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滨根据丰富的收割经验,知道收割这种地块不仅撒粮,而且很有可能会被绿油油的野草堵住康拜英里面的筛子。
误工又费时,是个出力不讨好的差事。
他二话不说,打了下喇叭,示意后面的江道勒提赶紧停车,把康拜英倒回去,不收这块地了。
可是,张麻子死死抓着骆滨手中的方向盘,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大兄弟,就当我这个当哥的求你了,你别走嘞,就发发善心吧,给弄下吧。”
没办法,骆滨只好坦言道:“你这地真收不成,草太大,你这草还都绿油油的,草碾碎后,肯定把康拜英的筛子糊住了,绝对漏粮。地上撒不少粮,我收割的名声可就败坏了。”
“我知道,不赖你,地上的粮算我的。”张麻子信誓旦旦。
骆滨还是不愿干,“不行,粮食洒在地上,我也心疼,农民干一年不容易,老哥,我给你出个主意,你还是用镰刀人工收割吧,这样撒的粮少点,就是费点劲儿。”
“我知道,地上的粮算我的,我不心疼。”张麻子铮铮有词。
骆滨看着张麻子双手紧紧握着自己的方向盘,知道这块地不收割,难以脱身,追问道:“你刚才说过,收割费每亩35块钱。”
“35块钱,我说话算数。”张麻子右手举在右耳边承诺着,“这么说吧,你这边一收割完,我这边马上把3500块钱给你。”
骆滨硬着头皮开始收割,两台康拜英一左一右同时下地。
果不其然,两台康拜英各收割了大概20亩地,绿油油的草被收割台碾碎后成了湿漉漉的草泥。
这厚厚的、湿乎乎的草泥把筛子堵住了。
骆滨和江道勒提不得不取下筛子,用柴火燎烤。
这是唯一处理筛子被草泥糊住的办法。
俩人忙到中午,连饭都没顾得上吃,才把糊住筛子的碎草清理干净。
康拜英继续收割,由于草大,为减少撒粮的数量,收割得很慢。
傍晚时分,张麻子的100亩地总算收割完。
这时的骆滨和江道勒提一天滴水未进,早就饿得饥肠辘辘。
骆滨把康拜英停在路边,朝指挥着拉粮车的张麻子走去。
他准备结算完收割费,就去乡里食堂吃个饭。
万万没想到,张麻子开始装疯卖傻起来。
张麻子走到麦地里,蹲下身子,伸出手掌拍下去,惊呼一声,“你弄啥嘞?!咋撒这么多粮?!你赔我的麦子,我辛苦一年的麦子大都被你撒在地里了,你这是啥屁康拜英啥?!”
骆滨的头“嗡”的大了。
就连跳下车的江道勒提也目瞪口呆,错愕得嘴巴微张着,不知如何是好。
骆滨这才意识到,昨天晚上老肖俩口子一点没诳他。
这个张麻子就是个无赖。
明明早就说好的事,竟然翻脸不认人,反过来咬他一口。
骆滨知道这张麻子耍赖,扭头就要上康拜英,他气的不打算要这3500块钱的收割费了。
可是,他哪能想到张麻子已经赖到极致。
他走到康拜英前横躺在前面,捂着胸口哼哼唧唧地高喊着,“你赔我的麦子,你把我的麦子全撒在地上了。”
骆滨从未遇到这种胡搅蛮缠的无赖。
一时之间,不知怎么处理了,傻站在张麻子面前。
旁边的江道勒提也不知所措,愤恨地低斥道:“妈的,无赖,太无赖了,真无赖!”
就在几人僵持之时。
一辆六成新的604拖拉机从东边急匆匆驶过来。
拖拉机停在地头,一个高大的身影跳下来。
在夕阳的照射下,骆滨眯眼看着高瘦的人影映入眼帘。
起初他以为是幻觉,看清楚之后咧嘴一笑,半是激动半是释然,眼中忽起潮润的感觉,他低声喊了句,“肖大哥!”
一日未见的老肖急慌慌来到康拜英前。
他对着在地上装死猪的张麻子狠狠踢了一脚,怒声呵斥道:“张麻子,你给我起来,你真行啊,讹诈到我兄弟头上了,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自己是个什么球玩意!”
张麻子原本还在地上耍赖耍横,待看清来者后,连忙一屁股坐起来,支支吾吾道:“老肖,你咋来了?”
老肖对着瘫坐在地上的张麻子骂骂咧咧道:“你个张麻子,不想在乌孙县混了吧?!你再耍赖,信不信明年没人给你犁地,我让你种麦子,连个球都种不下!”
