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一夜大雪倾城。
三日后,大冢宰府白幔遮天。
天子诏,柱国大将军、大冢宰宇文直国之基石,驾鹤西归,国之大殇,追封一等武定公爵位,由世子宇文协袭,并继任天官大冢宰之位;庶子宇文衡升任春官大宗伯府中大夫;封关中侯、大将军宇文烈柱国大将军爵。
一道诏书,宇文直的影响力被一分为二。
侄子宇文烈继承了军爵,嫡子宇文协继承了官职、爵位……正是君臣妥协的结果。
拓跋琰满意,宇文家亦算是满意。
至此,手握重兵却鲜少参与政事的宇文烈,终于以柱国大将军、宇文家族新任族长的身份,站到了朝堂西面的首位。
大宗伯府告,大魏各州郡赌坊、酒肆、花坊及其他声色场所,一律歇业七日;各府原定的喜事皆从简,其他红事亦都顺延整个月。
值此大变,让人不得不叹世事难料,感受最深的恐怕要属宇文协。
前后不到半个月,他从一个有名无实的嫡子成了家中世子,又继而成了一品武定公,更从雍州州牧平步青云成为百官之首的天官大冢宰。
人生大喜、大哀同时降临,任谁都招架不住。
匆匆被召回朝,正赶上父亲弥留的最后一刻。大哀大恸,服裳斩衰,他竟在丧仪的第一天,于灵堂上呕血昏厥。
此事令堂上君王,堂下群臣不甚唏嘘,以为至孝,感天动地。
拓跋琰亲书垂询,并赐十二品内廷秘药。
先后派去的几批御医,却带回了同一个坏消息:宇文协奇经八脉大乱,五脏六腑皆伤,以为命不久矣。
拓跋琰震惊,连夜下诏,急召太医院提点宋临川回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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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一观
铃儿房中灯影晃动,星河坐在圆凳上,看着闭目养神的师父、不明所以的铃儿和进进出出忙着收拾东西的师兄们,颇有些心绪不宁。
“师父,你们真的要走?”
陈留仙闭着眼睛嗯了一声。
星河又试探着问道:“您真的不去看看宇文协?”
“不去!”陈留仙毫不犹豫地说。
星河哦了一声,便翻着手中的录簿自言自语道:“大冢宰家,哦不,是先武定公。也不知是怎么了,先是长子宇文修中了蚀心蛊,好不容易治好了却被人刺死在乐坊,混在别的案子里头不明不白的就被了了;先武定公本来寒疾治愈,不知怎的又复发,还越来越重……如今他的继承人宇文协又平白发了恶疾。难道真的是家门被诅咒了?要他们为西凉的亡灵们偿命?”
“胡说!”
陈留仙终于睁开眼,一把扯过了她手中的录簿,呼呼啦啦翻了起来。
猛地停下,他的眼角微微一抖,“没得救了。从着诊录上来看,已经病入膏肓,大罗金仙也回天乏术了。赶紧派人送信,叫你大哥放慢点脚程……等他回来宇文协便死透了,也省得他费事,再染上点祸端。”
“真这么严重?!宇文协还很年轻,我上次见他也很健康,没什么不妥的地方。”星河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陈留仙面无表情,“你说,小歌提起过‘幻海花’?”
星河点点头,“我这几天翻遍医典也没找到这种花,还想着它到底是什么呢。”
陈留仙捋了捋长须,“其实‘幻海花’并不是某一种花木,而是指被幻蝶采过的花。”
“长平幻蝶?!”星河激动地站了起来。
陈留仙道:“正是,长平幻蝶只生于人血浸过的土地,以人的磷骨为食,极其稀少、娇弱。若是被人驯化,便会以单一一株花的蜜为食,它所采食过的花便会成为‘幻海花’,是天底下致阴致寒且会让人身心麻痹的东西。”
“难道……先武定公身边有‘幻海花’?”
