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开!我是这里的病人,不是你们的实验材料!”罗平阳大手一挥,将艾露手中的托盘打翻。盘中的纱布和水,连带着一应精巧的工具散落了一地。
哪怕身在伤痛之中,上位猎人的力量也比普通人要强得多,白褂下的兽人医师被推得一个趔趄,一屁股坐在地上,仍然苦口婆心地劝说道:“不过是常规的创面检查,这是我的工作,请……务必配合一下。”
“别以为我躺在床上就不知道,你们拿走我的皮肤样本究竟是去做什么!”与古龙种战斗过的猎人,连伤口的性状都是书士重要的研究资料。伤员直起身子,双手艰难地搬动着左腿,嫌恶地朝病床的另一头挪了挪:“这里是什么地方,我比你更清楚,那些检测根本就不是为了治疗!”
自古代林撤离后过去了七天,罗平阳住进这座所谓的“医院”也已经是第五日了。顶级的猎人不见得是顶尖的医者,战场之上重锤手给自己的截肢做的匆忙而粗糙,回归之后甚至一度感染昏迷。高烧持续了几十个小时,罗平阳直到昨夜才脱离危险,今早终于稍稍恢复了一点元气。
“阿阳——”旁侧的床铺上,秦虎转过脸来低声劝道。“工会研究院是书士的地盘,研究古龙相关的情报才是他们的本行。这些家伙至少救了我们的性命,如今还是暂且忍耐一下吧。”
相比罗平阳干脆利落地砍断的左腿,秦虎的状态则要复杂得多。医师们不但要应付龙魇队长深入内腑的血毒,还要想办法化解几种烈性恢复药剂的副作用,即便是对工会旗下最顶尖的医疗站来说,这样的伤情也太过棘手。
飞艇降落的一刻,龙魇队长的身体已经油尽灯枯,无法承受大剂量的杀龙果酷烈的药性。治疗者们最终确定了一边调养,一边分批次地将血毒拔除的方案。更加温和的手段意味着秦虎要遭受的折磨不止一次,如今距离第二次疗毒过去了三天,队长的精神状况略有好转,但眼窝仍然深深地陷着,颧骨比之数日前明显地凸出来。
“我不想被当做那群书士的玩偶——”罗平阳忿忿地道。顾及旁侧虚弱的队长,他的声音不由自主地放小了些。猎人指着脚下的医师艾露:“告诉你的上司……无论是谁,从今天起,别想从我的身上带走一根头发!”
“既然小罗不愿意检查,你不如先退下吧。”苍老的声音从房间另一端响起。病房的门悄然打开,一只略显枯瘦的手映入龙魇猎人的眼帘,施施然扶起跌坐在地上的兽人。
“可是……”医师抬头望去,陌生的老者披着一身亚麻色的斜领长袍,背脊略有些佝偻,仅在耳旁还生着两簇斑白的头发。艾露迟疑地和笑眯眯的老人对视了一眼,注意到了对方前襟处别着的徽章样式,才如释重负地点了点头,“好吧,那我……过些时候再来。”
“对你的主管,就说我要在这里耽搁一会,没人会怪罪你的。”老人的声音中有种令人信服的力量。艾露医师依言收拢了地上的狼藉,返身离开了房间,小屋里终于只剩下了老人和两个伤员。
“会长大人……”过了半晌,却是秦虎率先回过神来。龙魇队长仰躺着,腰部被一条软带固定在床上:“抱歉没办法起身行礼了,我没有想到,这次事件居然会惊动洛克拉克——”
“龙魇小队的每一次委托,会长团都看在眼里。”老人意味深长地说道。他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示意两人安心躺下,双眼打量着失去一肢的罗平阳:“赶来之前,我和这里的医师聊过了。阿虎的治疗还算顺利,不过你从醒来以后,却一直有些烦躁是吗……所以我带来了这个,不知看见他,你会不会平静一些。”
“莫林?”老者的话音刚落,房间的门就再次打开。罗平阳循声望去,站在门口的却不正是莫林。矮个猎人的烧伤还没有彻底愈合,腿上的伤口处包裹着厚重的纱布,无法穿着贴身的猎装,只好套上了一件宽大的便服。
“谢天谢地,这是我这些日子以来见到的最好的消息了。”在重锤手反应过来之前,同伴的双臂已经环上了他肩膀,给了罗平阳一个熊抱。莫林的眼圈通红,眼白几乎被血丝填满,“他们都说你们在接受最顶尖的治疗,伤势正在好转,可我只有亲眼见到才能相信——你的状况怎么样?”
