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河跪坐到蒲团上,面对着哥哥,轻声说:“母亲去时曾有遗言。”
见到哥哥手指微颤,她停了停又继续说:“母亲说有三桩事情放不下。一是,赵氏多年来得宠,还育有一子,她担心自己走后赵氏扶正,我受她欺凌。故临终命我掌家,叮嘱我早作打算。二是,关于哥哥你……”
宋临川点了点头。
星河继续道:“当年觉明上师留了谶语便云游四海,至今未归。近十年来,宫家北上大漠南下远洋,四处寻找他的踪迹,却一直杳无音讯……”
她顿了顿,“我想找不找得到上师并不重要!佛谶本是用锦囊装好呈各家家主,但送到国公府的时机蹊跷,又公然展露在众人面前。而且事发突然,父亲连遮掩的机会都没有。一切太过巧合,必有问题!”
宋临川看着妹妹的眼睛,“‘沣水西引,祸乱山河’,有此谶语,还能保住性命,真的要感恩父亲和宋家了。”
比起星河的激动和紧张,他一脸云淡风轻,漠然地望向远方,“我还记得那日母亲在廊下撞破了头,血流如注。她是那样的高贵优雅,当时却素衣披发,抱着我们在众人面前瑟瑟发抖。”
星河握住哥哥的手,“我近日偶然得知,当日那个唐突的小吏夫人杜月兰,正是与赵姨娘一起在乐坊学艺的金兰姐妹,花名叫兰芝。只是她从未登台表演,夫君又暗地里为她消了贱籍。母亲从未怀疑过她与赵姨娘之间的关系,更未曾想过当日的一切,是不是有心人在悉心谋划。”
她的眼里划过一丝悲愤和怨恨,“甚至,这佛谶可能根本就是伪造的!即便是蛛丝马迹,我也不会放过,定要查明真相,证明哥哥不是谶语中祸国之人。”
宋临川摇了摇头,“衍儿,这么多年了,我早已不记得父母的摸样。事情水落石出又如何,祸不祸国又怎样,回到那家中又有什么意义呢。往后我只想云游四海,悬壶济世罢了。”
他抚着妹妹的头发,轻缓地说:“衍儿的眼睛生的真美,不要被那些奸险之人、尔虞我诈之事污了眼里的美好。”
“不,哥哥当然要回来!母亲的第三桩事情,便是关系到宋家和宫家未来之事。母亲说,哥哥你虽年少离家,却不能忘记家族的荣辱兴衰,不能忘了自己肩上的责任。伯父一门武将,又是皇亲,当今乱世,皇族朝不保夕,江山瞬息易主,宋家也在这激流中断是无法抽身;洛阳是大魏与大齐必争之地,宫家控制两国通商命脉,如今虽归大齐辖治,但将来战事再起亦难免牵连。母亲最后一刻,最希望的便是能迎你回家,在乱世中担起保全两个家族的重担。”
听过母亲的遗言,宋临川心中波澜骤起,他何曾忘记过自己的身份,何曾忘记过家人,何曾忘记过自己的责任。
可是年幼便被父母遗弃,也只能将自己的人和心一起放逐。而今妹妹处境艰难,却一心想着要为他正名,自己又如何置身事外。
“母亲,是临川不孝!”
他俯身对着北荆州的方向长跪不起。
深谷中,山风渐起,扬起缕缕青丝。
露台上,花落如雨,仿佛置身遗世的仙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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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膳过后,天色渐暗,值夜的师兄为阁楼点上灯。
宋临川与星河、宇文衡对坐饮茶,独孤渃面前独放了一大碗酪浆。
“阿渃,这酪浆放了南梁带回来的槐花蜜糖,你且试试。”宋临川边说着,边用铜片拨了灯芯,室内亮堂了许多。
独孤渃喜欢甜食,抱着酪浆深深地喝了一大口,酸甜里带着蜜糖的香气,顿时心满意足,脸上挂满笑意,冲临川直点头。
俩人一来一往,眉目传情,让星河和宇文衡觉得眼前小小的油灯,光亮得刺眼。
为了避免看他俩对望上一夜,宇文衡咳了两声,清了清嗓子,“临川,梁国兵荒马乱,你在那有何见闻,快与我们说说?”
宇文衡虽然自幼习武,却未入过军中,梁国门阀混战的景象让他很是好奇。
“战乱之地,自是陈尸数万,饿殍遍野。通州十八郡,十室九空,人相食。”宋临川说到这些惨状,只是轻描淡写,星河已觉得心惊肉跳。
宋临川看了眼眉头紧锁的妹妹,和面色微变的独孤渃,继续说道:“不过,梁国内乱还是有利我大魏的,人口、钱财源源不断的北流,边防也安定。南梁乱中有一将领陈灞,崛起极快,实力日盛,平叛只是时间的问题。若我朝能助他一二,待他登基后,南面可得二十年太平光景。”
“这陈灞要称帝?岂不是乱臣贼子。”独孤渃正埋头饮着酪浆,忽然抬头发问。
“乱世之下,成王败寇,贤君、贼子不过以成败而论罢了。征伐不断,民不聊生。断兵祸者,既为贤人。”
宋临川饮了口茶继续说,“试问平叛之后若不能取而代之,南梁王室如何容得下,一个手握重兵、威望极高的大将军呢。我在南梁时见过这位乱世枭雄,杀伐决断,有王者之姿。”
星河连连点头表示认同。大魏的四方将军:镇守西北的上大将军杨遒、征东大将军尉迟仲德、南秦将军元栖公主和伯父征南大将军宋之信,各个位高权重,领重兵镇守一方,稳固大魏江山。可依制重要亲眷扣留京城不说,每隔三年更要回京述职,待通过夏官大司马四议之后,四方将士还将全军换防,几十万人的调动耗费之巨,只因为君王一个‘疑’字。
独孤渃对着宇文衡问道:“宇文门阀权倾朝野,势力如日中天,你父亲大冢宰大人是为大魏国柱,拓跋皇族的倚靠,难道没有问鼎天下之心?”
