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勒玛勒村北山头斜坡处,骆波从吴军家出来。
屋里,吴军的妈妈娜仁花正给吴军涂抹着紫药水
吴军歪着脑袋龇牙咧嘴地哎哟着,“轻点,疼。”
这些个半大的男孩,在外面打架时一副英雄好汉的派头,到了妈妈面前,终究是个会撒娇的孩子。
没有院墙的土屋前,蒙古族汉子巴特脚下平躺着一把锋利斧头和一根粗壮的杨木。
他朝两手的手心啐口唾沫,弯腰抓起斧头,对着骆波扯着嗓门喊道:“三十白,告诉傻骆驼,哪天跟他喝柜台酒撒。”
矮墩壮实的巴特抡着斧头朝木柴劈去。
骆波满心欢喜地回答:“好的,巴特叔,别打吴军哦。”
巴特憨憨一笑,“新疆儿子娃娃,说话算数。”
骆波这才安心地朝坡下走去。
站在山坡南望,阿勒玛勒村,星星点点的牛棚木屋和黄灰色的土屋夹杂簇拥在一起。
伊犁河支流被连片的芦苇包裹着,骆波感觉像座座飘浮于河面的孤岛般寂寞。
作为一个相对繁华的小山村,阿勒玛勒村唯一区别于其他乡村的代表性物证,便是田地间排排的苹果树。
骆波踢着一块土坷垃懒洋洋地朝坡下走去。
迎面走来一个短发矮个的小女孩,白皙的皮肤,清秀的五官,也就十岁左右的样子。
“三十白哥哥好,骆滨哥哥今天回家嘛?”女孩子仰着头满含着期待的光望着高大的骆波。
骆波点点头,“斯琴,你不会又要问骆滨数学题了吧?!”
斯琴抿着嘴点头。
骆波蹲下身子跟斯琴平视,纳闷地问道:“四年级的算术题,你哥吴军都能给你讲的,你跑老远到我家,不累吗?实在不行,你现在把算术题拿来,我来给你讲。”
“不嘛。”斯琴摇晃着小身子,“骆滨哥哥每次考试都是第一名,你跟哥哥学习没他好,我就让他讲。”
“小样,嫌弃我学习不好,告诉你,我就是不想学,考第一,实在太简单了撒。”骆波怏怏不乐地抢白着。
斯琴纯真的小脸认真地问着,“三十白哥哥,你考过第一名嘛?”
骆波无话可说,直起身子,迈腿离去。
斯琴压低嗓子,嫌弃道:“你跟我哥光打架,老师说,不是好孩子。”
蚊子般的话语还是传到骆波的耳朵里。
他止住脚步,扭头看着嘀嘀咕咕的小女孩。
斯琴没想到骆波能听到,吓得撒腿朝坡上的土屋跑去。
此刻,骆波的内心并没外表表现的那样平静、淡定。
他的内心充斥着愤懑、烦躁和无奈,急需要宣泄。
否则,他得被憋死。
骆波没精打采地走到村庄的马路边,遥望着相隔百米的矮墙,踌躇不前。
院门口没有爸爸骆峰的那辆老牛车,门前很安静。
跟自家寂静的院落相比,马路对面的艾力家院落喧闹无比。
艾力家院墙外排着十几辆自行车,还有一辆崭新的摩托车。
他家大门右侧的长条板凳上坐着几位上了年纪的、戴着黑色瓜皮帽的维吾尔族老汉。
有人用报纸卷着莫合烟,伸出舌头舔舐着报纸边。
有人嘴边吞云驾雾,有人嗑着瓜子聊天,有人慢条斯理地捋着下巴颏处的山羊胡……
好不热闹!