张麻子一咕噜爬起来,仰视着身材高大的老肖,一脸的讨好,“老肖哥,不是我耍赖,这康拜英师傅是个百球开(新疆土话,没用的东西),春麦撒了一地,不信,你自己瞧。”
老肖来到地里,随意找个地儿,一巴掌拍下去,黑土地留下个巴掌印,他在巴掌印上数着麦粒的颗数,“1,2.3.4,4个麦子。”
他又起身朝里面走十几步,随意挑选个地儿,又一巴掌拍下去,清数着麦粒,“1,2,两粒。”
他继续朝前随意选择地块,随意用掌拍下去。
“1,2,3,3粒。”
“1,23,4,5,6,6粒。”
……
老肖在100亩地随意选择十几个点儿,清点下数量,做到心中有数。
他站起身,双手拍下灰尘。
一双犀利的眼睛直直盯着腆着笑的张麻子,“你可是看到了,我随便选了十个点儿,最多的一巴掌下去也就撒了6个麦子,按照咱当地老农民的规矩,一巴掌拍下去,都撒6颗麦子,康拜英师傅不要收割费。你这,就一次是6粒,你还想咋样,你他妈的这麦地,草都把麦子吃了,我兄弟给你收割成这样,就是相当有良心的了!你讹诈谁,我都不管,可是,你想讹诈我兄弟,门都没有!”
张麻子还想辩解。
老肖一把拽住张麻子的衣领,如同老鹰叼小鸡般朝地头走去,厉声骂道:“走,跟我到乡里找头头评评理!我就不信,明年你还能在乌孙县承包上土地!”
张麻子拼命挣脱着,双手合十作哀求道:“我的老肖哥,你就饶了我吧,我这就把收割费给你兄弟。”
老肖闻言,松开手,手指快点到张麻子的鼻尖上了,愤愤不平地催促道:“现在就给,当我的面给,免得给我再耍什么花招!”
张麻子从裤兜掏出一沓子钞票,清点完,准备给骆滨。
当骆滨伸手去接时,他又快速缩回去,跟着老肖讨价还价道:“老肖哥,看你的面子,我结了收割费,可是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老肖伸手作势要扇张麻子。
张麻子双手抱头蹲在地上,“明年我的地,你给我犁,要不,今天我不结的这么痛快!”
老肖的大掌举在空中,脆声道:“行!”
张麻子得寸进尺道:“听说你家120亩地口粮地要承包出去,包给我,120块钱一亩地!”
老肖看看身边的骆滨,咬咬牙让道:“行,我答应你,你再别给了脖子上了头,小心我真的揍你!”
张麻子麻溜地把手中的钱塞给骆滨,兔子般跑了。
骆滨一把抓着老肖的手,激动不已,“肖大哥,我,让我说啥好呢。”
老肖满不在乎摆摆手,“刚才,村里老董告诉我,你去给张麻子收割麦子,我一听就知道坏了,这个张麻子肯定要坑你。幸亏我赶到了。”
为了报答老肖,骆滨跟江道勒提非得拉着他在乡里唯一那家回民餐馆吃个过油肉。
老肖正巧没吃晚饭。
三人各吃完一盘过油肉,又要了瓶伊犁特曲,就着一盘皮辣红喝起小酒来。
在乌孙县这座偏远的小乡村,有个吃饭的食堂就相当不错了。
老肖为人实诚,不会弄虚作假。
当骆滨准备开启第二瓶酒时,被他拦住了,“小弟,算了,你们还要赶夜路,少喝点,这酒我拿回家慢慢喝。”
夜幕降临,三人在回民餐厅就此别过。
老肖见骆滨喝了不到50克的白酒,也就没往坏处想。
他有时喝200克白酒还能在田地应付自如地犁地,这次也就没当回事。
骆滨开着康拜英慢慢朝省道开去。
在驾驶室,他越想越窝囊。
如果不是老肖出面摆平这事,还不知道张麻子咋样讹诈他呢。
脑子里想着心事的骆滨,车子开得如同蜗牛般爬行。
路过一户人家时,一位追小白兔的两三岁女孩朝路边跑来。
天色渐黑,又有高高的蒿子草遮挡。
视线不大好,心烦意乱的骆滨压根就没看到这位在路边玩耍的小女孩。
小女孩全身心都被跑在三岔路口的小白兔吸引住了,丝毫没察觉到危险来临。
骆滨慢慢打着方向,康拜英的前轮缓缓朝右手拐去。
而康拜英的后车轮正好猝不及防地碾过小女孩……
骆滨被扣押在乡派出所里,就连两辆康拜英也被扣押在派出所后的空地上。
康拜英压死小女孩,算是人命案。
乡派出所所长当夜就把此案如实汇报给县公安局分管交警工作的贾副局长。
真是冤家路窄。
贾副局长就是贾兵的爹!