“说实话,不太好。”小罗松开队友的臂膀,苦涩一笑,拍了拍左膝下空空如也的床铺,“刚从猎人先祖手里逃出来,左脚的拇趾还是疼得像火烧一样。”
猎人世界并不缺乏断肢后仍能继续狩猎的案例,但身处在“龙魇”这个执意于挑战大陆最强的猎人小队之中,这样的伤势对四星猎人来说无异于当头重创。感受到罗平阳脸上的沮丧,莫林也只能拍了拍他的背,明智地选择换了个话题:“队长——”
秦虎的伤势遍及全身,此刻被固定在病床上,莫林甚至不敢稍加触碰。他只能站到队长的床边:“如果你想知道的话,大嫂那边我什么也没告诉她们,工会也没有任何通知。你们一家才刚刚经历了毕生最大的喜事,任何意外都不能把这份记忆毁掉。”
“那就再好不过了,”高大猎人闭上眼睛,小幅地点了点头,“谢谢你。”
从古龙墓场里顺利脱身的几人之中,只有莫林的伤势最轻,同伴们在病床上休养的时候,队伍的收尾工作就责无旁贷地落到了他的头上。猎人一边养伤,一边应付着委托报告、行船记录和各种讨厌的文书工作。好不容易捱过了书士队和古龙观测局连番的问询,工会才终于通过了他前来探视的要求,只是没想到这一趟居然还有会长团的大人物与他同行。
“你刚刚说过‘我们是最好的消息’吧,”寒暄过后,罗平阳的面容阴沉下去。脱离危险后一直被拘束在这个小小的房间内,猎人已然是烦躁不堪了,此刻有太多的问题急于向莫林求证,“外面还有其它的坏消息吗?”他的眼神一凛,“安菲尼斯呢?他的伤势如何?”
提到小艾露,莫林的眼神变得游移不定:“猎人先祖保佑,他没事,但……我不确定现在的你是否适合见它。”
“这是什么话?”一人一猫的组队比龙魇的组建海要早得多,甚至能够追溯到罗平阳刚刚离开训练营的时候。小艾露一直陪侍在他的左右,已经变成了家人般的存在。感觉到莫林眼中的闪躲,重锤手眉毛一拧,连声追问道,“我为什么不适合见它?安菲在哪里?是不是什么地方出问题了?”
四星猎人心有所感,下意识地朝病房外瞟了一眼,只觉一道小小的身影从门缝后倏地闪过。兽人的眼睛在暗处自发地闪着光,它后知后觉地闭上眼睛,却没有逃出罗平阳的视线:“安菲?”
已经被察觉了踪迹,门外的安菲尼斯再也无法躲避下去了。它推开房门,朝屋内的几个人挥动着肉掌,眼神故作淡定地看向病床上的同伴:“哟,队长、小罗,你们两个精神都还不错嘛!”
“安菲,你这是——”
“骸龙的能力还真是要命。好在我们一族有自己的秘法,虽然费了些工夫,不过现在已经没事了。”艾露在罗平阳面前张开双臂,徐徐地转了一圈,像是要让同伴瞧个清楚“看,完好如初……”
“喂,这可一点都不像是没事的样子啊!”罗平阳的声音颤抖起来,双手猛地攥紧被单。猎人的眼前,小安菲全然变成了另外一副模样——毛色比自己记忆中晦暗了几度,双眼也变得浑浊不堪,兽人面上的肌肉松弛下来,堆叠成道道褶皱,声音更是已经变得苍老而陌生了。如果不是对安菲尼斯说话的口气太过熟悉,他甚至都以为那是另外一只艾露族套在了同伴的兜铠里面。
“放轻松,我这不是还活蹦乱跳的吗?”安菲尼斯一笑,他捋了捋下巴上暮年艾露才会生出的白毛,颇有些自得地道,“我可是你的老师,像这样的胡子才符合我的身份吧?”
