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初春,巴格达提家发生一件事,让他家损失近5000元。
过完那吾肉孜节没几天,骆峰在后院翻腾着堆积了一冬天的煤灰。
他隔着低矮的院墙看到巴格达提在他家后院低着头转圈。
看他一脸的焦急,好像丢了什么贵重的东西。
骆峰双手扶着铁锹把,关心地问:“老巴,找啥呢?”
巴格达提皱着眉,“拴马的绳子咋找不到了撒。”
骆峰一听,“那你去北山坡找没?”
巴格达提回道:“找了,也没看见。”
在新疆,哈萨克人对拴马的绳子格外敬重。
人们不能跨过拴牲畜的绳子,更不能随意丢弃。
他们认为,绳子丢弃了,就代表家里丢牲畜,或者牲畜容易得病,是一种不吉利的做法。
拴马的绳子没找到,巴格达提家的那匹老马突然死在北山坡。
骆峰正跟老白头等几个汉族人站在村西头谝闲传子呢。
就看见巴格达提急匆匆朝家里赶。
巴格达提焦灼的口气告诉骆峰。
他那匹跟随多年的黑马老死了,他回家拿匕首把马头割下来挂在树枝上。
跟骆峰聊天的七八个汉族人一听,顾不得谝闲传子了(聊天),各个都拔腿朝家里赶去。
他们赶回家去拿刀子和盆子等家什。
这些汉族人都知道,新疆的少数民族不吃死物。
他们养殖的马牛羊突然暴毙,都会弃在一边,让天上的老鹰、乌鸦和地面的狗、狼、狐狸去啃噬。
汉族人对肉食就没那么多讲究或忌讳。
骆峰自小生活在新疆,也养成了不吃死物的生活习惯。
他跟随巴格达提去北山坡帮忙。
巴格达提用锋利的匕首割下马头,俩人把马头悬挂在北山坡那棵沙枣树上。
骆峰知道,这是哈萨克民族的风俗,这是巴格达提对陪伴自己多年的这匹马的尊重。
马是哈萨克族赖以生存的工具和生活保障,也是他们朝夕相处的好友。
马通人性,跟主人有深厚的感情。
如果掩埋掉会很快腐烂,挂在树上风干后保存的时间久一些,巴格达提怀念这匹马就会过来看看它。
同村的汉族人开始分割这匹刚死不久的老马。
巴格达提不忍心看,转身离去。
骆峰见刚从内地过来不久的河南老乡站在沙枣树下打量着马头。
看样子他准备打马头的主意。
骆峰走到他跟前,提醒道:“小河南,你要是想在阿勒玛勒村常住下去,最好别打这马头的主意,你要是把马头拿回家,就是不尊重哈萨克族人的风俗习惯,会被村里的哈萨克族人赶出去的。”
小河南讪笑着,操着浓重的口音道:“骆叔,中,中。”
几个汉族老乡你拿条马腿,我切下来一大块马肋骨。
不大一会儿,一匹死马瓜分完毕。
就连马肚子、马心等内脏都没剩下。
骆峰双手背在身后,摇着头朝坡下走去。
小河南望着骆峰的背影,百思不得其解道:“这个骆叔,明明是汉族人,咋也那么多讲究啥?!”
村东头放羊张老汉回道:“傻骆驼是老新疆人,祖祖辈辈在阿勒玛勒村过日子,肯定不吃死马的。”
小河南这才恍然大悟,低声嘟囔着,“怨不着哩,他就一个老农民,乡里村里的头头脑脑都敬着他,怪不得威信这么高哩。”
看热闹来的老白头朝小河南翻个白眼,郑重其事道:“村里人敬重傻骆驼,是他人品好,跟他是不是老新疆人莫撒关系撒。”
骆峰并没回家,而是拐进了巴格达提家,拉着老友去川疆百货喝柜台酒。
他知道巴格达提失去跟随他多年的老马,心里不舒服。
艾力和马明都离开了阿勒玛勒村,喝柜台酒的老友就剩下他俩跟小四川了。
再说,上次骆峰为了骆波和李茗溪的事跟小四川当场翻脸。
后来他寻思着,人家小四川也是一片好意,而那时的自己全把小四川的好意当成驴肝肺了。
骆峰觉得自己一直没跟小四川道歉,心中总是过意不去。
上次艾力请喝柜台酒,他也就是跟小四川打哈哈,抹不下脸道歉。
老伴李羽责怪他,实在不像一个拿得起放得下的新疆汉子。
李羽嗔怪他,“面子难道比你跟小四川多年的情意还要重要吗?!”
这话让骆峰自愧不如,他怎么也比不上心里敞亮的老伴。
骆峰准备借着请巴格达提喝酒消愁的机会,跟小四川道个歉。
小四川看见主动上他家百货店喝柜台酒的骆峰上门。
他开心地让老伴做了盘油炸花生米。
小四川斜视着对他陪着笑脸的骆峰,嗔怒道:“咋,傻骆驼不犯牛脾气了?!你呀,就是个狗咬吕洞宾的家伙撒。”
骆峰双手抱拳像江湖侠客般对着小四川致歉:“小弟,你大哥我就是个鼠目寸光的大老粗,甭跟我一般见识。”
小四川呵呵一笑,“跟你生气,我傻呀?!”
