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的星光暗淡,冷风徐徐。
乔莞原本洗好了澡正坐在床头看书,只听房门“嘎吱”一声,一道黑影钻了进来。
乔莞习惯给阿琪留门,这会儿见它回来,刚要搁下书本,便嗅到一股类似于死耗子的恶臭。
“好臭。”她捂着鼻子起身,四处找了找,才发现那味道的源头就是阿琪。
黑猫没理她,跃上床头舔舐爪子,身上的毛发似乎又亮了些。
乔莞盯着床单上那几个泥印字,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上前两步,一把揪着她往浴室走。
浴室里。
乔莞往手上弄了点沐浴露,看着浴缸里那只落汤猫,心头晃过一丝诧异。
如果换作从前,给阿琪洗澡就跟要了它的命一样,非得把她抓得浑身血粼粼才肯罢手,可这会儿它却诡异的乖巧,老老实实的淌在温水当中,时不时抖一抖两只猫耳朵,看上去心情很好?
乔莞盯着它那颗毛茸茸的脑袋,没有多想把它一身毛发搓洗干净,可随即乔莞又发现那恶臭似乎不是从它身上,而是在它嘴里散发出来……
乔莞想了想,转身弄来一只牙刷,捏着它的下颚就往里伸……
这回黑猫不肯配合了,与她缠斗一番,等一人一猫狼狈的从浴室里出来,外头开始下起了雨。
那雨来势汹汹,豆大的雨滴夹在风中,“啪嗒啪嗒”的打上窗台,一并将乔莞桌子上的课本弄湿……
——
两天后,楚芯梦醒了。
她躺在床上,眼睛就跟粘了胶水一样睁不开,用力的掀了掀眼皮,她掀出一条缝。
一睁眼,触目所及的就是一个纯白的世界,楚金鹏守在她床边,正抱着胳膊,眉目深拧的小憩。
楚芯梦迷迷糊糊的坐起身,明明只是睡了一晚,但父亲的容颜似乎又老了一年,各种细纹爬上眼角,在明媚的阳光下整张老脸白得几乎没有一点血色。
悉悉索索的响动将楚金鹏吵醒,他赫然睁眼,看到女儿的时候哽咽的说:“芯梦,你醒了?”
楚芯梦大脑一片空白,点头又摇头:“爸爸,我怎么会在这里?”
她低头瞥了眼身上的病号服,明明只是在房中睡了一晚上,可早上为什么会在医院里醒来?
楚金鹏愣了下:“你什么也不记得了?”
楚芯梦一脸懵懂。
楚金鹏见她这样,低头思索了一阵,说:“忘了也好,你安心休息,我让医生再给你瞧瞧。”
楚芯梦仍旧不懂,却没有多问,父亲不想说,自然有他的道理,她若想知道,直接问海德就是了……
可一天,两天过去……
楚芯梦时不时的望向门边,她的身体已经恢复得差不多,再过两天就能出院,可如今却连着数日不见冯海德的人影。
在临出院的时候,楚芯梦终于忍不住的对父亲开口:“这几天,怎么不见海德过来?”
他是她的贴身保镖,按理说应该在医院里守着。
楚金鹏闻言,动作一僵,自从蛇鬼魂飞魄散之后,做为傀儡的冯海德便失去了踪影,但在隔日的午后,有佣人在一个花圃内发现了他的衣服,一套做工上好的西服,淌在一滩橙黄的污水中,腥臭刺鼻……
“他走了。”冯海德会有什么下场,楚金鹏心里清楚,但他却不打算告诉她。
楚芯梦吃惊的回:“走?走去哪?”
