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后,雪停了。
星河提着灯笼,走在空无一人的小径上。
园中落雪无人清扫,踩在上面咯咯作响,惊起了几只宿在低树上的夜鸟。
自她记事以来,靖国公府从未像今天这样安静。
这一日,送走了宫轻羽,送走了宋月怡,送走了李成、梁文,遣散了老老少少的仆婢……
如今,偌大的宅子,就只剩她一个人。
手上沉甸甸的丹书铁券,雕镂染金的字迹映着火光,撑起了她最后一丝力量。
登上悬梯,雪已经积满了木阶。
这层雪终会化,雨檐、木梯不日也会恢复如初。
只是来年,这一间间布满泥灰的楼台,将再无人清扫,慢慢腐朽凋零。
再不知要到何年,这里才会有新的主人。
这曾经荣耀的家门,已经注定要随旧主人的败亡一起败落。
推开雕花的木门,一阵冷风猛地灌入脖子,房间里竟比外头还要冷。
星河抬头一望,内室敞开的窗台边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她揭开灯罩,以烛火引燃圆桌上的灯台,便道:“将军还来做什么?”
这句话说的无波无澜,甚至有些漫不经心,却让杨玄风心头一紧。
“你忘记带它了。”
他把那节断枪头摆在桌上。
“不需要了。”
星河摇了摇头,“我父亲和三叔都死了,此案便已成铁案。就算我在太皇太后面前翻案,他们也不能复生……更何况,宇文烈已经控制了皇城,宇文葵已经成了太后,他们为了掩盖真相,什么都能做得出来。到那时,宋家便再无一星半点存续的希望。你把它拿走吧,还能跟宇文烈邀个功,说不准能把那两个证人给要来……”
“我知道,无论做什么都于事无补。只是……实在不放心你。”
杨玄风的声音虚浮,隐隐透着旧伤带来的痛楚。
星河心里一丝绞痛,却恨自己为何要痛……为何今时今日家破人亡,却还是会为他心痛!
上前关上窗门,挡上四下乱窜的疾风,她才匆忙掩饰住神色,冷漠地回头道:“不放心我?还是看我看到你与宇文烈约定的最后一日?你的品行果然端正,信守承诺于斯,叫人心生佩服。”
杨玄风愣在原地,低垂着头恳切地说:“阿衍,我的过错不可饶恕……要杀要刮悉听尊便,只求你别再这样跟我说话了。”
若是往常,他说出这样的话,星河必然会软下心肠,应承他一切的要求。
可如今,父亲、三叔灵堂犹在,任她再提不起恨来,却无法再面对他。
她背过身去,“将军走吧,否则小女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说出让你更不喜欢的话。”
胸前一阵起伏,杨玄风捂着胸口道:“为什么这么安静?东园里一个人影都没有?你把下人都遣走了吗?你在给自己安排后事吗?!”
星河没有回答这一连串的问题,而是走到他面前说:“今夜你来了也好,我与你有一些旧账总要算清楚。情与爱不在了,拖拖欠欠便不好再继续了。”
“情爱不再?”
杨玄风露出一丝苦笑,捂着胸口坐到了圆桌前。
星河转身从书案上抱过一个木箱,重重地放在桌上。
打开镂花的木盖,她先是拿出一个明黄的锦囊。
“你的佛谶。借用许久,也该奉还了。”
接着,是一个精巧的雕花漆盒,打开来便见其中摆着那副金灿灿的步摇和白玉笄。
“它不属于我,却借用了这么久。甚至,笄礼上也用了。真是贻笑大方!”
最后,是一个七彩的琉璃樽。
小小的红木台上嵌着圆润的琉璃罩,映射着烛光,色彩斑斓,如梦如幻,依稀可见内里若隐若现的娇艳。
星河纤长的手指揭开琉璃罩,露出一朵栩栩如生的干花,正是初雪之夜杨玄风送的那朵山茶花。
“枯萎了的花,终究是枯萎了。再留也留不住!”
将手伸向那朵花,杨玄风有些不能自控的颤抖。
没想到,曲曲一朵花,她竟然费了这样的心思,怕是想长长久久的保存下去。
长长久久……却要断在这里……
扫过桌上的物件,星河冷淡地说道:“你与我相识的日子果真是不久,能够沾染几分念想之物,便都在这里了。今夜,将军就把它们全数收回去吧。”
仓皇退了几步,杨玄风道:“阿衍,只要你告诉我,如何能赎罪,如何能补偿你,我便都能为你去做。可不可以不再说这样伤害彼此的话,不再做伤害彼此的事了?你说过……若我有负与你,你断不会牺牲自己来让我痛苦,可现在你明明就在这么做!”
“我承认我错了!我以为自己比楚歌洒脱、聪明,其实全错了!”
星河红了双眼,嘶哑着声音吼道:“你还不是说此生绝不负我……这一次,不仅负我,还做的如此彻底!你自绝与我,却叫我怎么回头?!跟随兄长、师父,我也懂了些医理——伤口断不能藏着掖着,若是不慎腐坏了,便要把腐肉割了。虽然会很痛,但唯有那样才能彻底治愈!”
“你非要这样决绝?!”杨玄风的眼眸里隐着一抹凌厉的光芒。
星河直面向他,咬破了嘴唇渗出鲜血。
她全身瑟缩颤抖着,“我伯父、父亲、三叔尸骨未寒,堂姐殒命,侄儿生死未卜,堂兄、兄长皆在狱中……我已家破人亡,此时此地,不与你决绝,难道要郎情妾意你侬我侬吗?你若是我,面对的是你自己,心里不会发憷吗?”
说完她长袖一拂,将琉璃盏打落在地。
“咔擦”一声,琉璃轻巧的碎了一地,干花混在琉璃渣里,亦是破碎成了一瓣瓣,散落的满地都是。
他们的情义一如琉璃,也如这朵山茶花,美轮美奂却不经摧残。
凋零破碎了一地,找也找不回了。
……
偌大的靖国公府,清雅精致的东园,此时凄清孤冷,不见一个人影。
再也不用翻越高墙,也不用踏着檐角,杨玄风就这样出了房门,反而有些不习惯。
他捧着破碎的山茶花,立在寒风呼啸的雨廊下。
手掌轻轻一扬,让那干枯的粉色随风而逝。
没有想到,保护大哥的代价便是付出宋氏一门的鲜血,这样的罪业他不能承受,这样的重负他与星河的感情更不能承受。
星河仿佛安排好了一切,却不知道她对自己有什么样的打算。
她很聪慧,在内宫懂得明哲保身,在朝堂懂得进退有度,对外人会算计利用,对亲近之人却百般维护,对亲人虽然口中不说,却放的比自己的性命更重。
方才看到了她手中的丹书铁券,他有一丝激动,可也瞬间清楚但那必然不是她用来自救的。她若是放手一搏,怕是要连自己都搭进去。
无限的追悔,不能帮助她一分一毫。
若想帮助她,就必须找到症结所在。
杨玄风走进灵堂,点上一柱清香,跪在草蒲上深深地叩首。
“二位叔父,事情因我而越变越糟,可我却无力收拾残局,眼看阿衍如此却留不住她。到底如何才能帮助她?求你们给我一点提示!我不死,阿衍不死,我便不会放手,一定用余生的爱她守护她、补偿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