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去经年,长安仍是旧时模样。
一辆普通的马车风尘仆仆自东而来,悄然无息的进入大周皇城,踏在街头平整的青石路面上。
车厢的帷裳稍稍撩起,一双秋水明眸自其中微微闪烁,在看到一道贴着封条的朱门时,落下了两颗热泪。
靖国公府的匾额已经卸下,朱批的封条和门面的浮沤钉上落满了尘埃,府邸四周空荡荡不见一个人影,唯有镇门的石狮子仍龇牙咧嘴守着自己的位置。
马车缓缓驶过,渐行渐远。
放下帷裳,收回目光,星河努力平复着缭乱的心绪,不禁叹息,“长安之大,竟然没有了去处。”
夜须弥握住她的手,“我从来没有家人,不知失去他们是什么感觉,不会劝你节哀顺便。不过人既然活着,开心是一天,不开心也是一天。不如开开心心的,也让亲人们放心。”
没想到大咧咧的夜须弥会有如此细腻的一面,星河心头一暖,对她报以一个舒展的微笑。
“这就对了!咱们现在就去找画眉,然后一起找个舒服的地方,好好想怎么做笔大买卖!”夜须弥十分有主意的说道。
星河笑了笑,“那就多谢须弥师傅的安排了。”
马车在大道口转而向北,又踢踢哒哒的走了半个时辰,方到承天门外的长安第一行——宫家“自在长安”商号。
星河被夜须弥扶持着下车,抬眼便看到了长安号的气象万千。
独孤莫云操持有道,将左右各三间百年老号的铺面纳入门下,打通成为长安号偌大的正堂。原本低调的商行门脸,经此一改,俨然睥睨周遭其他商行的第一大家。
两人走进正堂,只见来往不绝各自忙碌的先生、伙计们,一个个足下生风一般,顾不得抬头看她们一眼。
“余陆!”夜须弥高声唤道。
瞬间,所有人都停了下来。
不少几人老伙计,看见是她都满脸惊诧,目光纷纷投向她身边的女子。
希望……瞬时落空……
那位姑娘,并非他们等待的人。
不一会,堂中便恢复了方才的忙碌景象。
星河松了口气,这么多熟悉的人都没认出她来,这张脸应该是万无一失的了。
“夜姑娘!你回来了……这位是?”余陆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
星河解下兰心佩在他眼前晃了晃,“邺城分号,宫湲。”
余陆连忙躬身行礼,“小人是长安号前堂掌柜宫余陆,不知五小姐大驾光临,怠慢之处,望您海涵。”
有条不紊,有礼有节。
看来自己不在的日子,独孤莫云把他们调教的不错,就连一向沉默寡言的余陆,都能独当一面做前堂的掌柜了。
星河满意地点点头,“掌柜客气了,我看前堂井井有条,你这个掌柜打理的很不错。”
余陆虚心地摆手,“都是当家的教的好,手下伙计们都很齐心。”
面对面被称赞,星河心头一阵烘暖。
“画眉在吗?还有独孤大掌柜,在不在?”夜须弥在一旁问道。
她这一问,余陆陡然紧张。
目光往上瞟了一眼,他压低了声音道:“今日还未到,应该是去丝绸庄看货了。”
“哦……”夜须弥应了一下,把声音压得更低道:“不过,为什么你在自己的铺子里,要这样小声说话呢?”
余陆一声叹息,“最近……”
“宫掌柜!原来你躲到这来了!”
一个尖锐的声音从悬梯上传来。
星河抬眼一看,只见一个周身绫罗的大丫头,叉着蛮腰,噘着朱唇,气势汹汹地站在悬梯上,一双怒目正瞪着自己身边的余陆。
这是得罪人了么?敢这样撒野的丫头……长安城里可不多。
一袭白衣飘飘的身影走下来,冰冷的声音道:“芳儿,不得无礼。”
星河定神一看,竟然是……崔灵犀!
崔灵犀身后跟着几个丫头、护卫,“噔噔噔——”一齐下楼,排场不小。
待她看清楚夜须弥之后,立刻快步走了过来。
“夜姑娘,你终于出现了。宋星河呢?”
崔灵犀向身后人使了个眼色,几个护卫立马分成两拨,一前一后把正堂两道门守了个严实。
这是……来兴师问罪的……
好歹“宋星河”已经“死”于天牢大火,崔灵犀一来便如此问,叫星河和夜须弥都愣住了。
余陆已然习惯了,张口念经一般地说道:“崔小姐何出此言。长安城里谁人不知,我家当家的在年前,已经葬身天牢火海了。”
听了他的话,崔灵犀胸口阵阵起伏,仿佛憋了很大的气一般,疾言令色道:“我知道她一定没有死。夜姑娘,告诉我她到底在哪里?我有重要的事情要问她!”
见夜须弥不回答,她又转向余陆,“昨日找不到,今日我会来;今日找不到,明日我还会来。你们若是不给我一个满意的交代,我便日日在此等着。你不是说要封账了,忙着整理吗?我偏要你们什么都做不了!”
崔灵犀真的变了不少,以往温柔、娴静,连大声说话都不会的小姑娘,原来也有这般刁蛮任性的模样。
星河上前一步道:“这位姑娘好。我家七妹妹是如何殒身的,天下人尽皆知。你又何必如此咄咄逼人?”
“你又是哪位?七妹妹……那便是她宫家的姐姐了?我与宋星河有笔债要算,你能代她给我一个答复吗?”崔灵犀咬牙切齿道。
星河看着她,慢慢敛起脸上的笑容,漠然回道:“我是宫家邺城号的宫湲,宋星河的表姐,是来为她料理后事的。你若与她有什么未了的事情,大可以跟我说;有什么未清的帐,也可以来跟我算。”
“账?!”
崔灵犀眼底划过伤痛,有些激动地说:“我与她的债是人命债。你虽是她的亲表姐,也没有办法代她来跟我算!”
星河踱步到她面前,挑着眉毛道:“哦?那是你欠了她的人命,还是她欠了你的?”
崔灵犀攥紧了手心,“当然是她欠了我的!”
看着她的模样,星河无奈笑了笑,“就当是她欠了你的,我了认便是。不知你想要我们如何来赔呢?”
“如何赔?”崔灵犀彻底愣住了。
她一心想找宋星河兴师问罪,却从未想过自己想要什么。
此前,易风回明明已经逃离长安,又折返回来说要找李氏报仇。他一直躲在秋露禅院,暗中活动,却在宋氏一门倾倒、天牢大火之后也跟着没了踪迹。
她知道,易风回这次凶多吉少。
她知道,此事必然和宋星河有关。
但眼下宋星河自己也生死未卜。
她的怨,她的恨,到底要归到何处呢?
崔灵犀陷入了无边的痛苦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