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贺主任的好意提醒,老农骆峰非常不理解。
老实巴交的他,哪里知道城里人这么多的弯弯绕。
他梗着脖子不服气地回道:“我老婆子电焊技术最劳道(最好),是电焊厂的顶梁柱、大拿(技术最高的人),焊好东西就行啦撒,凭啥给他送礼?!”
贺主任望着眼前这耿直朴实的老农民,轻笑着摇头。
他终于在档案柜翻腾出李羽的档案。
贺主任又细细看了下表格里的出生年月,右手轻拍下档案,自信道:“瞧,我没记错吧,李羽去年就该退休了。”
骆峰直白地央求道:“那,贺主任,你现在就批下呗,让我老婆子退休吧。”
贺主任噗嗤一声笑出来,“老同志,办退休有程序的,电焊厂要在李羽的退休报告上签字盖章,再上报过来。”
骆峰红着脸难为情道:“我就老农民一个,不知道你们的道道,不介意啊。”
贺主任摆摆手,好心地提醒道:“你提些礼物去找蒋场长,他签字盖章后,你自己送过来,要抓紧时间,后天就要开会研究今年到龄职工退休的事,如果赶不上,又要推迟到明年了。”
骆峰憨厚的脸上,那道道褶皱挤成一堆,一脸的讨好,诚恳地感谢道:“谢谢,贺主任,你不说,我两眼一抹黑啥也不知道。”
贺主任同情的眼光注视着眼前这位憨厚实在的农民,说着心里话,“这个李羽,我在刚参加工作就知道她,她实在太特殊了,一个上海交大的肄业生,竟然在西域县的穷山沟窝了一辈子,人才浪费呀!实在是太可惜了!”
可能是由于老支边青年李羽的缘故。
贺主任对骆峰三分敬意、七分同情,出门送骆峰走到楼梯门口。
这时,县长阿布都许库在局长的陪同下,从楼梯口下来。
他看见楼门站着两个人,隐隐约约听到年轻的男子嘴里好像提了个名字---李羽。
阿布都许库眯着眼细细打量着穿着大棉袄、老棉裤的骆峰,标准的农民打扮。
他扭头问旁边的局长,“张局长,这位老同志来办啥事?”
张局长快步跑下楼梯,询问跟骆峰说话的贺主任。
贺主任刚才出办公室送骆峰时,忘了放下李羽的档案。
他把夹在咯吱窝下李羽的档案顺手递给张局长,解释着骆峰的来意。
阿布都许库就站在相隔两米的台阶上,贺主任和张局长的对话全部听进耳朵里。
他朝折回来的张局长说:“张局长,安排个没人的办公室,我要过问下职工拖延退休的事,让这位老同志也进来吧。”
骆峰忐忑不安地朝贺主任办公室走去。
站在走廊上的贺主任伸手拽拽骆峰的衣袖,把脸凑到他的耳畔低声道:“机会来了,实话实说。”
骆峰点点头,他小心翼翼地推开门走进去。
此时此地,只有新上任的县长阿布都许库和骆峰。
阿布都许库抽出文件档案里的一张张资料,慢慢看着李羽的资料。
他看的很细,大概过了五六分钟。
粗枝大叶的骆峰没察觉到,阿布都许库放在桌面上的左手紧紧攥着,手背的青筋根根凸起。
阿布都许库借着翻阅档案资料的动作,遮掩脸上的震撼与心头的激动。
看着表格上李羽那微薄的工资,阿布都许库浓眉微蹙。
这工人的工资比干部的工资低不少。
他故作漫不经心地再次翻阅着另一张表格,
俊美的双眸久久停留在李羽填写的亲属栏中那娟秀的字体。
“四子,骆波,西域县中学高二学生。”
方框里的字令阿布都许库心头一凛,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这张表格应该是档案里最后的一份,也是接近当下时间最近的一份表格。
许久,他才缓缓抬头,抬眼见骆峰还在傻傻地站在办公室中央,不时用手背擦着额头上的汗水。
寒冬之下,骆峰在冒汗,可想而知,他有多么紧张。
阿布都许库亲切地笑着,指着办公桌对面的空椅子招呼着,“你是李羽的爱人老骆吧?赶紧坐呀。”
骆峰环视下办公室,阿布都许库对面是有把空椅子。
可那椅子离县长太近,他不敢坐。
还有一把椅子放在西边的墙根处。
骆峰走过去坐下,双手放在膝盖上,坐姿像个听话的小学生。
阿布都许库看出来骆峰很紧张。
他从口袋掏出一盒香烟扔给骆峰一根,自己嘴里叼了一根。
爱抽烟的骆峰手中有了烟,好像有底气了,整个人放松起来。
阿布都许库嘘寒问暖的。
骆峰家多少口粮地,今年种的啥,收成怎么样。
家有几口人,养了几只羊,牛马有几个。
孩子在干啥,都叫啥名字。
县长阿布都许库耐心又亲切地问一句。
老实巴交的骆峰跟挤牙膏般老老实实地答一句,再没多余的话。
骆峰心里不由嘀咕起来。
这个阿布都许库,咋越看越像是在哪里见过呢?!
