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件事看似突发仓促,但所有节奏其实都在任重的操盘控制之中。
自从返乡舰队离开源星之后,在留守的于烬家族、王兆富家族、文磊家族以及偶尔苏醒掌控全局的陈菡语等人的引导之下,资源有限活动范围紧凑,但却又靠着孙艾的帮助对外界保持信息获取的源星人类迅速转进到了一个新的发展方向。
正是学术方向。
遥控操盘的任重花了很大的力气来逐渐建立源星上的学术氛围。
或许是源星上的自然环境和行星系信息流背景特别适合人类大脑运转,进而让源星上的优秀学术人才层出不穷。
总之,在基础理论研究的深度上,源星科学院已经渐渐超越了同宗同源的赤锋科学院。
尤其在任重将白嫖自望疆星的富氧环境搬运回去后,即便赤锋星和源星几乎同时采取行动,两个星球上的富养环境营造进度也相似,但源星上的学术人员爆发灵感的频率显然更高。
任重在远疆分院这边呆了两年半,又送回去大量基础学科知识。
对于这些新知识,任重主动做了细致分化。赤锋科学院负责成果转化,源星科学院负责消化吸收再深度剖析去芜存菁。
到现在,面对杨米思的几个终极问题,源星科学院已经可以给出相对靠谱的答案。
完成闭目沉思后,任重并未急着作答,他只是告诉杨米思和其他人,自己需要换个安静的场所独自思考。
杨米思与院长答应下来。
随后任重便独自去了隔壁办公室。
会议室这边,倒是只留下院长等人和杨米思单独相处。
院长趁机说道:“杨老,我们之前那提议,你应该已经知晓吧?也不知道你对这事有几成把握啊?赤锋伯任重的确非常了不起,他的科研潜力绝非浪得虚名。这两年下来,虽然折跃战舰的研发还遥遥无期,但已经产出了大量新技术。我们实在不想让他就这么走了。他这般人的才学,就该用到科学上嘛。”
之前杨米思也是这般想的,所以他是想以亲自收任重为学生的方式来实现院长试图留人的目标。
但现在,杨米思却沉默了很久,只摇了摇头,“我不确定。至于把握,恐怕不多了。”
时间不知不觉过去三小时,任重单手拿着一本册子回到了会议室。
院长等人伸长了脖子,翘首以盼,杨米思却已是三步并做两步冲上前去,作势要从任重手中直接拿册子。
不曾想,任重却将东西往身后一背,给藏住了。
杨米思不解:“任先生你这是何意?”
任重轻咳一声,郑重说道:“杨先生,实不相瞒。这册子里的东西都是我个人的精华学问,其蕴含的思想价值甚至超越我的专利涂料。原本这东西该是要送到皇家科学院备了案,注册了学术专利才能拿出来。只是我个人终究始终未能完全满意,所以才一直只在酝酿中,不敢将其轻易示人,以免带错了路,误了世人。今日,由于杨先生你的提问,你我相见恨晚,我本意是不愿答,但又不想叫你失望,所以才提前整理思绪,勉强着书立传。”
“可是,这东西其他人是不能看的。看了只有害无益。同时,杨先生你暂时也只能在我眼前看,这本书也得阅后即焚。它的作用不是要解答你的所有问题,而是就着你的困扰启发你的思路,你留之无益,只等看完后,再去细细品味,逐渐消化,重新整理自己的学术,最终或能走出一条属于你自己的路来。”
杨米思做恍然状,“原来如此。那么……”
说着,杨米思与任重二人齐刷刷转头看向不远处的院长等人。
虽然没再说话,但那目光神态里的逐客意思却表露无疑。
院长登时傻眼。
他倒是没想到,我明明才是地主,你两个外来户怎么喧宾夺主,对我下逐客令了?
过分啊!
