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青竹只瞄了一眼,赶忙转过目光不敢再瞧,即便懂得那是外族人的传统,逢着喜庆的日子总要来表演一回,热闹下气氛,可仍旧忍不住心里直突突,捎带着连绣鞋里头的脚趾都像被针扎似的蜷了起来。
“那位小兄弟年纪尚小,这上刀山的技巧并非一蹴而就,恐怕摸的不够透。”赵怀信心细如发,见她脸儿上有点儿不大自然,眼神一扫便寻到来源,勾唇笑着抚慰她道:“所以架上去的长刀看着锋利,其实刀刃开的半半截截,踩上去不会出大岔子。”
顾青竹总算松了眉心,点头冲他笑了笑。
跟在后头的颂平暗暗瞅了赵怀信一眼,心里嘀咕着这赵三公子怎么看,怎么像对自家姑娘有所图。
沈昙行在最前面,领着他们一群人往步射的场地走,这一亩三分地熟识他的人多的很,几乎迈两步就能碰见打招呼的,待打听到要去大比,当即呼朋唤友的跟在他们后头,原本从草坡来时还不到二十人,到了射箭场再看,只怕有七八十人都打不住。
射箭属六艺之一,京师世家弟子自幼便修习,几乎家家园子里都划了一小片空地,箭靶常年立着,个别讲究的连羽箭上的鸟毛都俱用鹰雁翎羽,一人练箭,旁边侍候的随从却有一大群。而眼前场地简单的不能再简单,军中淘汰下来破旧的靶架重新修整遍,箭靶倒是新制的,后头正对着一堵残墙,若脱靶也不至于伤着人。
操持比试的两个汉子见沈昙带人过来,把场子清理完,忙不迭的迎上去,其中身材高壮的汉子咧嘴笑一声:“东西都准备好了,您是先试个准头,还是直接比?”
军里头的羽箭哪有那么好的羽毛,能用上鸡鸭毛便是不错,而且个个轻重不一,故而准头大打折扣。
沈昙从他手上拎过箭筒,从中抓起一把对着光线瞧了瞧,轻笑一声,甩手朝赵怀信那边扔了根羽箭:“我不用试,怀信兄可需要热个身?”
那箭分毫不差的向赵怀信手边飞去,他稍微翻了手掌,便稳稳抓将它在手心,箭矢斑驳不堪,后头缀的翎羽也破败的参差不齐,换在汴梁,谁家也不会拿这种箭供人比试的。
赵怀信意在顾青竹面前展示一番,他性情自负但不狂妄,深知沈昙对此等羽箭习以为常,自己则不能托大,是以径自从地上挑了把趁手的长弓,对沈昙回道:“恭敬不如从命,我便射上三支。”
沈昙做出个请的手势,其他人识趣的往后退开好几步,顾青竹原是被半围进人群中的,这下子眼前终于开阔了,再看箭靶那头,架子上又多绑了几个火把,加着围观人群手里拿的,一时间亮堂的宛如白昼。
试箭不图快,赵怀信按部就班的搭箭开弓,第一箭射出去,基本在最中央的靶心之内,旁边看热闹的众人静了一瞬,紧接着鼓掌欢呼起来。
顾青竹从前见过家中哥哥们练箭,觉得射中靶心并不稀奇,所以被突然而来的掌声闹的一头雾水。
“今晚有风,箭出去的方向是逆风而行,且他又是第一支试手,确实百里挑一的身手,难能可贵。”沈昙出言为她解惑,夸赞起对手来倒毫不吝啬。
耳边的声音好容易小了些,顾青竹瞧了他一眼,见人家正抱着胳膊好整以暇的盯着自己,半点儿临阵前的紧张劲儿均没有,抿嘴笑问道:“那你还摆什么架子不跟着去试上两把?”
沈昙舒展着筋骨,仿佛听见了十分好笑的话,俯下身子在她耳边低低说了句:“我怕赢了以后有人说是胜之不武。”
按照京师规矩,射箭分为‘五射’,分别是白矢、参连、剡注、襄尺和井仪,顾青竹被请来作评,连规矩都是让她挑选,因条件所限,五射只有三样比试着比较方便,于是顾青竹思考半晌,以商量的口吻对两人道:“那便选白矢、参连和剡注?”
赵怀信手执弯弓,儒雅的欠了身道:“就按七姑娘说的来,沈兄以为?”
