规矩倒是立下了,输者跳下旁边的谭水,去游上两圈。
长须中年自无不可,满脸傲然的答应了,他可不认为自己会输。
水榭中。
微风吹拂着四面的帷幔,兽口香炉上飘着袅袅青烟。
那位“燕都萧郎”一脸正经的拿下了腰上的洞箫,宛若在做一件神圣的事情。
周围的众人也纷纷正襟危坐,凝神静听。
长须中年轻轻抚摸着洞箫,宛若在与自己的情人交流,眼神无比的温柔而虔诚。
“这把洞箫乃是紫阳温玉所制,质地温润细腻,有静心凝神之功效,算是件不错的中品文宝。”
“柴井虽还称不上大家,却也相差不远了,听说他一曲《咏百花》,曾经吹彻了东苑的百花盛开。”
“以音律入道太看天资,比寻常的路子还要难些。”
众人不禁点点头,低声议论着,唯恐打破这份演奏的意境。
他的呼吸渐渐平复下来。
“你吹不吹啊。”
这时,旁边想起了一个不和谐的声音,众人看过去。
只见李宣端着饭碗,满脸期待的看着,甚至连菜都已经夹好了。
“你倒是快吹啊,磨磨唧唧的作甚?”
好家伙。
众人懵了一下。
你这期待的眼神有点不对吧?
我们都等着欣赏高雅之音,你端饭碗干什么?
等着下饭是吗?
长须中年也梗了一下,随即满脸怒容道:“你实在太过分了!为何不凝神静听?”
他很愤怒,感觉受到了某种蔑视。
“我听得挺认真的呀。”
李宣愣了下,“只是肚子饿了而已,风流雅士便都要饿着肚子听你演奏吗?莫非饿得头晕眼花才能听懂曲中真意?
你逼着我跟你比试就算了,饭总得让我吃吧。”
长须中年懵了。
好像也是啊,没人说过听音律的时候不能进食。
但他还是本能觉得有点不对。
在他的印象中,切磋音律当如高山流水一般,是件严肃的事情。
就好比两个绝世剑客比剑,乃是生死相向,说不定还得惺惺相惜,这才是对音律之道的尊重。
但突然,其中一个剑客端着饭碗往地上一蹲,越吃越香.....
究竟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诡辩之词,我不与你作口舌之争。”
长须中年冷哼一声。
于是,他深深吸了口气,将洞箫放在嘴边。
今日,他准备吹奏那首成名曲子《咏百花》,让这外强中干之辈见识见识,什么叫做余音绕梁。
“呜......”
众人也闭上眼睛。
但洞箫的悠扬之声还没有吹几个音节。
“吭哧吭哧吭哧.......”
旁边大口吃饭的声音传来。
不仅吃,还吧唧嘴。
“嗯,咳咳.....”
长须中年额头上青筋一跳,强迫着自己不去听那烦人的声音,心中努力回忆着曲谱。
吹完前面一小节。
众人微微皱眉。
今天这柴井貌似不在状态啊,不说五音不全,却也是平平无奇,好像生搬硬套照本宣科似的。
虽然旁边那李宣确实是在吃饭......
但人家就吃个饭而已。
大家听曲都会用餐或者饮酒的。
不过,有几个在音律之道略有成就的客人,却面露鄙夷,在他们看来这偏试榜首有点难登大雅之堂。
简单的说,就是没有大师风范。
“此时进食,实在是粗鄙之举。”
一个蓝袍读书人皱着眉头,眼神鄙视。
‘看来,对我这个偏试榜首有意见的人还挺多......’李宣扒拉着米饭,倒是没有意外。
一个名不见经传,不知道从哪蹦出来的士子,拿了秋试第一,人们有怀疑才是正常的。
不过他并不在乎这些目光。
反正回了离国,谁也不认识谁。
“老陈你试试。”
李宣给陈正阳夹了个鸡腿,笑道:“吃饭的时候,听点小曲下饭特别香。”
“真的吗?”
陈正阳半信半疑的端起碗,扒拉了两口。
随后眼睛一亮。
还真是!
先生果然见解独到。
李宣哈哈大笑,解释道:“不然你以为,为何许多勾栏酒肆都会弄些节目?因为这样吃饭更香嘛。”
为官的群众们,也面露疑惑。
真的吗?
看点节目吃饭,真的会更香?
这是什么原理......
他们一开始还忍着,但渐渐就有人也端起了碗,于是没吃的人纷纷咽着口水,也加入了下饭大军......
