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最后一句话,任重仰头就倒,死死睡去。
他这次真的累了。
任重这一觉睡得很香,一直睡到第二天早上九点才幽幽醒转。
他并非自然醒转,而是被浑身上下的酥麻剧痛的触感惊醒。
他刚一睁开眼,就瞧见自己清洁溜溜地躺在一张洁白的软床上。
软床旁边摆着数台自动化的医疗器械。
正有数百条机械臂从这些器械的端口伸出来,另一头分别链接在他身上各个原本被烧伤的位置。
机械臂相互间两两成组,并排罗列。
此时正有大量高压微电流通过机械臂放射出来,在他的体表经过极短的距离形成回路,烧灼着他的肌理组织,这正是剧痛感的来源。
床榻旁还有一个人,正是陈菡语。
陈菡语戴着特制的拆解手套,双手平伸,掌面朝下,手套下沿面与任重体表距离大约两厘米。
阵阵微光正从她的手套上倏忽闪现,打击在他身上,配合着医疗器械的高压微电流调整着他的机理结构。
似乎察觉到他的目光,陈菡语微微转过脸看向任重,脸上泛起一抹红晕,然后又别过脸看着自己双手下方的肌理组织,嘴里说道:“鞠经理和孙医生说不用等你醒过来,你在睡眠状态下的自愈精度甚至会比清醒状态还更高。他们让我提前帮你微调肌肉纤维布局,以加快你的完全恢复。”
任重嗯了一声,“倒也对。”
说完这个,然后他又稍微抬起头,默默往下看。
得,这下他可算知道刚才陈菡语的脸上为什么会悄悄泛起一抹红晕了。
毕竟在之前遭到烧伤时,他浑身上下创伤面积最大的两个地方分别是正面的脖颈处与腰部连接处。
所以……
懂的都懂。
“现在这康复治疗机的功能是模仿你自己极限训练时造成的疲劳性损伤,我的工作是小范围调整肌肉纤维布局。至于你的康复过程,靠的是你之前服用的子母药和先前注射进去的新陈代谢促进液。这样做的效果比你自己极限训练其实还要更好一些。如果坚持这样治疗,大约四天的时间你就能恢复如初。”
陈菡语似乎强行控制着自己的情绪,用平稳的语气交代着。
任重又嗯了一声。
陈菡语等了约莫十几秒,没等到他的下一句。
原本她以为任重会说,如果只是加快三天,那接下来他还是自己训练,没想到任重竟没提这个。
她心头有些窃喜,脸上却又不敢表现出来。
倒幸好她自学成才的易容术早已炉火纯青,这点点心理波动不会影响到她的发挥。
一边干活,一边偷偷用眼睛去瞄向原本不该瞄的地方,陈菡语又道:“刚才欧又宁在外面汇报了一些消息,你要听吗?”
“说吧。”
陈菡语:“梁启发已经苏醒,度过了危险期。现在梁启发在铬碳镇荒人里的影响力非常高,大家都很认可他,并一致推举他担任铬碳镇的新镇长。欧又宁已经联系过战沙县的执政官,咨询过这件事。但战沙县执政官表示这件事不由他定,也没有上报协会的必要,主要得问你的意思。”
任重笑了笑,“梁启发昨天的表现的确可圈可点,过去是我疏忽了他的能力。这件事就这样定了吧。”
陈菡语:“还有,昨晚的伤亡情报的准确数据出来了,镇内死亡人数为人,伤员九万七千余人。”
任重闻言,脸色变得有些阴沉,再幽幽长叹,“唉,没有办法。通知梁启发,参照星火军在编战士的标准给予阵亡补贴和战功奖赏,再让镇医院不惜成本全力迅速救治伤员。如果药品和设备不够,就从阳升市那边调集过来。”
陈菡语:“从昨晚开始,这个已经在做了。”
“那就好。”
“另外,我们一共俘虏了近八万人,其中大约四万人伤势不轻,我们已经给予基本的治疗。”
任重立刻打断,“不要基本,要全部,得让这些人痊愈。”
“为什么?他们不应该付出代价吗?”