他本也是学问人,当然也想看书,此时见宝山在眼前,心痒难耐,急得抓耳挠腮,又不知道说什么好。
杨米思见他不识趣,终于失了耐心,只侧身一扬手,“请。”
说是“请”,其实就是“滚蛋”的意思。
院长阁下嘴唇直抖,几欲暴怒。
但他又看了看面前看似中年,实则辈分高到没谱的杨先生。
罢了,我是有修养的晚辈,不和出了名的社交破落户杨某人一般见识。
带着莫大的遗憾,院长与一众远疆分院高层一步三回头地走了人。
等他们走了人,任重便与杨米思去到隔壁一间封闭式小会议室,先关紧了房门,又检查了这会议室,确定没有任何摄像头,任重再打开信息流探测屏蔽干扰仪,这才将他手写出来的小册子递给杨米思。
杨米思带着惴惴不安的心思翻开册子,在第一页开门见山便见着这样一行字。
“所谓人的思维,是信息的集合。信息的本质,是信息流。思维信息流如何来?来自规律的集合。规律从何来,来自电子作为存在态的震荡与旋转,来自电子作为能量态的涨落,来自原子核内部质子与中子的旋转……总之,人的思维其实是大脑内部一切物质与能量聚合在一起之后形成的规律的总和,与智脑中贮存的信息其实是同一类存在,只不过它更复杂,容纳的信息量更庞大。”
这是总纲,有点大言不惭,但杨米思并不急着反驳,而是继续往下看。
在后面的十几页中,任重罗列了大量实验数据来对总纲进行证明,以至于杨米思对总纲里的内容从起初的质疑,慢慢变得将信将疑,再到看完相关的所有相关论文,只觉意犹未尽。
闭目沉思消化良久后,杨米思问道:“虽然前言总纲里给的论调很惊世骇俗,毕竟按照通常的观念,人们都认为不管人工智能性能再优越,与人的思维都还是有本质不同。可你却是干脆将人的思维与智脑中的信息等同视为一物。我起初想反驳,但又忍了一下。看完后续全文后,我又觉得,这总纲似乎又有那么些道理。但却让人觉得很悲观,人真的和智脑没有区别么?失去了无限的可能,那人类的上限是不是已经提前注定了?你这些文章,看似有理,可却又似乎都只是旁敲侧击,最终还是未能定性啊。”
任重点了点头,“大胆猜想,细心求证,是为科学。我所提出的,起码是一条可能正确的路,对吧?”
“是的。至少你已经真在这条路上走出去很远了。我很佩服你。”杨米思诚恳道。
任重:“继续看下去吧。”
杨米思再翻开下一页。
“宏观与微观宇宙之美:对称美学。”
在这篇文章里,任重以杨-米尔斯理论为核心骨架,从头到尾地梳理了一遍地球人类曾经走过的路,从牛顿的经典力学到麦克斯韦的电磁光理论,从爱因斯坦的广义相对论到盖尔曼的量子色动力学,从泡利的整体规范对称性与局域规范对称性到非阿贝尔规范场论,从质子中子同位旋守恒到杨-米尔斯理论,从规范玻色子到夸克模型,从费米子到希格斯粒机制,再一股脑抛出渐近自由、夸克禁闭、自发对称破却、规范场的重组等等概念,随后又在机械帝国现有的微观观察科技水平的基础之上继续往下推进,从暗物质暗能量与引力的关系延展到无处不在的信息流的物能二象性,再引申到折跃亚空间的树状网络与宇宙坐标系的无限精确论。
在这短短一万余字的论文中,任重用自己的笔,以一股脑猛砸理论结晶的方式,带着杨米思重走了一遍真正的地球人类文明曾经走过的路,又再往前多走出去一些。
当然,任重在具体表述时,都没把这些理论的名称拿出来,甚至在内容和表述上也做了很多模棱两可的帝国本土化改写。
至于一些在帝国中尚未出现,又或是他本人尚未接触到的理论,他也都用了纯数学推演以不断追求心中的对称美感的目标,强行以猜想的方式砸了出来。