“吭哧吭哧.....”
“嘿,您还别说,这么吃着是香啊......”
“我就吃一口......”
起初一脸抗拒的蓝袍士子,在吃了一口后,当场叛变。
就,很奇怪,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
饭还是那个饭。
但一吃就停不下来。
一时间,吹奏的声音都被盖了下去。
且......逐渐开始变形,越吹越歪。
他们是吃的香了,但演奏的气氛却全然不见,这都不是曲高和寡,而是高山流水变成了肉弹充饥。
终于,心烦意乱的长须中年忍不下去了。
“欺人太甚!”
他放下洞箫,大声吼道:“音律乃是大雅之道,应当凝神静听才是,怎可用膳?”
随即长须中年面露冷笑道:“我懂了,你是音律之道比不过,故而便使出这种下三滥的低劣手段横加干扰!”
“兄台何出此言呐?”
李宣放下饭碗打了个嗝,道:“你这洞箫吹得确实下饭,大家听了食欲大涨,关我何事?”
长须中年顿时环视一圈。
周围的客人,个个都讪笑着,面露歉然。
事已至此,他演奏的兴致已经被破的一干二净,看着满脸笑容的李宣,他恨不得冲上去给他掐死,但周围人都吃了,总不能犯了众怒。
究其原因,这里本身就是寻欢作乐的风月之地,吃饭饮酒是正常的事情,谁也挑不出毛病来。
长须中年愤愤不平的还准备怒骂两句,但突然心生一计......
“既然如此,那接下来就静候榜首朗你的佳音了。”
长须中年大步走回座位,对着旁边的侍人喊道:
“给我上三碗大米饭!”
特么的,你吃饭是吧?我也吃!
不就吃个饭嘛,谁还不会了。
不仅吃,还得大口吃,吃的比你动静还大!
侍人捂嘴偷笑,很快就给他上了满桌的饭菜,拿了最大的碗装着白米饭走过来。
“哼,你倒是开始啊。”
长须中年松了松腰带,冷笑道:“我准备好了。”
‘你准备个鸡毛啊......’李宣哑然失笑。
他刚准备说些什么,外面突然传来一个略带沙哑的女子声:
“今天是莲心楼招待不周,两位官人都是人中龙凤,何必非要比个高低出来。”
众人感觉心弦一颤,顿时循声望去。
长裙拖地的女子走来,轻纱拂面,上面是双含着春水的眼睛,身段火爆,好一个烟视媚行的美人。
“牡丹大家来了。”
“数年未见,牡丹大家仍旧娇艳如花,盖压群芳。”
“论起音律之道,燕都中才貌双全的,唯有牡丹大家了,不过她曲高和寡,能与她高山流水探讨此道的实在不多”
“她曾说遇不到知音,便不再众目睽睽之下献艺了,未听过其琴音,真是人生一大憾事。”
刚刚还自付高雅之士众人,眼睛都黏在风情万种的牡丹身上。
好像鬼迷了心窍似的。
“啪嗒——”
长须中年手中的筷子掉下,赶紧站起来满脸笑容行礼。
“这牡丹是个妖精。”
李宣称赞了一声,心中又默默感慨。
‘难怪身边有那么多舔狗......’
此女已在他平生所见中,能排进前三,单论容貌,香香未曾来到自己身边前也比不上。
苏泠音是青春明艳,少女活泼,还有点冰雪聪明。
牡丹是艳压群芳,人群中只要看上一眼,便终身难忘。
通产来说,风尘女子越是美,心思就越是难测,毕竟成天面对着各式各样的臭男人,想不当海王都难。
清倌.....更是如此。
卖鲍的,总是越高级越聪明。
靠才艺吃饭?
不会真的有人信吧。
不是李宣心思狭隘,而是世事皆如此。
“妖?”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陈正阳一下子就想到了很多。
燕都怎么可能会有妖?
但如果牡丹真的是妖,这莲心楼发生的事情才能合理解释......
他看了眼李宣,没有轻举妄动,神经却紧绷了起来。
牡丹的视线转到了李宣身上,浅笑道:“奴家可是与公子神交,不知能否赏脸与公子共饮一杯?”
众人如遭雷击。
牡丹大家这等高高在上的传奇花魁,身价乃是燕都第一,以曲艺出名,之后执掌莲心楼,与寻常权贵都是平起平坐。
能听其献曲便是三声有幸了,现在是什么情况?
牡丹大家去陪酒了?!