彼时逃亡众人登上飞艇之后,莫林就依照艾露族的惯例,尽可能快地将重伤的安菲尼斯埋进了舱中准备好的泥土里。兽人自疗的秘法异常强大,能让他们如冬眠般暂停九成以上的身体机能。骸龙的红色雷电以生命力为燃料,却被安菲尼斯用本族的秘法误打误撞地将其熄灭,好容易在古龙种的手下捡回了一条性命。然而在那之前消耗的部分却无法弥补,天灾巨兽种对艾露造成的伤害已经无可逆转了。
“是我把它带来的。”莫林向小安菲招了招手,后者跳上床沿,倚坐到队友们的身边,“抱歉,安菲……本没打算让你这么早就见到他现在的样子。”
“不,你没做错什么。”罗平阳重重地咬了一下嘴唇,他伸手抚向安菲尼斯头顶的绒毛,却见艾露身体一倾,不自在地躲远了些,“错的是我……让安菲变成这副样子……”
“嘿!”小艾露抬起头,眼睛眨巴着道,“别这么说,你也知道,那不过是个临战反应罢了。你该庆幸艾露族的感知更敏锐一些,如果是你先察觉到了那道闪电,做出和我一样的事来,想要脱身就不会有我这么轻松了。”
“况且不要忘了,你是我的大弟子。”兽人叉起双手道,“轻易让徒弟死在那种地方,我今后还怎么去收更多的学生?——不要一副看着死人的表情啦!”
安菲尼斯的肉掌在猎人的胸口重重地敲了一下:“放心吧,艾露一族成长得很快,但衰老的速度却比人类要慢得多。别看我这副样子,至少还有三四十年的寿命,足够熬到你退休还绰绰有余了。接下来的日子里,你可能要习惯一下我的新形象了,不过大家都活着,这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吗?”
“猎人荣耀在上,这才是最重要的。”罗平阳黯然地点点头。他伸出手,将艾露苍老的身躯揽进怀里,朝莫林正色道“阿邶呢?从那以后……古代林有传回什么消息吗?”
莫林和老会长对视了一眼,便后退了一步,将说话的空间留给老者。会长大人整理了一番长袍的衣襟,半晌才开口道:“工会系统已经竭尽全力了……”
“鬼话!”躺在一旁沉默不语的秦虎突然高叫一声,龙魇队长用力过猛,不禁连连咳嗽起来,数息过后才平复下去。猎人的胸膛起伏着:“会长大人,无意冒犯,不过龙魇已经承受了这样的损失,套话就还是免了吧……”
“这不是什么官腔。在你们这一代之中,龙魇是最优秀的猎人,也是工会宝贵的财产,会长团和你们一样,也想早日把他找回来。”
“你们疗伤的几天内,工会已经试过了所有的手段,封锁线,飞艇拉网搜索……我们甚至在古代林一口气修建了上百处岗哨。”老人恳切地说道,“虽然进展并不尽如人意,但直到我们说话的一刻,工会仍然没有放弃希望的打算。”
“会长大人。”罗平阳放下怀里的艾露,目光也变得冰冷起来,“这样的说辞可骗不了我们,只在外围搜索永远不可能得到什么进展的。阿邶可是独自一人拦住了那头天杀的古龙,你还指望他怎么样?过后自己从那片墓场里爬出来吗?”
“我没有想要欺骗谁。”老会长仍是不急不恼地说道,“你或许不知道,骸龙离开了龙族墓地不假,但它至今没有走出那片古代林。只要它还守在猎场上,我们的船就无法真正深入,除非一口气拉去一个千人以上的大型队伍,并且做好蒙受损失过半的准备——工会也有自己的难处,难道你们希望看见发生在龙魇身上的悲剧,在更多的猎人小队身上重演吗?”
罗平阳不再言语,只是别过头去,铁青着脸望着窗外明媚的日光。
“相信工会,如果有关于柏邶的任何消息,我都会第一时间通知你们的。”老人的话锋一转,“这一次来,我还有别的事情。”他轻咳一声,将手伸进长袍的袖口中,少顷掏出一个精致的方盒,“这是会长层集体决定,送给龙魇小队的一个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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