沈昙毫不在意的摆摆手,看也没看,脚尖儿随便勾着地上一柄长弓挑了起来,弓箭腾空,转眼入了他的手:“青竹说的算。”
如此,规矩正式定下,凤九拎着小桶用生石灰画了条长线,两人中间隔着十来步,各自站好位置,只待着顾青竹一声令下。
这边还未开比,人群就里三层外三层的挤成个圈儿,荆越他们摔角没费多大功夫,转脸过来帮着守秩序,高高壮壮的汉子往那一站,再想看,也得老实站在外头。
京兆府可是这大西北人杰地灵的地方,样貌出色的公子贵女并不少,而同眼下站的几位相比,简直判若云泥。沈昙、赵怀信两人几乎吸引了在场姑娘的全部目光,最初还嗡嗡的小声议论,待他们摆出射箭的姿态,这群小姑娘再忍不了,当即呐喊助威起来。
顾青竹听着脑仁儿发疼,有些后悔不该草率应下这差事,但应承了便要做好,见他们准备妥当,于是不多言语,单举着手中的小旗直直挥了下去。
两人几乎同时开弓,弦上之箭呼啸而出,稳稳朝着靶心射了出去。
第一比白矢,是要把箭靶射透,羽箭不限数量,哪个能用最少的箭射穿它,哪边得胜。
沈昙常年锻炼,用的最趁手的兵器还是重刀偃月,手中气力极大,三箭即将靶子穿的通透,赵怀信略逊一筹,第三箭时尚余薄薄一层,是以首局沈昙获胜。
顾青竹素来未见过沈昙正经用兵器,长弓之于他就像自个儿手脚一般,用的灵活自如,陡然领略如此英姿,顾青竹竟呆了几息,两颊不由自主的浮起抹红晕。
偏巧沈昙低头从商陆抱的箭筒中抽箭,抬头时,不忘笑着朝她眨了眨眼。
幸好这举动没落入赵怀信的眼,不然够他喝上一碗老醋的了。
第二局参连常见的多,便是连珠箭,弦上头一发出去后,剩下三箭需连着射出,快准两字缺一不可。暂落下风的赵怀信看不出丁点儿着急,从容不迫的往弦上又搭上支箭,侧脸对沈昙一笑,莫名透着挑衅的意味,食指松了下,转眼的功夫便率先将四支统统射了出去。
负责看顾箭靶的兵士见羽箭均中了靶心,拔腿跑过去仔细辨别一番,看清楚眼前的景象时,倒抽了口气,指着靶子跳起来大喊道:“四支全中!还有两支是重箭!”
重箭就是两支羽箭重叠在了一块儿,那么老远的距离,别说重箭,囫囵个的射到靶心便是了不得的事,围看热闹的男女老少听见喊的那嗓子,顿时对这位能和沈昙分庭抗礼的公子刮目相看了。
沈昙摇头叹了口气:“怀信兄是诚心来西北大营拆我的台啊!”
“哪里的话。”赵怀信呵呵笑着,心内可半点不敢掉以轻心,弓箭用得不趁手,以至于方才的发挥比他平素还差上几分,根本谈不上满意,沈昙万一再射出个妖魔鬼怪出来,不是他来拆台,是根本下不了台了。
可出人意料,沈昙并没搞出什么幺蛾子,甚至最后一箭还脱靶了。
沈昙少年一战成名后,在这陕西路军中成了传奇,尽管人已回了汴梁,可西北大营处处留着他的事迹,最近些年,荆越还从未见他如此吃瘪过。
换别人,兴许还能安慰安慰三局两胜,可放在沈昙身上,同袍们一水儿的黑心肠,话匣子打开就再合不住了。
“沈少,不行了啊!”荆越首当其冲的嘲笑起来:“这回去娇养成这样儿,再过一年半载,你可单剩下那张脸儿能看了!”
另外的同袍起哄道:“明儿起还是跟着咱们兄弟操练吧!看不下去啊看不下去。”
颂平听着憋不住,背过身捂嘴偷偷笑道:“沈大少爷这群同袍倒是直肠子,居然真敢说。”
顾青竹弯了弯唇角,好坏话在场的都听的出来,他们越是玩笑,越能瞧得出沈昙在军中的威严地位,并不是随便一人能撼动了的。
起哄归起哄,众人倒懂得适可而止,顾青竹没费甚心神,只剩最后一局剡注了,剡注是指得羽箭不能从高处而落,需平直中靶,若中间拐了些弯道,即便扎在靶心也是算不得数。
此局一箭定乾坤,也不用她再举旗示意,准备好可以各自射箭,赵怀信凡事讲究礼节,先前一局对自己发挥略有不满,必定要再更上一层楼的,于是他邀了沈昙一齐出箭。
不料天有不测风云,沈昙手中箭马上脱手时,只听人群中有人扬声说了句:“呀,我的荷包哪儿去了!”
一位三十出头的小妇人站在左边最前头,正焦急的翻弄着手腕上挎的竹篮,似是丢了东西,而就在她身后不远,刚得手的偷儿压着帽檐儿正往人少的地方小跑着,眼看就瞧不见人了。
沈昙半分没耽搁,眼尾微微一挑,手里长弓对着那逃跑的偷儿瞄了正准,离弦之箭嗖的穿过人群,再坠了下去,居然恰恰镶进那人刚落下的前脚上!
