寝殿中站满了人:一侧太医,一侧宫人,各自往来忙碌着。
御榻前帷幔大开,太医们列着队,依次上前为宇文昭诊脉。
时间或长或短,却没有一个探出究竟来。
几名资深的太医,诊治过后聚到一旁,讨论起陛下今日的病情,很像武帝长子宇文修旧年的一场大病,考虑可能是家族隐疾。
太医院录簿有载,当年宇文修病重,太医们轮番入府诊治了一阵子以后,先武帝便再未从太医院招人过去。
思及宇文修后来死于烟花之地……当时他的病应该是治愈了的。
治愈他的医者不是太医,却不知是何方神圣?
御榻另一边,红叶半倚着身子,低声啜泣着,身旁则站着神色复杂的奉菀和乌月。
星河上前,跪拜行礼,“拜见皇后娘娘。”
红叶一见星河来了,仿佛找回了主心骨,连忙拭着眼泪,站到一侧示意她过来看看。
星河步步走近,步步揪心。
半日不见,宇文昭的脸不仅没了血色,还笼罩了一层浓重的黑煞之气。
他的衣襟和枕侧血迹未干,显然吐血晕厥后还未来得及处置。
她心中一个咯噔——“血竭”果然有其妙用,压制着蚀心蛊毒发的表象,直到濒死之际才暴露出来。
若非早有警觉,此时定然措手不及。
从袖中取出一个褐色的药瓶,星河慢慢靠近宇文昭。
近处一名太医即刻过来,阻拦道:“陛下病情未明,不宜乱用药!”
星河回身看他,点头道:“规矩我懂,请大人验药。”
说罢,她揭开瓶盖,将两粒圆润洁白的药丸倒在自己的掌心,伸到那名太医的面前。
太医院确实有个规矩——若遇无法诊断的疑难杂症,民间药方可以通过太医试验,确认无害后献于宫中贵人们使用。
“太医,按宋作司的话做。”红叶指示道。
那名太医本有些疑虑,在听到“宋作司”三个字之后,疑虑转为惊讶。
她就是传说中的前朝作司……太医院前提点独孤青士的妹妹……
迅速选出一颗,含入口中,太医细细分辨了半晌,愣是一味药也没分辨出来。
分辨不出也罢,他甚至连药丸的气息、口味也没咂摸出来,仿佛喝了一口清水,瞬间再捉不到一丝痕迹。
“大人,怎么样?可以给陛下用吗?”星河平静地问。
望着她手上另一颗药丸,太医生生咽下“下官想再尝一颗”的话,点了点头道:“并无不适,丹药中药材皆性状平缓,想来不会有害陛下龙体。”
红叶还在纠结于太医脸上的尴尬和话语间的心虚,星河却飞速转身,俯到宇文昭面前,用力捏住他的下颚,将药丸放到了他的舌根下。
而后,起身走到炉鼎前,解开鼎盖,从腰间香袋里取了一颗香丸,丢到鼎中的铜盘上。
一个响指,一道辨不清的火光,一闪而过的须臾,接着便有阵阵舒心的香气从鼎中缭绕而出。
“宋作司,陛下到底是什么病?”红叶快步迎上去问。
星河把香袋交到她手上,“此香每日两颗,焚于鼎中——在陛下毒发最重,日出起心口绞痛,日暮沉睡不醒的两个时辰用。”
“毒发?陛下中毒了……”红叶只觉得自己周身的血液全都凝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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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轰隆——轰隆——”
起伏的春雷震荡着暴雨急下的天空。
茫茫暗夜中,一身白衣的女子提着宫灯从风雨中走来,一步步踏上甘泉宫殿门前的青石长阶。
疾雨打在伞上,噼里啪啦仿佛呐喊。
她虽然撑着伞,长发却已湿透,两鬓青丝凌乱的贴在脸边;身上的衣裳也被雨水浸透,在吹斜雨柱的疾风下,半鼓半收、半扬半贴在身上;她似乎走了很远的路,白缎鞋已经湿透,衣角裙边满是泥污……
见了她狼狈的样子,巡夜的侍卫们不仅没有阻拦,反而纷纷单膝跪下行礼。
“作司大人安!”
星河没有应,迈过正殿门槛,疾步向通往内殿的玄关走去。
……
“作司大人安!”宫人们纷纷行礼。
红叶从御榻边起身,讶异道:“宋作司!怎么全身都湿透了?”
“没时间了,红叶。”
星河接过宫婢递来的袍裳,褪下湿透的外衣,随意披裹在身上。
红叶一惊,刚才那一声,不是“皇后娘娘”,不是“公主”,而是“红叶”……
小姐竟然唤了她的名字!
不安隐隐腾起,她连忙挥手让奉菀带宫人们出去。
“陛下服了小姐的药,病情已经控制住了。今日晨起,只疼了须臾片刻。入暮以后,一直睡到现在。你看,他的脸色好多了!”她快步迎上去,满怀希冀地说道。
星河走到榻前,看了一眼熟睡中的宇文昭。
正如红叶所说,他的气色比毒发那日好了许多……唯有丝丝缕缕的黑气萦绕在额间,一如他兄长宇文修当年被毒蛊消耗生命的样子。
不过这“好”只是表象,自己炼制的那颗“醉三秋”并非解药,只是通过更加绵缓地释放药性,让蚀心蛊虫消耗宇文昭精气的时间延缓一些,又通过增加的几味药性霸道的补药,强行锁住他最后的生机罢了,能拖这么多日已属不易。
星河道:“今日已是十五。明日若还找不到解药,他定然熬不过入暮时分。”
“怎么可能?!小姐——陛下他——”
红叶只觉得天旋地转,多希望小姐与往常无数次一样,是在与她开玩笑。
但她心里清楚,今时今日,此时此刻,小姐绝对不会与她这样胡闹。
星河忽然望向她,目光坚毅里带着恳切,“红叶,你是他妻子。是我现在唯一可以信任的人。今夜我告诉你的话,你全都要记清楚;交代你的事,也一定要办到!”
红叶脑中嗡嗡响,脚下有些发软。
她点点头,伸手扶着书案,强撑起自己的身体。
星河长叹了一口气——等到今日,师父竟然全无消息。
当年宇文修好运,刚巧毒发时师父人在京中,刚巧身边有一只噬蛊虫。如今,她用尽办法,却还是未能找到师父一行,也未能顺利的引他们回京。
纵然一切不遂愿,她却还有最后一个办法。
夜须弥说过,自己身上的噬蛊虫经过炼化轻易无法取出,唯有主人一身热血殆尽、生命垂危之时,它才会为了自保而离开。
只要自己肯冒险,宇文昭还有最后一道保命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