三位老友围坐在放桌上喝着酒、聊着天。
骆峰喜欢跟巴格达提聊些放牧的生活常识。
巴格达提又聊起了放牧时的点点滴滴。
他常年放牧,经过细细观察,几乎能辨认草原上大多数植被。
伊勒地区夏牧场草原有乌头、天仙子、黎芦等常见的毒草。
巴格达提发现,它们也是一种药草。
牛马羊进入夏牧场的第一件事就是寻找乌头、天仙子等毒草。
它们一旦找些毒草,就会毫不犹豫地大吃一顿,而且不会出现中毒现象。
起初,巴格达提还对牲畜的这种行为非常不理解。
后来,他慢慢发现,牲畜在秋季及冬春牧场待了大半年,再转场到初夏牧场,牲畜消化道里会寄生一些虫子。
聪慧的牲畜可以从气味等方面判断出哪种牧草口感好、哪种牧草口感差、哪种牧草有毒。
于是,这些马牛羊饱餐一顿毒草后,杀死了消化道内的寄生虫,治愈各种疾病,随后便对毒草敬而远之。
巴格达提从牲畜吃完毒草后排泄的粪便里有不少白色的虫子,他这才明白,牲畜主动啃食毒草的目的就是治疗病痛。
骆峰和小四川听得津津有味。
巴格达提几杯酒下肚,又聊些自己开心的事,心情好了许多。
骆峰见他心情好转,笑呵呵地说:“老巴,哪天有空,让我家老三拉上咱俩去西域市巴扎,那里的马匹多,咱村东头的巴扎,羊倒是不少,牛和马没几个,没啥挑头。”
小四川八卦道:“傻骆驼,村里头可都传开了,乡里的妇联主任古丽娜可是看上你家老三了,听说,前阵子姑娘追,她举着马鞭子追得你家老三没地方躲。”
骆峰畅快地笑了,谦逊道:“古丽娜倒是个好丫头,泼辣能干,真成了我家儿媳妇,那是我老骆家的福气。”
初春,清冷的月光洒在阿勒玛勒村西头那300亩苗圃基地上。
基地北面的河水缓缓流淌,蕴藏着生机的枝丫被春风吹得“哗啦啦”作响。
一人多高的苗木林中,不时有手电筒灯光在晃动。
骆波带着几个农工在给树苗浇水。
苗圃基地来了个“开门红”。
西域市开春搞绿化工程,一下就预定了十万棵圆冠榆。
定金都已经支付了。
为了便于挖树根,骆波听从合作人尤努斯的建议,先给树苗浇水后再挖。
骆波在苗圃基地忙碌一周,吃住都在爸妈家。
李羽见骆波脚踏实地育苗卖苗,心里踏实起来。
第一批树苗全部送货上门后。
这天,他在妈妈家吃完午饭就赶回县城的家。
骆波进了家门,李茗溪正在拖地板。
“小溪,知道不,咱家又发财了。”骆波一脚踩在她刚拖过的地方,喜滋滋地显摆着。
“哎呦。”李茗溪一回头,“蹄子踩哪儿呢?!”
拖把横扫过来,骆波忙不迭朝门口躲,“瞧,又发脾气了,告诉过你,家务活我来干。”
“嫑耍嘴皮子,你来拖地,三层楼给我拖个遍。”李茗溪把拖把朝地板一扔。
气呼呼地怨道:“你说,当初你干嘛盖三层楼呀?!两层足够咱们一家四口住的,显摆你有钱呀?!”
骆波知道李茗溪这是哺乳期的暴躁综合症。
“好啦,别这么大火气撒,别气坏你身子。”骆波笑嘻嘻解释,“当初不想着爸妈老了,把他俩接来跟我住吗?”
李茗溪一听,顿时火气消了。
骆波每次能拿捏住她的脾气,每次能把她那炸毛的脾气不动声色地捋平。
真是一物降一物。
李茗溪用手背擦擦额头的汗,坐在沙发上。
骆波屁颠颠端着茶水递给她。
李茗溪老佛爷般喝了几口温热的茶水,把茶杯递给他。
骆波见还剩半杯茶,仰头喝尽。
李茗溪这才想起他进屋说的话,问:“你刚才说啥?咱家发啥大财了?”
骆波伸手揽住她的肩膀,“这一星期卖的树苗把去年的投资全收回来了,剩下的全是净赚的。”
嫁给骆波后,李茗溪从未为钱的事情发愁。
她每月的工资几乎不动,干脆在银行办了个零存整取。
光骆波那些门面房都够家里的一切开支,还绰绰有余。
李茗溪有次在姑姑李羽面前随口提了一嘴,她想辞职在家当家庭妇女,被李羽一阵子训斥。
吓得她再也不敢有这种想法了。
骆波听到二楼传来婴儿的啼哭,电打了般跳起来,朝二楼冲去。
李茗溪看着他紧张兮兮的举止,捂着嘴偷笑。
儿子小森跟大哥骆川的儿子骆朴都在阿勒玛勒村,由姑姑带着,她产假还没结束,一个人带这个小女儿倒也不累。
女儿小米粒长得犹如洋娃娃一样,让人心疼。
骆波把小米粒疼地无语言表。
即便再忙再累,也要抱着女儿哄着,跟她说话。
骆波抱着小米粒走下楼,“小溪,小米粒没拉也没尿,是不是该喝奶了?”