任重深吸口气,“我昨天说话时你没在现场,不知道也正常,我不怪你。我现在再重复一次。在敌人的身份之上,他们首先也是人,并且是被控制着的人。藏在暗中像驱赶羊群一样的牧羊犬在昨晚已经全部伏诛,这些活着的俘虏大多都是被裹挟进来的无辜之人。”
“他们也是人。我们理应救治他们。同时,我必须要兑现自己优待俘虏的承诺,建立我的口碑与威信。这样,当我们真正的逐鹿天下时,这口碑会成为我们最锋利的武器。虽然俘虏中很可能有冥顽不灵的潜伏份子,但没关系,我在意的只是概率。”
“陈菡语,你们跟随我最久。我是个怎样的人,我相信你应该比绝大部分人都更清楚。跳出曾经的狭隘的视野吧,因为我们真正要的是改变整个源星,自然不能再用过去的狭隘的仇恨观来看待一切。”
陈菡语思索了很久,然后默默点头,“嗯,我明白了。还有一个事,当铬碳镇的战报被我们的情报人员送过去后,被你和马队长攻陷指挥部的敌军后续部队里发生了哗变,大约有六万多人脱离了对方的营地往铬碳镇的方向赶来。现在这部分人在城外聚集着,梁启发不敢决定是否放他们进城,说是等你醒了再说。还有近十万人遭到了七镇联盟派遣的高阶职业者的屠杀,另外有十来万人被控制着正在返回对方的镇子。”
“十万人遭到屠杀?”
任重抓住了重点。
陈菡语:“是的。”
任重稍微捏紧了拳头,浑身肌肉猛然绷紧。
受此影响,他体表的诸多伤口被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引动,带起一阵剧痛。
放松状态下骤然遭到加剧的痛楚袭击,他先是下意识嘶了一声。
陈菡语赶紧问他怎么了。
“没什么,把城外的人都放进来吧。注意收缴武器,给安置到集中睡眠舱去。”
“最后,郑甜正率领四路军以及五路军剩余的战士,共计十万人往这边推进,最迟今天傍晚就能抵达。阳升市里的一、二、三、六路军没有调动,但已经提升至战备状态,目前由史煊暂代总指挥一职。”
任重:“嗯,非常好。”
“嗯。那你先休息一下,我出去传令。”
“去吧。”
等陈菡语出了门,任重稍微直起身子,从旁边拉过一张白色毛巾遮在身下。
过去两分钟,陈菡语又回来了,瞧见这模样,她脸上红晕再现,却快步走上前来,一把扯下毛巾,“现在你这皮开肉绽的,有什么好遮的?万一毛巾和你撕裂的血肉粘连在了一起,还给我添麻烦。”
得,任重反倒不好意思起来,“抱歉。”
“没事。”
……
时间走到下午三点,完成一个治疗周期的任重终于神清气爽的出了门,来到铬碳镇医院的院落里。
陈菡语则累瘫到医疗室隔壁的房间休息去了。
听闻任重出现,梁启发坐着半自动轮椅一路漂浮赶了过来。
正在铬碳镇里着名的声色犬马场所纵情欢愉的欧又宁立马溜了出来,直奔歌坛资源飞艇建筑地下的禁闭室。
任重在梁启发的陪同下,在镇子里四处走了一圈,尤其准备重点视察在昨晚的交火中受损严重的城墙边缘地带。
随着二人在诸多精英战士的陪同下从镇医院沿着大街一路行去,越来越多的铬碳镇荒人意识到梁经理身边的正是那个任氏集团的掌舵人,纷纷自发跟随上来。
有少部分脸上被炮灰和泥浆染得乌漆墨黑的荒人不小心靠得太近,战士立刻怒喝连连,要将人群屏退。
这些战士早已接到欧又宁的通知,任总此时有伤在身,受不得惊扰,务必不能让潜在的敌人内鬼靠近。
但任重却喝止了战士的行为,让他们将荒人放过来。
同时,任重大声说道:“我们能守住铬碳镇,真正的功劳并不是我一个人,更不是五路军的压倒性实力,而是镇里的住户们。要不是大家伙在关键时刻同心协力,撑不到援军赶来,一切都是空谈。大家都是自己人,不分你我,不分贵贱高低。”
“大家一起经历了这样的战争,我当然信得过你们每一个人。各位,我任重在这里向你们郑重承诺,你们昨天的全力以赴不会是白白付出。你们不是为了我一个人的财富而战,你们同时也是在守护自己的人生。我不但会重建铬碳镇,还会让这里变得更好,更繁华。”
“你们都将能过上和县城里的公民一样的日子,你们的子女也将能得到足够的教育。总之,我任重谢谢你们能与我并肩作战,你不负我,我不负你。我们都是兄弟手足,相互不离不弃!”