“我认为父亲绝无此心。”宇文衡虽面有难色,却回答得十分恳切。
“大冢宰固然忠烈,你堂兄宇文烈大将军和你家族兄弟却未必不做他想。”
独孤渃虽对宇文衡颇为敬重,但独孤先祖与太祖陛下一同起兵,历代与拓跋皇室亲近,她对宇文家的功高盖主,压制各家门阀一直心怀不满,宇文衡这番无力的回应她并不满意。
星河说:“三年前,宇文大人主持官制改革,朝中三省改为六官。三省制承秦汉,尚书、中书、门下三省尚书相互制衡,一齐辅佐陛下,君权尤甚,而六官却不然。宇文大人任天官冢宰,统领地官司徒、春官宗伯、夏官司马、秋官司寇、冬官司空五官,名义上依照周礼,可事实却是冢宰大人架空天子、独揽大权。”
她见宇文衡有心回避,也跟着独孤渃对他步步紧逼,“我以为,宇文家取拓跋家而代之,只是时间的问题。”
宇文衡无言以对,大魏实权确实早已被宇文家族控制,尤其是父亲和堂兄宇文烈,大魏皇族都要敬畏三分。
稍微有些见识的普通百姓都晓得,大魏江山易主、改朝换代只需要宇文家族长一个念头罢了。
“四哥,星河视你为至亲。今日,敢问一句,你的志向所在?”
“我在家中既非长亦非嫡,只是长安城里吃喝玩乐的败家子罢了,到了年纪自有中正官举荐,出将入仕效忠皇上,有何他志可言?难道要谋高位不成?”宇文衡脸上全是自嘲的笑意。
星河笑了笑,却道:“不可谋吗?”
独孤渃手指轻点星河的额头,争辩道:“大逆不道,当然不可谋。”
在一旁许,久未开口的宋临川却悠悠地问道:“难道真的不可谋吗?”
宇文衡认真地思索片刻,点头道:“确实可谋。不过我要谋,便要谋天下一统,横置江山,重铸汉时国威。古来乱世枭雄纳天下纵私欲,开太平盛世者以苍生福祉为己任,其中不同在格局、在胸怀。怀仁爱之心,倘有一日得天下财帛为用,得天下英杰供驱使,有何不可谋!”
一言罢了,宇文衡举杯邀起三人,“今日饮茶醉得厉害,妄言了。”
四人碗盏互碰,各怀心事。
星河思索再三还是说出:“哥哥,你与我回京可好。”
“姨丈许哥哥回家了!”独孤渃甚是惊喜,但望了望星河与临川的脸色,便知此事绝无可能。
星河抿了抿嘴唇,认真的说道:“我本想查清真相,名正言顺的迎哥哥回去。可这事牵扯了许多人,恐怕还和府里的人有关,你在这里恐怕会有危险,请一定随我回京城,再做筹谋。”
宇文衡出声附和道:“临川,我们有个妥当的地方,你擅长音律,住在那里也很合适。莫云还动了不少心思,为你造了户籍,回京名正言顺,一切不消顾虑。”
独孤渃也跟着劝道:“反正京城认得你的人,也就我们几个,断不会有什么麻烦。”
宋临川一直对被父母抛弃耿耿于怀,要他回京确实为难。一时之间无法答复,只顾着给几人添上茶。
“临川,其实我这次来,并不打算再回京了。”独孤渃见他迟疑不决,着急起来便和盘托出。
“我是来与你私奔的!”
没有理会旁边目瞪口呆的俩人,她继续说:“不论是否再回长安,我都不用瞒着他们两个了。我父亲有意与华阴杨氏联姻,两家已有动意。但我心属你宋临川,至死不渝。”
“我是个连姓名都要没有的人,将来只想四海为家,悬壶济世。阿渃你这又是何苦呢。”宋临川心里何尝不知道独孤渃的情谊,只是一直以来都不敢直面自己的心意。
一个被家族放逐之人,又怎么敢去想情爱与未来之事。
独孤渃执起宋临川的手,动情地说道:“富贵名利如浮云,本不值得留恋。我除了自己,什么都没带出独孤家,如果你不嫌弃,让我陪你浪迹天涯可好?”
宋临川这些年云游四方,沉浸于医术、经义,逃避了自己的过往,也不去想未来。
今日,独孤渃把话说开,他第一次感到肩头担子沉重,想要成为一个家族的倚靠,一个女人的倚靠一点都不容易。
他有些挣扎的说:“阿渃,若不能如星河所说查清当年的蹊跷,我断不能回到宋家,便不能名正言顺与你在一起。”
独孤渃偏过头,用手挡住侧脸,对一旁听得起劲的星河和宇文衡说道:“你们两个听够了没有?识相点,赶紧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