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度过祭典,星河不宜再在南秦州示人。
夜须弥沾沾自喜,自己的绝活终于能派上用场了。
隔天一大清早,她便兴冲冲抱着一个陶罐,撇进凤凰城州牧衙署一间小小的厢房中。
拖起半梦半醒的星河,她展开一方泛黄的卷轴,指着画中人像万分得意地说:“阿衍!这幅画中的面貌,是我练习次数最多、做的最好的一个,给你做成这样如何?”
自北吉岭归来,想着大家也算同生共死过,又共守着那么多的秘密,与星河比一般同伴、朋友更亲密了些,夜须弥便自动随着宇文荻改了对她的称呼。
星河揉着惺忪睡眼,看着画中面若桃花、眉目含笑的女子,估摸着和自己相差甚大,不禁怀疑夜须弥能做到几分。
此前,她在青峦城扮的老巫医,脸上乌糟糟弄的太邋遢,头发蓬乱遮住了大半的脸,故而技艺水平不得而知,但交往中发现她是如此粗放的性格,想来不会太擅长精细活。
察觉了星河的疑虑,夜须弥憋着一口气道:“你要知道,我用蛊的手艺并不算上乘,能力压众蛊师成为南曲的首席蛊师,胜在想法和胆识!譬如‘小饿魔’,它虽然用起来危险,不也是派上过大用场的么?做人皮面具也是一样,手艺只在其次,最重要的是——正确的审美!那些能工巧匠,个个刀斧生风又如何,雕出来的木头美人毫无生机,肥头大耳令人望而止步。而我就不同了!身为一名爱美的女子,最知道哪里增一分则楚楚动人,减一分则柔弱温婉,白一分则……”
耳边嗡嗡嗡个不停,星河抬眼望了望光景,再继续下去便要耽误事了。
她连忙打断道:“好了!须弥师,我信你,你请吧!”
夜须弥咧开嘴一笑,托起手中的陶罐道:“这是悱楠花汁。别看它现在是稀糊糊、透明的,经过我的秘调晾晒,敷到脸上塑了型,一炷香之后便会开始凝固,半个时辰后颜色与肤色无异,质感也无异于人皮。是独家秘方哦!”
星河拱了拱手,“烦劳小师傅用用心,捏的稍微好看些。另外要快一些,我赶着出城去送大表哥。”
说罢,她慢慢闭上眼睛。
心想着做成什么效果不打紧,只要能挡住原貌,让人看不出本真即可。
……
“大功告成!”
星河从打盹中惊醒,面前的夜须弥已经一边沐手,一边得意的欣赏她自己的作品了。
摸过身边的铜镜,星河仔细照了照,着实吓了一跳——自己的脸竟变的和画像中一般无差。
而脸上除了有些闷,倒也没什么不适。
她眨了眨眼,伸手轻轻捏了捏脸颊,除了隔了道屏障的触感外,仿佛这就是她本来的样子。
“天哪……真人不露相,须弥师果真是高手!”她由衷地赞叹道。
夜须弥自是相当得意,却学着姜云祚的样子,托着下巴以一副虚怀若谷的姿态说道:“阿衍谬赞了!今日只是手感好,比往日发挥的更好些,也是你的底子足够好。”
说完她忽然失笑,并且越想越好笑,以至差点笑弯了腰。
星河对着镜子笑了笑,镜中美人也是莞尔一笑,灵动的看不出一丝不服帖。
镜中陌生的脸孔,让她心神一动,一瞬间觉得有些异样。
思量再三,她还是戴上了一面白巾。
夜须弥嘟起了嘴,嘟囔道:“做的这么辛苦,干嘛挡上?”
星河笑着说:“我又不会变声,带个面巾省的跟熟悉的人多做解释。”
夜须弥掐着腰,不甘心地说:“我的得意之作,你真不打算亮出来给他们看看?”
星河隔着面纱捏了捏自己的脸,“这道人皮面具,乃是以防万一之举。虽然做的精巧,总难十全十美。多一重保障也好,这面纱是必不可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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策马赶到凤凰城郊,已是正午日头高照。
官道旁,长亭内,姜云祚和尚不知已饮半壶烈酒下了肚。
男人间的友谊十分奇怪,一起闲谈几句,你喜欢哪本野史怪谈,我恰好也有几分喜欢……你喜欢哪位博学鸿儒、书法大师,巧了我也喜欢,甚至还收藏了几副佳作……由此便能上天入地无所不谈,进而把酒言欢引为知己。
看着他们微醺的醉脸,拉拉扯扯着相互敬酒的模样。
星河只能在心中暗叹,男人和女人在交友方面的大不同。
看周遭好友,但凡她与谁交好,大抵是对方对自己真心实意,两人若是有三两次的小摩擦、若干次的不和,再和好便更好了。
大约女人心底里,经过试炼的情谊才是真正的情谊。
“七妹妹,你可终于来了!”
尚不知斟满一盏酒,大咧咧地招手示意。
星河一丝失笑……他明明是醉了,却还没忘了自己是她表哥宫浔的说辞。
可见男人之间,明里称兄道弟,暗中尔虞我诈,心里大约也不会觉得发虚。
“大表哥,南秦的酒烈,容易引风寒,你的身子骨可能撑得住?”
她的话似是关怀,更似是在提醒。
尚不知手肘撑着头,深意地笑道:“有七妹妹的关怀,表哥的心里暖……”
星河不觉翻了个白眼,尚不知还是尚不知,明里暗里都要占点便宜的伪君子。
她端起酒盏,邀起二人道:“表哥与我他乡相逢,又结交了少族长,着实有缘。今日是送表哥,亦是贺少族长!”
尚不知端起酒盏,眼神渐渐有些飘忽。
“可惜没找到兰花,回去没办法和那位下定的老爷交代。”
星河手上一滞,知道他希望落空,齐君也命不久矣……北方战事胶着,势必要伤不少脑经。
“表哥别太烦恼。船到桥头自然直,找不到兰花其实也没什么。那位老爷要这高原上的花,已是在强求……如今他还是一位善人,得了一株兰花尚好。若是将来,他想要的越来越多,逐渐欲壑难填,财大势大无人能阻止,要拔光天下的兰花该怎么办?”
她话说的含混不清,恰好姜云祚也有些醉意,总算委婉地向尚不知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天地、生灵、生死本就值得敬畏,凡人若是失去了这份敬畏,放纵自己便会做出失当的事。位高权重者,若得了超凡之术,便是极大的祸患。
齐君即便此时是个明君,没了那份敬畏之心,保不准将来变成什么样子。若是再加上不死不灭,百姓连换个君王的期待都不能有了,哪还有什么值得愿景和期待的呢?
她的道理尚不知自然清楚,但他一向受礼义教化,满脑子君臣父子,为了齐君能永生,委实什么都愿意做……可那日偏叫他蹲在大石后,亲耳听到南秦永生之术的真正奥义,便也只能接受事实,捶胸顿足抱憾而去了。
“表妹的劝慰,哥哥都听进去了。只不过无功而返,难免惆怅,你就随得我伤感吧!”
他举起酒盏,与星河的重重碰到一起。
姜云祚连忙加入,大着舌头说道:“怎么会是无功而返!宫兄你只身破阵,误打误撞进入玉虚洞,才能将宋大人等安然带回来。对我南秦来说,你就是大恩人!将来我们南秦州的商路,会以保障宫家运力为先,各部族大宗采买亦非宫家商号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