可是,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
阿布都许库一根烟抽完,不动声色地掌握了骆峰家近年的情况。
他伸手整理着李羽的档案,把一张张表格塞进牛皮纸的文件袋里。
“老骆,李羽退休的事,你就别再跑了,我待会儿给张局长说下,特事特办,李羽两年前就该退的,这是劳动局和电焊场的失职行为造成的。”阿布都许库和善地说着。
骆峰感动地鼻子发酸,站起身就鞠躬致谢。
阿布都许库连声阻止:“老骆别这样,这都是应该的,我跟李羽认识,当年知青插队时,我们在一个村里。看着档案上的资料,我心里很不是滋味,上海交大的高材生啊,当了一辈子的电焊工,算了,不说了。”
骆峰一听,阿布都许库跟老伴李羽曾是同村的插队知识青年。
他脑子一个激灵,快速运转,双目微微眯起,仔细端详着对面的阿布都许库。
顿时,骆峰恍然明白,怪不得见他第一眼就感觉面熟呢。
这个阿布都许库脸上的这对桃花眼跟养子骆波一模一样。
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英气硬朗的外表,高贵的气质,一对桃花眼让本来很温润的长相多了几分风情。
尤其是当他笑起来,给人感到“眼带笑意”的多情和亲切。
骆波的神态、外貌和微表情,像极了对面的这位。
只是眼前的这位双眼中带着老成、精明和世故。
而骆波的眸子里更多的是清澈、真诚和内敛。
虽说骆波没有骆家人的血脉。
可是他骨子里的秉性和气质,耳闻目染得浸透了骆家人的善良宽容。
骆峰这下回过味来。
他终于明白了,一县之长对着他一个素未谋面的老农民嘘寒问暖的。
骆峰心中不得不暗叹,遗传基因的强大、微妙和神奇。
他神色复杂地望着坐在办公桌后亲切和蔼的阿布都许库。
阿布都许库能到如今的位置,哪是等闲之辈啊。
善于察言观色的他从骆峰狐疑的神情中清楚,骆峰猜测出他跟骆波的关系了。
阿布都许库真诚地感谢道:“谢谢你跟李羽收养了他。”
“别谢我,三十白就是我跟李羽的儿子,养大自己的孩子,天经地义,应该的,跟别人没啥关系。”骆峰毫不客气地直接回绝。
阿布都许库没想到老农民骆峰会这样不留情面的谢绝他,脸上不自然起来。
他一脸的窘态,尴尬地讪笑着,连出口解释,“老骆,你放心,我不会跟你抢三十白的,没其他意思,真的没其他意思,你可别多想。”
骆峰想着李羽退休的事还要靠他帮忙。
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做事说话都要留点余地,不能把事做绝。
他脸色柔和些,尽量平静地周旋道:“三十白,已经长大了,我告诉他,这事还是由他自己做主吧。”
阿布都许库心里很感动,连连摆手,诚挚地恳求道:“别说,千万别告诉他,这事强求不了,这两年,我大儿子热西丁一直在默默帮着三十白呢,还是顺其自然吧!我,实在对不起这个孩子,愧对他呀!”