骆波斜着肩膀站在路边,将书包带挂在头顶上,双手摆弄着胸前的黄书包。
跟亚尔买买提发生肢体冲突时,亚尔买买提咒骂的话语在耳畔回荡。
骆波没回家,而是径直朝自家西边的邻居巴格达提家后院走去。
巴格达提的后院大概有三亩地的样子。
他家的后院并未像骆峰和艾力家围墙那样是垒土制作的院墙,整个后院是用碗口大的松木围成。
就连后院的大门也是三根粗壮的松木来遮挡,相当简易。
院子里长满了荒草。
一条被牛羊踩踏的小道在荒草中间,
挨着土屋的后墙处是一间用木头搭建的圈棚。
圈棚旁堆着如山的牛羊粪。
黑灰色的农家粪散发着独有的粪便青草味。
这是草原的味道。
哈萨克牧民巴格达提正用铁锹清除着棚圈里的牛羊粪。
“干爸,还有铁锹不?”骆波把书包挂在旁边一根立着的木头上,四处寻找着铁锹。
“没了,就这个。”巴格达提双手扶着铁锹把,笑眯眯地看着骆波。
骆波手扶圈棚的横木,一个弯腰侧身翻了进去。
他从巴格达提手中抢过铁锹,“干爸,你休息,我来干。”
巴格达提走出棚圈,坐在棚圈旁的一个半截子树桩上,慢悠悠从上衣口袋掏出一个巴掌大的黑色荷包,又从裤兜掏出一张扑克牌大小的报纸。
巴格达提看上去四十多岁,一米六七左右的个头,肩膀宽厚,四肢显得很强壮。
他长得方脸,黝黑脸庞上,很浓的眉毛、单眼皮、大眼睛、高鼻梁,鹳骨格外高,脸颊显现出新疆牧区特有的高原红。
他左手拿着卷纸,右手拿着荷包朝报纸倒莫合烟,双手麻溜地卷着烟卷,伸出舌头用唾沫粘上烟卷,烟卷最前端用手搓成一个结。
巴格达提从裤兜口袋掏出一盒洋火,点燃莫合烟。
他猛地吸口烟,又慢悠悠从鼻孔喷出两道烟雾。
巴格达提看着埋头干活的骆波若有所思,用带着哈萨克腔调的汉话问道:“窝土子拜,啥事不高兴?”
骆波使劲将铁锹上的羊粪朝北面的羊粪堆上扔去,没吭气。
巴格达提见骆波只是闷头干活,没再追问。
他转身绕到前院,拿着一个坎土曼(类似锄头的工具,比锄头笨重许多,也大许多)走过来。
巴格达提站在羊粪堆上,用坎土曼耙着羊粪,随即站在羊粪顶上用脚踩实压紧。
羊粪是最好的农家肥,为让羊粪发酵,达到最好的保肥效果。
巴格达提每年会将棚圈的羊粪堆积到这块干燥稍高的地面上,一次一次往上堆,一层一层压紧。
当堆积的高度达到两米多,他就会朝羊粪上倒水打湿,再找些破旧的麻袋或尿素袋子盖住羊粪,把羊粪蒙在里面,让羊粪在湿润高温下自然发酵。
再隔六七天把堆积的羊粪翻腾一边,再洒水、再用麻袋片或尿素袋蒙上。
等羊粪发酵到腐熟后,巴格达提会用老牛车把这些羊粪拉到口粮地当肥料。
一年下来,节省不少钱。
一老一少、一里一外,吭哧吭哧着清除着羊粪。
骆波满头大汗,扔下铁锹,走到半截子树桩上坐下,大口喘着粗气。
巴格达提扔下坎土曼走到骆波跟前,一屁股坐在他对面的草地上。
他盘腿而坐,又卷起了莫合烟,“撒事?”
骆波浓眉紧蹙,双眉间拧成个疙瘩。
稚嫩的男孩看上去很烦恼的模样。
他懊恼地倾诉着,“干爸爸,又有人骂我野种,你告诉我,我亲生父母都撒样?”
巴格达提望着男孩嘴角毛茸茸的胡子,内心感慨万分。
他摇摇头回答:“我不知道。”
“咋可能?!村里人都在背后说,你看见那个不要我的女人了,她长撒样子?”
巴格达提不说话,闷头抽着莫合烟。
骆波双手抓着巴格达提的左胳膊,耍赖般摇晃着,“干爸,说嘛,说嘛。这是我第一次问你撒。”
“哎----”巴格达提长叹一口气,“我没看清,好像是个汉族女人。”
“汉族女人。”骆波低声嘟囔着,“那个不要我的男人肯定不是汉族人,要不,我不会长这样。”
骆波自小就知道自己的外貌跟骆家兄弟不一样,自己是个维吾尔族男孩。
他伸手拽断旁边的一根灰灰条草,双手使劲掰断拇指粗的草杆,不甘心地嘟囔道:“那个不要我的男人肯定是个维吾尔族!”
巴格达提伸手拍拍骆波的肩膀,安慰着,“别人的话,不听,你只要记得,干爸给你起的名字窝土子拜(汉语,三十白),傻骆驼三十岁收养了你,不是光说傻骆驼今后很富,也是说你今后很富,别人难听的话,不听。”
骆波心存不甘道:“凭啥他们都骂我野种?!”
巴格达提不接话茬,反问道:“傻骆驼一家对你好不好?”
“好呀,一家人都疼我,尤其是妈妈。”骆波提起家人嘴角噙着笑,双眼溢出幸福、满足的光。
“那就行了撒!”巴格达提劝说着,“别人户里麻糖(乱七八糟)的话,不听!你们汉族人的话,听拉拉蛄叫别种地了。”
清除羊粪出了一身汗,又有干爸巴格达提的开导。
骆波心情好了许多,他手挠着后脑勺笑了。
巴格达提见状,催促道:“快回家,骆川回来了。”
骆波像脱兔般跃身而起,拿起自己的书包兴冲冲朝家跑去。
骆峰家,面朝东方的偏房是一间20来平米的厨房。
西南角用砖块垒起的一米高的锅灶,李羽围着一块用旧上衣改装的围裙炒着菜。
“妈,我回来了。”骆波把书包朝长条凳上一扔,跑到李羽跟前撒娇。
李羽扭过脸怜惜地望着满头大汗的骆波,佯嗔道:“去,洗把脸,瞧你这脸快成了大花脸了,又到哪里贪玩了?”