任重此言一出,全场震惊。
这些一直以来都活在最底层的荒人从未想到过,竟会有七级公民对自己说“兄弟手足”。
也不知是从哪里开始,人群中竟有人发出嚎啕大哭。
这人撕心裂肺的喊着,“昨晚我家三个成年孩子全部战死在一线,我自己也被炸碎了一只手。我本以为自己的人生彻底完了蛋,但任总你……你……谢谢,我谢谢你!”
这人起了头,其他人听他哭得撕心裂肺,情绪受到感染,也纷纷湿了眼眶。
任重排开人群走上前去,看着这断臂的白发老者,又看了看他身边另一只尚且完好的手牵着的五岁小男孩。
老者更咽道:“这是我大儿的长子,是我家的独苗了。”
任重微微点头,蹲了下来,轻轻拍了拍这小孩的肩膀,“小家伙,你爸爸和叔叔都是了不得的战士。”
“谢谢叔叔。”
任重说完,又回头看向旁边的梁启发,缓缓说道:“在东城门处修建一个广场,广场上树立一座石碑。石碑上要刻满铬碳镇里所有阵亡者的名字。从今往后,每年的九月三十日列为阵亡者纪念日!我任重旗下的所有居民,在这一天时都要停下劳作,前往纪念碑处祭典亡者。不管阵亡者是荒人还是公民,都一视同仁。”
说完,任重又看向小孩,“加油,英雄之后也是英雄。老先生,接下来你生活上有任何困难,大可以找新镇府讲你的述求,有问题一定给你解决。其他人也都听好了,所有阵亡者的家属都将享受同等待遇!我任重的部下绝不会流血又流泪。”
说完,也不等其他人感恩戴德,任重便再度带着梁启发直奔城墙区。
不知不觉间,他身后已经跟了多达两万人。
人群浩浩荡荡,纵贯长街。
抵达城墙区后,任重做的第一件事却是当场叫停施工工程。
他要求将这些刚刚打好地基的工程全部返工。
任重如此说道:“这边属于城防区的内环,需要有一片空旷的开阔地带,便于抵御外敌。至于居民住宅,往里修,给我用更好的材料,构建更强的防御工事。同样的悲剧不会再发生第二次。外城区也要扩建,绝对不得有任何偷工减料。我要给我们的人最好的生存条件。缺少建筑材料,就去找铬碳矿业谈,该怎么交易就怎么交易。还不够的话,就从阳升市那边调拨。”
任重这话一出,又给了铬碳镇荒人一颗大大的定心丸。
他的态度很明确。
他非但不会放弃铬碳镇,甚至反而要将这里打造成铜墙铁壁。
消息很快又传播到那些俘虏和被批准进城后的外地荒人耳中。
这些人心头便只有一个念头。
“来对地方了。”
任重此时所做的每一件事,都在无限度地加速铬碳镇的重建。
这重建不单单包括建筑物,更包括人心。
等他处理清楚一切事物返回镇医院时,已经是夜里十点。
他的脸上挂着满足的笑意。
真的,他从来没有过这般放松的时刻。
他心中的爽快不足以向任何人描述。
没有“网”的日子,实在是太香了。
要是以前,他敢做这些事,说这些话,只怕猎杀者当场就能落到他头上。
但现在嘛……
可能,这就是自由的定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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