李茗溪起身走进卫生间,用毛巾擦下自己胸前的丰盈。
她走出卫生间,坐回沙发,拍拍双手对着哼哼唧唧的小米粒说:“乖,小米粒,妈妈喂奶咯。”
骆波看着李茗溪解开衣扣,给女儿喂奶。
他站在跟前看着女儿大口吮吸着奶汁,喉咙结的突起不住的转动,吞咽着口水。
李茗溪仰脸看着骆波色眯眯的神色,嗔怒道:“去去去,别站在跟前碍眼撒,瞧你那馋样。”
厚脸皮的骆波坐在李茗溪旁边,大言不惭道:“咋,看老婆子喂我闺女奶都不行啊?”
李茗溪脸色绯红,轻啐道:“色鬼,瞧你馋的,哪像当爸爸的人。”
骆波伸手摸着李茗溪的耳根,大喇喇道:“我三十白就对老婆色,其他女人压根看不上。”
李茗溪当然明白他说的是实话,幸福地看着女儿粉嫩的小脸。
嫁给骆波后,她真正品尝到家庭的温暖。
家就是让她随时能停歇的港湾。
不似当初嫁给贾兵,她以为贾兵能让她过上无风无雨的生活。
可殊不知,她所经历的风雨磨难都是贾兵带来的。
骆波见女儿喝奶都开始打嗝。
连忙从李茗溪怀里接过女儿,把小米粒竖着抱起,小脸轻轻放在自己的肩头,用手轻轻捋着女儿的后背。
李茗溪走进卫生间,又用毛巾擦拭着前胸。
骆波抱着小米粒跟在后面,“小溪,我给海子哥说说,梁小五最近住在咱家照顾你们娘俩。”
李茗溪从卫生间门口探出头,“你又要出远门?”
骆波解释,“尤努斯哥联系好几个县,最近这段时间连轴转也要把树苗子送到位。趁着今年开春,先卖到100亩地的树苗,挣些钱花花。我估计要忙碌前后一个月。”
李茗溪非常理解卖树苗抢抓农时的道理,通情达理道:“你忙吧,我跟哥说声。”
她走过来从骆波手上接过女儿,催促道:“去忙吧,别牵挂我跟孩子。”
骆波搂着李茗溪对着她的嘴唇狠狠“吧唧”一口,“我现在装些洗漱的东西,还得多带点,把三哥和江道勒提哥的东西都带上。”
李茗溪一听说骆滨跟骆波一块儿,放下心来,没再多叮咛什么。
骆波提着一兜生活用品朝屋外走去。
李茗溪抱着女儿目送着他离开。
骆波恋恋不舍地跟妻女挥手告别。
阿勒玛勒村苗圃基地,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
在乡政府的支持下,全乡贫困人口都来到苗圃基地挖树苗。
骆波为了支持扶贫工作,以每棵树苗高于市场价五分钱的价格让贫困户挖树。
副乡长阿曼太生怕有些贫困户偷懒,也从早忙到晚。
一天下来,手脚麻利点的、肯吃苦不惜力的贫困户每天挣到100块钱。
而在农村,每天给人打工的工钱也就20块钱。
给骆波挖树苗能挣到高额的工资。
不少家境富裕的农民眼羡不已,都找到骆峰家来通融。
骆峰双手一摊,无可奈何道:“这不是乡里专门安排让贫困户早点脱贫撒,我家三十白说话也不当家,还要看乡里的。”
苗圃基地里,每天光来拉运树苗的车都排成队。
骆波见状,急的找副乡长阿曼太商量,“我的阿哥哥,你瞧,各县拉树苗的车都十几辆呢,能不能放开撒,只要是咱沙枣树乡的村民,都可以挖树苗,指望着这几十个贫困户,恐怕要耽误今年种树的季节了。”
这段时间带着沙枣树乡的贫困户挖树苗。
骆波发现一个现象。
有些贫困户致贫,有的是家里有病人,因病致贫。
有的是家里没有劳动力致贫。
还有的跟托乎塔尔似的嗜酒如命而致贫。
还有不少人是思想观念落后,或者好吃懒做而致贫。
这些挖树苗的贫困户不少人在磨洋工,干起活来怏怏干干(新疆土话,懒散),根本不出活。
骆波着急了,嘴巴都起了燎泡。
这边挖不出树苗,那边催要树苗的人排成队。
阿曼太看着嘴唇皴裂的骆波,再回头看看拿着铁锹磨洋工的几个贫困户,也是心急火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