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
极深的夜,没有半颗星子,连风都是静止的。
魅杀跪坐在蒲团上,长发垂到腰际,黑得透亮,衬得肤色极白极白。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神中的几分不平静体现出她的不安来。
房门被推开,她沉默着,动作极快地看了过去。
脑袋也极快地垂了下去。
脚步声靠近,很平稳,半点不浮躁,却如同鼓声一般在她心里,脑海里疯狂叫嚣。
每一步,都像是踏在她的心上。
她微微垂下眼皮,盖住眸中压抑,暴力。
像宿命的牵扯,捆缚,牵制,在看见男人的身影走进来时,她换了个姿势,整个人牢牢跪伏,五体投地——怕最是标准。
动作虔诚,认真,不带一点敷衍。
行动灵活,干脆,不带一丝犹豫。
如此罪人之姿,她做来却像经历一百次一千次一般熟练,理所当然跪在那人脚下。
脚步声渐近,她连头都不敢抬起来。
这一天到底是来了。
从回到这片土地的那一天起,她就知道,这一天迟早要来,只不过,她没想到竟然会来得那么快。
他心里当真是恨透了她,所以才会这么快就找上门来么。
她心里酸涩得很。
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见他一面,庆幸还能见他一面,却又想起最后一次见他时已经是十几二十年前,他满脸厌恶将她打出晏家。
心内瞬间百感交集,五味杂陈。
一股流泪的冲动袭来,还未反应,脸颊就已经湿了。
二十年过去了,她每天每夜,每时每刻都在想着这个人。
想着他高傲的眼神,想着他英挺的鼻子,想着他薄情的唇,想着他不可一世的高高在上。
心里有多想怕是没人能够清楚的。
这会儿要见到他了,她反而是不敢抬头了。
怕引起他的不悦,也怕自己的狼狈脏了他的眼。
当年的错误深刻,她人微言轻无法挽回,只能是依着他的话滚得远远的。
只是,谁又知道,无数次午夜梦回,她只想再看见他一面。
哪怕只是一面。
“见过少主。”
哪怕知道他继任家主位置已久,魅杀依旧是叫出了当初那个称呼。
他是少主,她的少主,一辈子的少主。
话音刚落,魅杀肩膀一沉,一股强大的压力压着她胸膛都贴上了地面。
她没做任何挣扎,就这样让晏闵修把她踩成了最卑微不过的一个姿势。
他似乎不知道脚下的人也会痛,将人的的骄傲连通骨头碾碎。
“为什么还要回来。”刚过四十,男人的声音越发清冷无情,带着质问,尖锐又冷漠。
魅杀额头已经冒出了冷汗。
骨头断裂的痛苦让她皱起眉头,许久没有经历如此强度的伤害让她差点无法适应。
想到施虐者是谁,她硬生生压住了喉咙里的呻吟。
他不喜欢人叫痛。
他最讨厌底下人不守规矩。
哪怕已经被逐出晏家,魅杀也从来没有想过要跟晏家作对,要忤逆晏闵修。
晏闵修于她而言,不仅仅是主子,也早就已经成了生命中的光。
可这束光不允许她靠近,甚至驱逐她。
她的前半生为晏闵修而活,后半生为了晏闵修的儿子容珏而活。
转眼已经过了四十,女子最美好的年华消失,容珏也已经长大。
这一次,如果死在他的手上,她应该也没有什么遗憾,什么不舍了吧。
只是,心中那份痛楚怎么会越来越明显,越来越明显呢。
她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颤抖的身子了。
晏闵修却猝不及防加重了脚下的力道,直把她压得喘不过气来。
她想开口求饶,心中却不知为何有了希冀与念想,若是……若是,他也会手下留情……
若是仍念旧情,他自己就会高抬贵手的吧。
不需要她开口……
魅杀也不知道自己还在心怀些什么期待。
但她知道,那颗在二十年前就已经停止跳动的心这会儿已经回复了生机,并且疯狂跳动起来了。
疯狂跳动,疯狂跳动,像是在舞动最后的舞蹈,像扑火的飞蛾,只要能够拥抱到那份炙热,那么就算是立刻灰飞烟灭也完全不后悔。