楚金鹏摇头苦叹:“不知道,他说要趁着年轻出去闯几年,提着行李就走了。”
楚芯梦失落的垂下双肩,她知道男儿志在四方,凭冯海德的本事让他一直留在楚家,确实委屈他了,但她没想到他会不辞而别……
她抬眼望向窗外,习惯真是一个可怕的东西,当她已经习惯了一回头就能看到他的时候,他却突然从她生命中消失……
冯海德确实消失了,就像楚金鹏说的,他这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直到几十年后楚家没落,楚芯梦病逝,也再没人提过“冯海德”这个名字……
——
天气寒冷,乔莞耸拉着脑袋,围着一条毛茸茸的大围巾从楚家的大门前走过。
傅天琅立在阴影中,一抬头就看到冲他跑来的女孩。
“琅哥!”微暖的午后,她一路小跑,双眉弯弯,小小的鼻子微微上翘,笑如朝阳的来到他面前。
傅天琅心头微动,随后视线下移,落在她棕色的雪地靴伤。
他并没有忽略她一瘸一拐的动作,随即眉心一皱,张开手臂把她抱了起来。
他将她带到一处石椅,二话不说就褪去了她的鞋。
乔莞愣了下,一只白皙的小脚丫子立即露了出来。
“扭伤了?”他拧着眉,握着她的掌心里结了厚厚的茧,蹭上她脚底板的时候,乔莞忍不住笑了两声,试图抽回。
“没事,我不疼。”她仰着粉脸看他,只是来的时候崴了一下,并无大碍。
傅天琅不作声,五指轻轻的搓揉她的脚踝,极其认真在做检查。
平心而论,乔莞那脚丫子其实生得很好,如果非得用个词来形容词,那就是——玉透玲珑。
乔家人的身高普遍不高,乔家的女人除了乔丽稍微高挑,另外三个女人的体型都偏小。
乔莞又属于骨架小,肉多的女孩,那双脚丫子自然也是小巧得紧,圆润细腻的形状,五根脚趾头更像是一颗颗饱满的小葡萄,泛着淡淡的粉,紧张的时候甚至会稍稍蜷起。
这会儿就蜷了起来,她心跳得厉害,脸蛋也红,望着自己被他整个包裹在掌中的小脚丫,只觉得面前的男人就像个巨人,身高越拔越高,体型也比几年更强壮,哪怕她现在坐着,他在她面前蹲下,她也得仰着脸瞧他。
“没伤到筋骨。”他松了口气,说完随即松开她,面容严肃,眸中找不到一点邪念。
乔莞睁大眼,赶紧把脚收了回来。
水灵灵的眼睛转了一圈,见他一脸的正色,她脸颊有些红,默不吭声的穿鞋,心中同样懊恼不已。
合着就她一个人在那瞎想,人家倒是一点反应都没有。
“我做了焖排骨,快吃吧。”她故意扯开话题,藏在厚棉靴的脚底板仿佛还残留着那人微暖的体温。
傅天琅在她身畔坐下,不动声色的接过食盒,只是掌心微痒,如果不是怕吓着她,他其实还想再握一握,或者揉一揉,那个无比娇嫩的地方……
——
四月的雨水渐渐充沛,天气也不见回暖,软绵绵的细雨被狂风吹一吹,一下子飘得老远。
乔莞提着食盒又来给傅天琅送饭,经过那个花圃的时候顿了下。
淅淅沥沥的雨下个不停,打湿了这一整片天,还有一片白中透粉的海棠花。
乔莞远远看过去,就在一片花海中,伫立着一道透明的魂体,他安安静静的站在原地,不闪不避,任由雨露穿透身体。
乔莞提着食盒不动,算起来,打从自己发现他的魂魄开始,已经过去了大半月,这半月以来,乔莞每次经过都能看到他痴痴的遥望远处的窗台。
阴魂有投胎的时限,误了时辰就得再等百年,而且他在这半个月里毫不避讳的站在阳光下,魂体似乎越发的淡薄了……
乔莞原本想快步越过他,可走了几步最终是没忍住,又折了回来。
她打着伞站在他身侧,循着他的视线找到了楚芯梦的闺房。
“既然想念她,为什么离她那么远?”
他不是地缚灵,死后顶多是一只普通的阴魂,而阴魂不受地域限制,所以她不太明白,他既然动情,为什么不在最后的时光里跟随在心上人身畔。
冯海德面无表情的侧过脸,摇头:“她身体刚恢复,我不能加重她的负担。”
毕竟人鬼殊途,阴阳不能相容。
乔莞愣了下,沉默片刻低叹道:“你对她真好。”
提起楚芯梦,冯海德原本毫无表情的脸似乎柔了许多,就像突然找到了倾诉对象,他抬起手对乔莞比划:“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你也许不相信,初见面的时候她才这么大……”
他比了比自己的膝盖:“没想到一转眼,已经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
乔莞索性蹲下来,听他慢慢说。
“你不知道,小姐小时候可是一个爱哭鬼,那么多佣人,也只有我和九叔能哄她笑……”
乔莞挑了下眉:“你既然喜欢她,为什么不告诉她?”