骆波走到门口的脸盆旁,清洗着脸颊,回道:“给干爸打扫羊圈呢。”
李羽用筷子夹一个油炸虾片高举着,温柔地笑道:“尝尝妈做的虾片。”
骆波屁颠颠跑到跟前,低头含着咸香的虾片,咀嚼着,“好吃,嗯,好吃。”
李羽宠爱的眼神瞅瞅骆波,放下筷子,整理下他窝着的衣领,又用手捋下他的衣襟,柔声打发道:“三十白,你大哥带着嫂子回来了,在正屋呢,去打招呼去,一定要规矩呀,别没个正形。”
骆波学着港台影片的动作,双腿“啪”的并拢,右手举到额前,脆声应允,“YESSIR!”
李羽笑了,笑望着骆波跑出去的背影。
笑着笑着,泪水从眼角滑落。
往事浮现在脑海。
十六年前的那个寒冬,西北风凛冽的刮着。
人们都躲在屋里不敢出来。
李羽正坐在床边给三个月大的骆滨喂奶。
四岁的骆川带着两岁的骆江咿咿呀呀地背着古诗,“锄禾日当午-----”。
骆峰蹲在炉膛前,朝里塞着木棒。
他用火钩子捅着炉膛,试图让柴火烧的更旺些,来增加屋里的温度。
有点温度的屋子里跟寒风刺骨的室外相比,倒也温暖如春。
突然,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一阵寒气窜了进来。
邻居巴格达提没头没脑走进来,咋咋呼呼道:“傻骆驼,一个女人。”
李羽见家有来客,连忙转过身,背对着门口给骆滨喂奶。
骆峰跟随巴格达提走出屋。
不大一会儿,骆峰怀抱着花布襁褓走进来,急吼吼地嚷嚷道:“老婆子,有人在咱家杂货房扔了小孩,看样子,是个月娃子。”
李羽连忙拽下上衣,把骆滨轻轻放在床上。
她接过脸颊冻得小脸发紫的婴儿,解开襁褓,里面揣着一封信。
李羽快速浏览完将信塞进裤兜里,抑制着内心的狂澜,故作镇定道:“这孩子,咱养了。”
骆峰没想到李羽这么快就做出决定。
他挠着头皮望着床上双腿乱蹬的三子骆滨,低喃道:“行,养四个也是养,跟养三个没撒两样。”
巴格达提用手抚摸着弃婴的小嘴唇,婴儿饿了,一把含住他的手指吮吸着。
温软的,惹得巴格达提心里痒痒的。
“哟,这巴拉(孩子)跟我好,我当他干爸。傻骆驼,你今年三十了,三十岁,阔可(老天)给你个巴拉,用哈萨克的话来说,你要富了,以后要有钱了,这巴拉名字起个我们哈萨克的名字吧,就叫窝土子拜算了。”他开心地建议着。
“窝土子拜,三十白,行,就这样,就叫窝土子拜,三十白。”骆峰兴奋地回应。
李羽沉浸在回忆中,连锅里虾片炸糊了,都没察觉。
骆峰在院子里就闻到一股呛人的糊味,连忙推门进来。
他快步跑到灶台前,用筷子夹出炸成黑色的虾片,“老婆子,咋啦?”