感受到肩上的力道卸去,她泪眼朦胧抬起了头,一磕头,二磕头,三磕头。
连磕了三个响头,她才跪立起来,仰视面前睥睨着她的男人。
一如多年之前的虔诚,认真,如同对待心中神祗,毫不敷衍,目光中只有这一个人。
余下世界会化为灰烬泡影,只有这个人是生动的,鲜明的。
只可惜,她的深情似乎并没有为她迎来多少厚待。
“说,你怎么还敢回来。”
魅杀心里泛着苦意,如果事情如她所愿,她也不愿意重新出现在他面前污了他的眼。
哪怕,她有再多的期待。
“对不起。”她低声道,语气中满是小心翼翼,不敢造次的谨慎。
她说:“对不起,让您不开心了。”
晏闵修将她从地上扯上来,拉到了自己身前,用手掐住她的脖子:“对不起什么。”
魅杀忍着即将掉落的眼泪:“我不该再出现在您的面前的。”
“既然你知道,那为什么还要回来。”不知道是不是魅杀的错觉,她觉得这个男人的声音像是阴狠了许多。
她能够感受到晏闵修的手在慢慢收紧,胸腔内的空气在慢慢减少,她却没有半点挣扎,只是目光带着眷恋,第一次如此放肆地直视她的主子,第一次赤裸裸地表现出了自己强烈的爱意。
反正也要死了。
反正也要死了。
就这么一次,然后再也没有办法看见他了。
她要让最后这一眼成为永恒,将他牢牢记住。
这个她用尽了全部力气去效忠的人。
这个几乎占了她生命全部的男人。
也是唯一一个让她心动过的男人。
她这一生,几乎是为他而活的。
她没有挣扎,就像是刚刚遭受虐待一样,也像是以前在晏家,陪在晏闵修身边一样。所有的一切,除了接受,臣服,其他的都没有必要。
她生来就不配拥有自己的意见。
意识逐渐昏沉,她能够感觉到,晏闵修是真的想要让她死。
眼泪再也忍不住了,从眼眶滑落,掉在了晏闵修的手上。
那高冷俊毅的男人脸上终于有了波动,他听见魅杀声音极低极低地说了一声:“我爱你。”
魅杀从来没有想过要在他面前袒露心思,这一次是她对自己最后的放肆。
有的话如果不说出来的话,那么这一辈子可能都没有机会了吧。
她不想连这都成为一个遗憾。
冲动终于超越了机智给她重重一击,脱口而出的话语让晏闵修如同被烫到一般,飞快松开了手。
魅杀软绵绵摔倒在地上。
他没有说话。
魅杀也没有说话。
她没有力气了,险些死在晏闵修手上,最后一刻被甩开对她来说并不是恩赐。
她以前也有这样的经历。
晏家的杀`手一旦没有完成任务,那便要面临最为痛苦的刑罚,死对他们来说反而是一种解脱。
她只以为,晏闵修是不想让她死得太痛快了。
也对,像她这种不忠且异想天开的女人,就应该狠狠惩罚。
但如果时光倒流,她还是会做出相同的选择。
哪怕晏闵修怨她,恨她,她都不会推开晏闵修。
她依旧会成全他酒醉后的冲动。
哪怕他醒来后再怎么想要杀了她,再怎么无情地驱逐她,她都想要他,这大概是她一辈子唯一的机会,唯一一次成全自己的机会。
她想,她不后悔的。
就算不是她,也会有别人,那么这个满足他欲望的人怎么就不能是她呢。
她愿意为此付出一切,也要把握住这个机会。
她清楚这是不忠,但是她心里也有不甘——哪怕这份不甘意味着她的失职。
那个女人到底有什么好的,将她的主子跟其他男人玩得团团转,骗他们给自己办事,到头来没心没肺跟着别人跑了就把责任都推到了别人的身上。
那天看见晏闵修因为她的话醉酒,魅杀心里满是心疼,也有了杀了那个女人的冲动。
但是她到底没有动手,哪怕心有不甘,她都清楚那个女人对晏闵修的意义。
她如果动了手的话,恐怕晏闵修就是第一个不放过她的人,如果她真的得手,按照晏闵修的深情未必不会因此做出什么傻事。
是的,他深情,只是很可惜,这份深情并不属于她。
只有那个女人才配得到他一个笑容。
只是,再怎么特殊不也是抛弃他跟别人跑了吗。
魅杀很清楚那个女人。
当年少主险些失败就是因为那个女人的临时倒戈,她险些把晏闵修给卖了。
她心里只有权势,谁的权势更大,谁更有可能登上那个位置,她就会跟谁走,所以说什么晏闵修背叛了她她才会走完全就是屁话。
就算他们两个人没有酒后乱性,她也会跟别的男人离开!