这些狂蜂浪蝶感觉自己要裂开了。
在所有人几乎冒火的眼神中。
牡丹施施然坐在了李宣桌边。
“自无不可。”
李宣端起酒杯,好像周围那些要杀人的目光不存在一般。
来了,又开始给他拉仇恨了。
如果真的神交已久,希望引为知己的话,不会让婢女叫他去个僻静位置嘛?
偏偏要在众目睽睽之下来陪酒。
此举会引来嫉恨,将他推到风口浪尖,这牡丹不知么?
显然是知道的,而且是故意的!
难怪,他早就觉得,莲心楼好像就是故意在等他一般。
“听说公子也懂音律?”
牡丹面上不动声色,美眸中装着惊奇。
其实,她的一颗心缓缓下沉。
这李宣,确实不对劲。
她作为七尾灵狐,现在虽然收敛了气息,但举手投足都有魅惑众生之意。
只要随意招招手,那些被魅惑的客人便会拜倒裙下。
陈正阳也就罢了,好歹是二品大儒。
但这李宣眼神清明,满脸的云淡风轻,完全没有受到媚术的迹象。
怎么可能?
此人之前的好色,是装的!茱萸道行太浅,险些被骗过去。
“略懂罢了,入不了牡丹姑娘的眼。”
李宣打了个哈哈。
“奴家今日正好有兴致。”
牡丹捋起鬓角的发丝,笑道:“贸然请公子前来,实在是唐突了,不如咱们今日以音会友如何?”
顿时,所有人都眼中一亮。
何止是来了兴致,简直就是来了兴致。
这可是时隔数年,牡丹的首次演奏,人间难得几回闻呐!
‘你要以阴会友我还信......’李宣摇摇头道:“牡丹姑娘乃是曲艺大家,在下是远远比不上的,机会还是让于那位“箫郎”兄吧!”
“在下.....在下....”
长须中年激动的满面通红。
这人是傻吗?如此好的机会居然拱手让出?与牡丹合奏一首,不日便可扬名燕都啊。
他看向李宣,瞬间懂了。
此人真的不通音律,所以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所以这种千载难逢的机会才便宜了自己!
“那位客人刚刚不是抛砖引玉了吗?”
牡丹面含哀怨道:“接下来本来也是轮到公子,与奴家合奏一曲不是正好?”
她打定主意要试探这位天命人。
长须中年当场石化。
什么,他就是块砖吗?
也太瞧不起人了吧。
不过说这话的人是牡丹,他偏偏还反驳不了。
长须中年不服道:“牡丹大家,虽然在下学艺不精,却也混迹文坛许久,这小子名不见经传,连偏试第一都不知道怎么拿的。
音律一道,此人的名字更是闻所未闻,刚刚还在我演奏时吃饭,恐怕是个五音不全之徒。”
言下之意,牡丹姑娘你别对牛弹琴了。
要真来了兴致,矮个子里挑个高的,选我算了。
“李公子才华横溢,客人你不要胡言乱语”
牡丹眼中闪过一抹妖异,道:“否则奴家只能请客人出去了。”
哪蹦出来的蠢货,来莲心楼送死还不自知。
长须中年被吓得后退两步,大口喘气。
一个妓子,眼神怎的如此恐怖。
陈正阳眼睛眯了起来。
随即牡丹态度一百八十度转弯,对李宣柔声道:“李公子,你就陪奴家合奏一曲嘛。”
谁都没想到。
牡丹大家居然对这个姓李的青年如此温顺。
这特么.....
长得帅就可以为所欲为吗?连不懂音律都能强行引为知己?
老天不公啊!
士子们捶胸顿足。
“既然牡丹姑娘盛情难却。”
李宣施施然站起来,道:“那我也只好献丑了。”
本来是用来埋汰那户部员外郎的,既然这牡丹赶着往上凑.....
“公子擅长什么?”
牡丹看他似乎没带管弦之器,便道:“奴家这儿笙箫,瑶琴,琵琶,二胡,应有尽有。”
“我要的,这里必然没有。”
李宣突然严肃的摇摇头,“这种乐器独步天下,与丝竹管弦尽皆不同,一曲奏出万籁俱寂,从你满月吹到头七。”
“还有此等神奇之物?”
牡丹惊讶的张着小嘴。
所有人也都很好奇。
说的这么厉害,到底是什么乐器?
常用的,不久那么几种吗?
“当然。”
李宣自信一笑,道:“老陈,这条街今天有迎亲的,你过去一趟。”
“给我,上唢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