骆峰的声音唤回了李羽的思绪。
她连忙用两块抹布去端锅。
骆峰从她手上抢过抹布,把铁锅端了下来。
李羽满脸歉意地看着丈夫,“你瞧我这脑子。”
骆峰朝妻子憨笑道:“算了,就几块虾片嘛。”
他转身走到八仙桌,端起一碗凉茶咕咚咕咚喝了起来。
骆峰中等身材、膀阔腰圆,不到五十岁的年纪,黑红脸膛却满是黝黑的皱纹,脊背略有些佝偻。
他在沙枣树乡是个能人、名人。
说他是能人,骆峰眼皮子活、脑子灵、会木匠活、农田地的一把好手,在妻子李羽的指导下,懂点电路,乡里乡亲的,谁家拉电线或电线被风刮断了,都上门找他来修。
说他是名人,骆峰在20多年前娶了貌美如花的李羽,关键李羽还是个上海支边青年、城市户口,有一肚子学问,当时在沙枣树乡轰动一时。
北面的正屋里。
骆川正坐在床边询问着骆滨的学习成绩。
骆滨规规矩矩地站在大哥面前,如实回答。
廖云见骆川一副老大哥的派头,坐在一旁捂着嘴偷笑。
骆波推开门,高声囔囔道:“大哥,你可总算回家喽。”
他看见床边的廖云笑吟吟望着自己,连忙止步欠身,对着廖云打招呼,“大嫂好。”
骆波的问候让廖云的双颊倏地泛起了红晕,她站起身回应着,“是三十白吧,来,吃桃酥,吃糖。”
说着话,已经把几块桃酥朝骆波怀里塞。
骆波双手接过桃酥,没敢吃。
他怯怯的眼神投向打量自己的骆川。
骆川摇下头,叹口气,无奈地摆摆手,“嫂子给你了,你就吃吧。”
骆滨举着手里的桃酥请示道:“大哥,我也吃了哦。”
骆川点点头。
他看着兄弟俩狼吞虎咽地吃着,心疼坏了。
骆川提着暖瓶朝印着“为人民服务”的白色瓷缸里倒水,“别噎着了,还有,你嫂子买的多。”
骆波边偷偷睃几眼廖云,边夸赞道:“大哥,嫂子真漂亮。”
骆川板着的脸松懈下来,嗔怒道:“快吃,吃着东西还堵不住你的嘴。”
廖云的双眼在兄弟三人身上看着,说着真心话,“骆川,你家兄弟长得都俊!”
骆滨隐约听到屋外传来那孜古丽的声音。
他快速拿起一把桃酥朝屋外跑去。
那孜古丽端着一盘抓饭站在院子里跟李羽说着话。
李羽一个劲感谢着,“那孜古丽,谢谢了,你家客人多,还送来抓饭,真是太感谢了。”
那孜古丽羞赧地接过骆滨塞给她的桃酥,对李羽快速说了句“干妈再见”转身离去。
骆滨还想追上去,被骆峰喊住了,“老三,都吃饭了,往哪跑,进屋喊你大哥他们来吃饭。”
骆峰扯着嗓子对正屋喊道:“三十白,去喊小溪和小海回家吃饭,这俩孩子围着小车看个没够。”
李羽是个有魅力的女人,摘掉电焊帽,脱掉蓝色的工作服,她那种由内而外透出的优雅和气质,显得跟土里土气的农村格格不入。
性子温顺贤惠的李羽,又做了一桌简单清淡的食物,不油腻,食物跟她人一样,似乎透着与众不同的气息,又格外吸引人。
看着孩子们大快朵颐,她脸上呈现出淡淡的微笑。
虽然只是个电焊厂的工人,素有“电焊西施”的绰号,她不急不躁的谈吐好像又跟单调粗重的电焊工作丝毫不搭界。
当她拿着电焊设备焊接着各种器械,喷射的火花跟她专注的神情融为一体,她灵巧的手操作着这无趣的工作,让旁人看着又是一种享受。
骆川常常思考一个问题。
外表娴雅、学富五车的妈妈李羽,怎么会嫁给爸爸骆峰这样一个粗糙的农村汉子?!
难道真如小时候,街坊四邻背后指指戳戳的那样,妈妈李羽当姑娘时名声不大好听,嫁不出去了,才屈嫁给爸爸骆峰的?!
表弟李茗海的话语打断了骆川的思绪。
“姑,我不想读书了,我去乌鲁木齐找活干挣钱。”李茗海瓮声瓮气地说着。
处在发育期的男孩子正变嗓子,声线格外难听。
坐在上座的骆峰夹了道虎皮辣子,怼道:“小海,别想一出是一出的,好好读书,咱农村娃,只有考上大学才有出息。跟你川哥学,别整没用的。再说,现在工作哪那么好找,城里的工作都是接班的。”
李茗海扯着公鸭嗓子回道:“姑父,我是商品粮户口,你不知道,我同学李胜不上学了,去乌鲁木齐找活儿干了。”
骆峰一脸的怀疑斜睨着李茗海,“别做梦了,这活儿说找就找上了?!就算你是商品粮户口,到县上找活干,那也得走后门,咱家可不认识那些当官的,没后门给你走。”
骆川告诉父亲,“爸,今年5月份乌鲁木齐开了家劳务市场,报纸上都登了,听说,到劳务市场去,不管啥户口,只要肯吃苦、不嫌脏、不嫌累、不怕苦,都能找上活儿。”
端着最后一道硬菜辣子炒肉的李羽见外甥还想开口,一句话堵住了李茗海的嘴,“小海,吃饭还堵不住你的嘴,啥也别想,安心读书是正事。”
餐桌旁的老少们见李羽脸色不悦,各个都闭口不言了。
廖云不到一根烟的功夫就发现,正如骆川所说,娴静的婆婆李羽在家有很高的权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