听着阿布都许库的肺腑之言,骆峰动容。
他回想起当年的岁月,似乎理解了阿布都许库的选择。
骆峰见事已办妥,朝阿布都许库深深鞠了一躬,头也不回的大步走出办公室。
望着骆峰决绝的背影,阿布都许库深感骆峰的形象更高大起来。
骆峰朝县医院赶去,他在风雪中踽踽独行。
阿布都许库坐在车里,叮嘱司机开的慢些,再慢些。
透过车子前窗玻璃,他望着身材佝偻的骆峰,眼睛潮湿了。
他被骆峰这样一个平凡普通的汉族农民,不求回报地收养一个维吾尔族男孩的舐犊之情感动了。
骆峰没有高调地宣传吹嘘自己,更没有向政府索要什么荣誉。
他默默地用憨厚朴实的大爱、宽容和真情接纳骆波,并视骆波如亲生,这真的很难得。
阿布都许库和妻子共养育四女一子。
热西丁是他最骄傲的儿子。
当年,在西域市偶遇到回到返城后在百货公司上班的苗心。
俩人旧情复燃、缠绵缱倦。
有孕在身的苗心曾找过他。
可那时的他前途无量。
对于苗心腹中的胎儿,他顾虑重重。
为了维持自己的形象,硬是将苗心拒之门外。
后来,他一直从侧面偷偷打探苗心和那个孩子的下落。
听说,他跟苗心的那个男孩子死了。
当然,也有人说送人了。
再后来,他又听说苗心疯了。
他去医院探望苗心。
患病之初时的苗心衣裤还算洁净,双颊苍白,看上去跟常人无异。
可是仔细一看,苗心的两只眼睛放出狂乱的光,直直地盯着他看。
阿布都许库轻声询问心爱的女人,“苗心,孩子呢,我们的孩子呢?”
苗心时而傻笑,时而安静。
她抱着枕头在怀里轻拍,像是哄着一个小生命,轻声细语地嘟囔着,“乖,乖,听羽姐姐的话。乖哦,谁也不能杀你。”
阿布都许库望着这个已经不认得自己的女人,难过的离去。
他跟李羽、苗心都是一个村的插队知青。
四处打探后,他知道李羽收养了个维吾尔族血统的婴儿。
阿布都许库心中释然。
为了自己的前途,也为了孩子健康地成长,他从未出现在骆波面前。
作为孩子的亲生父亲,他一直默默关注着骆波。
如烟的往事伴随着轿车的行驶,一桩桩闯进阿布都许库的心头。
苗心那张清秀的脸庞再次浮现在眼前。
虽然已年过半百,可是他不得不承认,苗心是他遇到的最单纯、最痴情、最善良的女孩。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仍忘不了初恋的苗心。
他跟李羽、苗心,还有上海男知青乔翰曾在乌苏县偏远的山村插队。
在那个艰苦的年代,作为知青中唯一的维吾尔族男孩,不会说汉语,在跟其他知青交流时语言有障碍。
善良腼腆的苗心,手把手从汉语拼音和简单的汉字开始教他。
半年时间,他可以用汉语跟知青交流。
同为知青的他们,慢慢发展成一对无论在生活和工作上都互相帮助的恋人,度过了那段漫长而艰苦的岁月。
阿布都许库是同村知青里最早返城的一个。
记得在他离开山村回西域市的前夜。
俩人在营房的油灯旁默默无语地凝视着对方。
阿布都许库情思涌动,俩人最后一次缠绵般一直纠缠到天亮。
直到黎明来临,才依依不舍地分手。
阿布都许库看着泪眼汪汪的苗心,动情地承诺,一定会来迎娶她。
可是,他还是负了痴情的苗心……
时近中午,冬阳温暖地流泻着,折射在西域县解放路南侧新建的楼房上,仿佛给它们披上一层耀眼的金纱。
阿布都许库闭着双眼,默默坐在副驾位上,像是一尊泥塑。
他想起从未谋面的儿子骆波,心在一点点下沉着,脸上一片茫然。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被自己弃养的儿子。
阿布都许库还没做好与骆波父子相认的心理准备……
这一夜,又下了小雪。
新疆汉子们常常戏谑,冬天下雪的日子就是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的好天气。
外面道路湿滑,总会让人变得慵懒。
骆峰蜷缩在骆波一楼的客厅里,眯着眼望着外面簌簌落下的雪粒。
屋里暖气很热,他窝在舒适的沙发上不知不觉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就听到门口传来一阵跺脚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