当贾副局长听说肇事者名叫骆滨,是西域县阿勒玛勒村的人。
他双眼一亮,就连那酒糟鼻头也在灯光下显得裎亮。
在电话里,贾副局长叮嘱所长一定就肇事者喝酒开车的细节上多做详细笔录、多做文章。
这边的江道勒提见骆滨被抓,就连骆滨身上的那个波导手机都被没收了。
半夜三更,他敲开乡邮政所的门,给骆波拨打电话。
骆波正搂着娇妻酣睡着。
床头柜上的手机不停地响着,单调的旋律让他无比烦躁。
他惺忪着眼摸索着手机,看着屏幕上的陌生号码,不耐烦地嘟囔着,“谁啊,这么没眼力劲儿,半夜三更打骚扰电话。”
嘴上埋怨着,可是依旧按下接听键。
听到里面的声音后,他吓得一个激灵坐起身来。
李茗溪惊醒了,看着一脸惊悚之色的骆波,愕然地问:“出什么事了?”
骆波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三哥出事了,压死一个小女孩。”
“啊!”李茗溪吓得双手捂着嘴,眼眶的泪水无声地滴落。
骆波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起了床,他慌张的穿着裤子,对着吓傻的李茗溪道:“我这两天不在家,家里的事,这两天你多操点心,要不,你把梁小五接来跟你一起住,照顾小米粒,这事先暂时瞒着,不跟外人说。”
李茗溪看着骆波边穿着上衣边拔腿朝外走,连忙叮嘱道:“天黑,开车慢点。”
骆波以百米赛跑的速度冲到院子,又拨打刚才的固定电话。
还好,江道勒提并没有离开邮政所,电话是他接的。
江道勒提把他掌握的点滴线索一五一十转述给骆波听。
他把贾副局长分管乌孙县交警大队工作的信息也透露给骆波。
骆波顿感到头顶一股冰凉之气透过头皮渗到全身所有毛孔,冰寒彻骨。
他朝捷达车走的每一步都艰难无比。
贾兵他爹当初离开西域县前那副阴森森的脸在骆波眼前晃荡。
当年,贾父咬牙切齿地那句话还在骆波的耳畔回荡,仿佛昨日发生的那般清晰。
“你骆家人千万别栽在我手上!”
无力感和挫败感在骆波身上蔓延,他叹息真是山不转水转啊!
他知道,贾副局长对骆滨不会手下留情,只能痛下毒手。
骆波连夜赶到阿勒玛勒村。
院子里黑魆魆的,他看着二楼爸妈那间漆黑的屋子,不知该如何是好。
现在喊醒两位老人,会不会吓着身体虚弱的妈妈。
骆波坐在骆峰居住的屋门口,静静等待骆峰起夜解小便的那一刻。
也许骆滨出事,骆峰也有心灵感应。
他半夜惊醒,吓了一身冷汗,慌忙坐起身来。
看着大床里头的李羽正搂着两个孙子酣睡着。
骆峰披了件外衣拿着莫合烟轻手轻脚走出屋门。
等他推开屋门就看见一个黑乎乎的背影坐在门口的台阶上。
吓得骆峰条件反射抄起门口的扫把低问:“谁?!”
骆波听到身后的动静,转过身来,右手食指竖立在唇边,“嘘”的一声,低声道:“爸,是我,三十白,走,到一楼来。”
骆峰见状,知道出事了。
他二话不说跟着骆波走进一楼。
骆波摁下墙壁上的开关。
借着灯光,骆峰发现骆波脸色煞白,浑身颤抖着。
他心里一惊,“三十白,出啥事了?”
骆波用抖着的手拉着骆峰坐在餐桌旁的椅子上,“爸,你别急,三哥出事了,在拐弯时不小心压死了个小女孩,现在被扣押在乌孙县派出所呢。贾兵的爹正好负责这事,他要把三哥往死里逼,计划判个三五年。”
骆峰直觉浑身的血液直往头上冲,身体摇晃几下,嘴巴张了几下,发不出声来。
骆波连忙蹲在骆峰双膝前,仰头看着深受打击而一脸苦色的骆峰,“爸,您别急,我去到西域市公安局找找熟人,花多少钱都要把三哥捞出来。这事,千万别告诉妈,免得她又急病了。我就是想问下,我放在这里的房产证能不能拿出来一本?我去卖一套门面房,打通路子。”
骆峰点头,“行,我现在就给你拿。”
骆波一再叮嘱着,“爸,千万别让我妈发现,要是妈问起房产证到哪去了,就说我卖套门面房,打算换辆新车。”
骆峰点点头。
他蹑手蹑脚地来到二楼的卧室,又鬼鬼祟祟地抱着十几本房产证下了楼。
骆波从中挑选两本房产证,没再多说一句多余的话,转身离去。
骆峰望着骆波的捷达车消失在黑夜中,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
这位老人心里清楚,养子骆波是真把自己当成骆家人了。
没一点嫌隙,不计较什么。
就如当年他跟李羽义无反顾地收养这个弃儿。
如今,长大成人的骆波亦义无反顾地掏出真心回报骆家。
以心换心,人心就该如此。
骆峰回到二楼的卧室,老伴李羽正安详地睡着。
睡得那样踏实、安宁。
骆峰轻手轻脚地躺在床上,一夜未眠,睁眼到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