这些数学计算的过程,都由源星科学院里的顶级数学家和理论物理学家在任重通过孙艾实施的引导之下,群策群力完成。
如果是一个学问做得不够精深,理论知识不够扎实的人,看了这篇文章,大约会只想骂娘。
但杨米思显然已经跨过了文章的阅读门槛。
看完后,他一言不发地摸出纸笔,开始低着头在纸上唰唰唰地记录起来。
他在整理自己的知识体系。
任重在一旁也没说什么,只看着他不断抛出概念。
时间过去一个多小时,杨米思开始了自己的计算过程。
一边计算,他嘴里还一边念念有词,似乎也是在对任重说话:“其实这个被你命名为神之粒子(希格斯粒子)的观念很令人惊艳。但它还不够微观。我认为,神之粒子不只有一级,还有二级三级四级乃至于无穷大级。每往微观层面多走一步,神之粒子就往下多顺延一级,变得更复杂,细分出更多不同的种类。在无穷大级的层面,神之粒子赋予了物质一切特性,甚至可能让光波和胶子也能具备质量。”
“甚至,当这无穷大延展到一定的程度时,神之粒子和引力、弱电力、强力、信息流、暗物质、暗能量、可观测物质之间都不分你我。”
“当我完成所有的计算,将神之粒子和信息流理论等等一切可观测力都合并到一起时,就窥破了宇宙的本质。”
……
时间不知不觉飞逝着。
杨米思这一次废寝忘食的计算,一共耗时八小时。
他深吸口气,将笔抛下,回头看向身侧的任重,“任先生,你觉得怎么样?”
任重看着写满了一整页的数学计算框架,沉吟良久,缓缓说道:“深度还是不够。”
“是啊,不过没关系,我暂时只能做到这一步,但以后总能慢慢搞明白的。”
任重:“是的,循序渐进,一步一个脚印。”
其实任重心里想说的是,你确实是个人才。
杨老只是第一次接触这些理论,就用纯计算的方式,推出了杨-米尔斯理论的完整数学框架,而且这框架的深度,其实已经超越了20世纪地球人类的研究,抵达了夸克的下一层再下一层。
在沉默中,任重与杨米思对视着,心里想的却都是,对方真是了不起啊。
到得此时,任重可算是见识到了学术大宗师真正的能耐。他只是扔出一些非常宽泛的概念,目的只是不断引导杨米思的思维方向,再催发着对方主动向杨-米尔斯理论的方向前进。
哪怕杨老暂且得不到结论,给卡在里面,也没有关系。任重想达到的目的只是把人彻底带进沟里即可。
但任重也万万没想到,对方真就根据他的纲要式描述,迅速发散整合,直接把数学框架给摆了出来。
属实恐怖。
任重自愧不如。
杨米思却也对任重的奇思妙想惊为天人。
他简直不敢相信在帝国的边陲之地,竟有一个从出生到如今跨越的时间不过两百年,甚至从未正式进入过皇家科学院下属的帝国大学学习过一天的人,会在纯理论领域思考到这般精深的境地。
在他本人计算出数学框架之前,他也曾想过,任重的这些猜想是否太天马行空,看似精妙,其实又如无根浮萍站不住脚。
结果倒好,他自己把框架摆了出来,又反过来证明了任重的诸多猜想之正确。
“任先生,这就是你的能力么?你在赤锋族中践行的,就是这样的理念?我……”
杨米思颤颤巍巍地举起手,手中正拿着那一页纸,不知不觉竟已是老泪纵横。
他再喃喃自语,“我在黑暗中不断跨越时间,摸索了上万年,又在冷冻沉眠中等待了百万年。我的确从未想到,竟能在你这里看到科学的真谛。我……哪怕现在我就死在这里,就凭着这一页纸,也算是此生无憾。也正如你所说,哪怕我未能一蹴而就,可往后只要有人还在这条路上继续往前走下去,便终究能抵达彼岸!对吧?”
说着说着,杨米思竟已老泪纵横。
朝闻道,夕可死矣。
7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