只听‘啊’的声惨叫,偷儿的脚趾间被箭射中,鞋子也被定住,整个人扑倒在了草地上头。
百姓重视乞巧节如同春节元宵,这节骨眼儿上,少有不长眼的偷摸扒窃,扰人兴致,更别说在这小镇里头了,当场几个汉子捋着袖子将他围了起来。
赵怀信最后一射堪称得完美,沈昙却临时变了方向,让人无从比较,顾青竹作为评判,肯定不能带着偏袒,是以把额前碎发挽至而后,笑盈盈的向赵怀信道了句恭喜,然后道:“赵公子射法精准,当得一赞。”
“不敢。”赵怀信赢的不痛不快,转眼儿看着沈昙,颔首一笑:“沈兄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手段,让我长见识了。”以他猜度,沈昙是故意挑那么个出彩的法子,好让顾青竹高看一眼,如此心机却是他生平鲜逢的敌手。
其实,沈昙的小心思也有,不过可没放在这上头。
乞巧节姑娘们出门都会随身带些香囊花果的,特别是来这小镇庙会观看大比,更要准备足了,见到心仪仰慕的男子,便投上一投,聊表爱意。
胜过沈昙这么大的噱头,另外长得那么一张祸国殃民的俊颜,随之而来投怀送跑的小娘子多如过江之卿,赵怀信想躲都躲不掉。
顾青竹眼睁睁的看着赵怀信那风光霁月的白袍,被一群女子围的皱皱巴巴,凡能系的地方俱系上了香囊帕子,甚至连旁边的凤九都没放过,腰间插了好几根莲蓬。反观沈昙,大概是积威甚重,个别壮着胆子过来,也只仍下东西在他身旁,羞答答的掩面跑掉了。
强龙压不过地头蛇,顾青竹少有的为赵怀信叹了叹。
圆月高悬,西北大营重响起一阵号声,悠远嘹亮。
荆越他们一听,便知晓还有半个时辰,大营正门将要关闭,请假出来的兵将也要趁着这段时间往回赶,从小镇走毕竟尚要转个弯才能到,所以只能提前告辞了。
顾青竹也没再多呆,沈靖和商陆去草坡跑了一趟,将车马一并牵了过来,加上和赵怀信同道而来的官府众人,趁着夜色回了城中的客栈。
京师护送粮草的人马安排在城门内不远的客栈,正挨着最长一道街巷,房间摆设比起顾青竹他们住的要好不少,但赵怀信却提前派人打过招呼,住在顾大人落脚的地方,既然到了京兆府,便再不能让顾青竹和沈昙独处。
可沈昙仍然神不知鬼不觉的半夜敲了顾青竹的窗户,那时她刚洗漱完出来,浑身力气跑了大半,懒洋洋的踩着鞋往床边儿走,听到声响,狐疑的又推开窗扇,只见窗台外头放着整只并蒂莲。
乞巧节街市买新鲜荷花荷叶的不少,有些还用荷叶梗挽成结,买来给孩童玩耍,里头最紧俏的就属并蒂莲,因为寓意好,很多有心上人的男子早早去了郊外有水养莲的地方,定下一株,当天送给爱慕的姑娘。
顾青竹不知他是怎的爬上来的,半张着嘴,看着院中的沈昙朝自己挥挥手,而后晃着进了客栈的小楼。
她在窗前站了半晌,也不顾身上疲惫,从桌上腾出只花瓶,换了清水,把并蒂莲插了进去,摆在床头的小案上,睡前还不忘再瞧一眼,只觉得心里像是灌了蜜般的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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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一日折腾到半夜,顾青竹安稳睡到日上三竿才醒。
颂平都进屋换了两次水,开始还唤她一声,可见顾青竹单翻了身又继续睡了,便不再打扰,合上门让她好好睡去。
顾同山每日早膳后需喝汤药,所以也不等她一同吃饭,厨房那边儿留的有红薯粥和摊好的香饼,顾青竹洗漱完和父亲请过安,便自个儿坐在楼下厅里吃起来。
颂平端着热好的粥放在桌儿上,跟她禀道:“沈公子清早去了大营,姨娘在厨房给老爷煲汤喝,赵公子却也没见着人...”
话还没说完,赵怀信便从门口前庭信步的走了进来,昨儿那身被糟蹋的袍子自然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件深蓝的缎袍,领口很是特别的竖着围着脖子,让人打眼儿一瞧,便觉得精神。
顾青竹刚想和他点头,余光一扫,见门外跟着还走进一位姑娘,红衣红裤,头发不似普通闺秀梳着发髻,只在头顶编起一道道辫子,而后将长发像男子那样梳到了脑后,丹凤眼樱桃口,皮肤似乎被西北之地的大风吹的有些粗糙。
赵怀信还未介绍,这位红衣姑娘便自报了家门,面儿上无甚表情的对顾青竹抱拳一礼:“顾姑娘,我是京兆府邱凤英,今日前来想拜见下沈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