星河咬着嘴唇,心底生出了一丝异样的感觉。
师父既然知道,为什么不告诉他?此前宇文修中蛊的原因,也不告诉他?如今宇文协中毒,也不肯施以援手……
再看一眼铃儿,她便觉得问起来十分多余。
“将军的寒疾是不是‘幻海花’所致,我不敢妄下定论,但宇文协的病症看起来……倒像是长期有‘幻海花’在身边,又佐以……”
陈留仙有一丝迟疑,最后目光一凝道:“砒石之毒!”
“砒石?!”
星河恍然大悟,直言道:“他身边有一株‘幻海花’,因而身心麻痹。入冬以后,又有人把砒石掺在他的火炭中,让毒物徐徐侵蚀他的五脏六腑,他亦不曾察觉。一直到如今,五脏六腑俱损,回天乏术。”
从头到脚窜着一阵寒意,她不禁打了个冷颤。
这样做至少需要几个月的时间布局,竟然有人有这样的耐心,为了要宇文协的命,精心布置出这样的一盘杀局来。
她小声嘀咕道:“对宇文协下蛊和对宇文修下毒的仿佛是同一人。他有什么目的呢?跟宇文家有仇吗?为什么对庶子和不受宠的儿子下手呢。明明有地位更重要的宇文昭,还有一直侍奉在先武定公身边的宇文衡。”
道涣凑上前来,“师父,收拾妥当了。”
陈留仙点点头,立即站起身,唤了铃儿便要走。
星河追上去道:“真这么急?”
程乾拍了拍她的肩膀,“近日跟着你的人好不容易离开片刻,我们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小五呀,别太想师兄们了。”
“有人跟踪我?!”星河大惊失色。
“发现不了,还不是因为你武艺太差!”
陈留仙猛地回过身,指着桌上一堆书简道:“这些兵法、功法、星象术法留给你和小六,没事多看点书,别只顾着谈情说爱。那人跟了几天了,却毫无动静,看来只是望风的。今夜,你在此多待一阵子,算着我们出了城再走。”
知道有人跟踪自己,星河也觉得十分不妥,赶忙行礼拜别。
“师父、诸位师兄,铃儿,一路保重!闲来无事,多来几封信!”
……
陈留仙留下的书稿,言辞深奥,晦涩难懂,星河翻了几页便忍不住打起了瞌睡。
一下子惊醒,她正趴在桌上。
房中一片漆黑,桌上的蜡烛已经燃尽。
星河打了个哈欠,活动了一下筋骨,听到外巷更鼓三响,时辰早足够师父他们出城了,自己也该回府了。
怎料刚一推开门,一把冰凉的刀刃便搭在了她的脖子上。
一个冰冷的女声响起,“我等无心伤害姑娘,还望你配合一些。”
星河顺从地点点头,便被人在眼上系了一条黑带,接着被架进了一辆马车。
没被下药,也没有被打闷棍……看来对方心知道她身手一般,有绝对的信心能制住她。
星河不叫不嚷,只是缩着身躯保存着体力,努力思索着自救的办法和动手之人的身份。
……
马车走了许久,没有受到丝毫盘查便出了城。
星河被“请”下马车,又被刀抵着进了一道门,踏过几段向上的台阶和石子路,又走了很长一段石板路……
这里似乎是一座不小的宅邸,城郊大宅统共那么几座,掳她的人应当是世家中人。
正盘算着如何脱身,她便被人从身后猛地一推,紧接着跌进了一方水池之中。
难以抑制的惊呼,划破了此间的沉寂。
池水冰凉刺骨,池壁陡峭湿滑,她扑腾了几下也没摸到可以攀附的地方。
呛了几口水,逐渐有些体力不支。
星河奋力浮出水面,扯开眼睛上的黑带,才发现这是一处开阔的庭院。
一道孤寂的身影坐在池边,终于反身伸手将她拉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