魅杀清楚得很!
只是她到底是错了。
错在心存贪念。
错在不忍推开。
错在晏闵修要她的时候没有拒绝。
错在没有在承欢之后第一时间离开,以至于被那个女人发现,有了借题发挥的机会。
她错在,活得卑微却妄想跟那个高高在上的男人有所牵连。
容珏是他给予的,最好的礼物。
所以后半辈子就算是活得再怎么辛苦,她都没有想过要放弃容珏。
反而是把他培养成了人群中最优秀的那一颗明星。
也对,这个人的儿子本来就应该耀眼非凡的。
毕竟,他是他的儿子,怎么可能会比其他人逊色呢。
魅杀脑海中回放过当年无数件事情,嘴角慢慢勾起,似乎是满足了。
她重新挣扎着跪了起来,晏闵修下手狠,短短时间就叫她伤痕累累了,她却仿佛没有发现自己身上的伤口一般,看也没有多看一眼,义无反顾地跪在了他的脚下。
神态安详,举止却谦卑,完全把自己的尊严置之度外,全然不理。
“容珏想要回来。”她终于回答了晏闵修的问话。
对于她来说,他的每一句话都是圣旨,他的每一句话她都会服从,她都会去执行。
至于容珏的下落,她清楚已经暴露了。
晏闵修今天晚上的到来就意味着,他们所有人都暴露了。
她现在只希望,晏闵修能够看在这是他唯一的子嗣的面子上,高抬贵手放过容珏。
“啪——”
清脆的巴掌声响起,魅杀的脸硬生生浮现出红心,晏闵修这一巴掌将她整个人都险些带倒。
她不敢疏忽,将头重新扭过来,目光仅仅落在他膝盖部位。
“好得很。”
过去了多年,魅杀却还是能够分辨出他带着怒火的声音,这无疑已经是气得狠了。
她不敢如何作声,心中却觉得迷茫得很。
这一步,她应该早就想到的。
可是这一天真的来临,她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平息他的怒火。
当年东躲西藏,最后揣着一个球在华夏隐姓埋名,她只觉得庆幸保住了属于这个人的唯一一样东西。
是的,很可悲。
如果容珏是其他人的孩子,她绝对不会那么辛苦,狼狈躲避,而是会选择死在晏家刑场上,结束自己这卑微又毫无意义的一生。
她生下容珏,并不是因为有所谓慈母心,只是因为,这是这个人的孩子啊。
只是很可惜。
她目光有些灰暗。
他始终不需要一定孩子。
当年不需要这个孩子,现在依旧不需要这个孩子。
听说他这么多年过去了,依旧没有结婚生子,身边甚至都没有出现过别的女人。
是因为不是那个女人吗。
她离开了,所以,晏闵修就不需要其他女人的靠近了。
他就真的那么喜欢她,喜欢到非她不可的程度。
魅杀心里涌上了嫉妒,她就真的那么好吗,好到他的心里只有她一个人的身影。
如果她能够像其他家族主母一样安分守己相夫教子,那么魅杀可能不会有那么大的意见。
可是那个女人玩弄人心,流连花丛,在几个男人之间如鱼得水,随心所欲得心应手。轻佻又轻浮,她有哪一点配得上她的主子。
“如果不是他的话,你还打算瞒着我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