冯海德脸上的笑意渐渐淡了下来,换来的则是眸低的无奈:“我是什么身份,不过是一个九叔在贫民窟里捡回的孩子,怎么配得起小姐?我从没想过这些,只要她快乐,我就快乐,不管她喜欢谁,以后嫁给谁,她的人生,就是我的人生。”
乔莞鼻头微酸,突然正视起眼前的男子:“她还不知道你已经……如果她知道,一定会很难过。”
冯海德摇头:“不要告诉她,就让她以为我走了。”
因为他不舍得她难过,不管她是否会因为他而难过,总之,他不舍得。
乔莞摸摸鼻子,指尖轻轻的在嫩白色的海棠花前划过:“再不走,你会误了时辰。”
她说着,又默默留了一句:再不走,你也许会魂飞魄散。
冯海德仰着头:“我想再看几天,我还没看够。”
小姐的成长、人生,还有幸福,他本来想看一辈子,可惜……没看够。
在沉长的沉默过后,乔莞慢吞吞的站起身,撑着伞走了。
傅天琅立在不远处,看到她的时候轻轻摸上她的发:“在跟谁说话?”
乔莞仰起脸,回头又望了眼那道孤零零的身影,摇头:“没有。”
几天后的晚上,连绵的细雨终于停歇,可天空依旧是黑沉沉的,没有一点光。
乔莞又是一身白袍的出现在楚家别墅,她缓步来到花圃,只觉得这周围的风格外的阴冷,一下下的往骨头缝里钻,冷得让人直打哆嗦。
“走吧。”她看了眼灌木中的冯海德,他的魂魄已经很淡,淡得几乎看不到了。
他没有搭理她,低头细心的挑选面前的海棠,一朵朵的挑选,仿佛要找一朵最好的,开得最美的……
时间慢慢的过去了,乔莞也不急着把人带走,安静的在一旁看他挑选。
直到他终于挑出一朵稍微满意的,却已经没了采摘的力气。
这时面前伸过来一只小手,那个书生打扮的女孩替他将花摘了下来。
“谢谢。”他声音虚弱,看似已经到达极限。
乔莞没吭声,仰着头目送他飘上窗台的身影,而后看着他虔诚的,小心翼翼的将那朵白中透着一缕淡红的海棠放在窗台。
恰好楚芯梦将窗户打开,正准备透透气,眼角的余光随即瞥到一朵幽幽飘来的海棠。
她愣了下,双手接过,在触到周围那缕空气的同时,仿佛还能感觉到对方轻微的抖动。
“海德?”少女清脆的声音软绵动听。
冯海德的魂魄在空气微微一颤,回眸才发现她看着的只是手中的白花。
楚芯梦盯着哪一处许久,突然摇头,苦笑:“好漂亮的花,你一定是风带来的,可你为什么每天晚上都会被吹到这来?”
她笑笑,面容恬静,而在看到那朵花的刹那,脑海中蓦然浮起小时候的一幕。
那是她第一次与冯海德见面,她记不清自己为什么会哭,一直坐在花圃中,连父亲的话都不听,直到面前递过来一朵海棠,她才透过几枚嫩生生的花瓣迎上冯海德那张稍显稚气的脸。
再往后的每一年,只要她稍稍难过,哭泣,他总会默默给她送上一朵花,有时候是水仙,有时候是雏菊,而她其实最喜欢的还是最初那朵白中带着点淡粉的海棠。
“海德,你在哪,为什么不跟我联系?”她思索良久,眼角突然冒出泪光。
冯海德见状,本能的伸手就要抹去,可一条胳膊却硬生生的穿过了她的身体。
他浑身僵硬,而在她一句“海德,我想你了”的低喃中,魂魄似乎颤抖得更厉害了。
之后,乔莞在他魂魄即将散开的刹那,将他带回了地府。
走过望乡台的时候,他幽幽的说:“我这一生也算值了,至少她把我放在心里,至少她愿意为我落泪。”
乔莞不作声,看着他一头栽入忘川河中,只为在千百年间的匆匆一瞥,她的心情顿时复杂难言。
越是喜欢,将来越是痛苦,越是陷得深沉,往后抽身的时候就越发的疼,她原本就怕苦,怕疼,可如今一头栽进去,将来注定了要苦,要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