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四这日,汴梁城四方城门限制通行,白日里非城中马车不得入内,皇宫通往驸马府的道路早早便禁了行,数百名仪仗侍卫沿路而站,身着盔甲红裤,蔚为壮观。
傅长泽带领人马由东华门进,在那儿换上官服,大雁再次被抬出来送到公主所住的大殿处,此时,李珠已经装扮妥当,头戴九翚四凤冠,嫁衣上头用金银线绣的长尾山鸡,额前挡细珠帘,笑意盈盈的由贴身宫女搀着,踏上金铜檐子,仪仗队在前头扫洒开路,前前后后是红罗掌扇簇拥着,一路吹奏着行去驸马府。
顾家与傅家关系甚密,毕竟两个孩子定下婚约多年,现下各有了归宿,更谈不上什么瓜葛仇恨,老太爷和老太君更是亲临驸马府捧场吃喜酒,顾青竹随着家人在府上等候迎亲队伍归来,眼前人头攒动,她点着脚观望了会儿,心里便有点打退堂鼓。
六公主下嫁傅家,顶级公爵世家没什么想法,一般官员艳羡的却不少,顾青竹立在院中,两人又有那么段旧事前缘,时不时就有视线聚集在她身上,连陪在身旁的程瑶都感觉锋芒在背,蹙着眉心细语道:“左右也瞧不见,咱们先往厅里走吧?”
顾青竹自然乐意,原本站在这儿,就是为了尽量合群,少惹些非议,既然程瑶提了,便笑着点了头:“早就不想在这挤着了。”
可刚迈出几步,就有位闺秀撇嘴哼了下,声音堪堪落入她耳中:“装的副冰清玉洁的样子,吃着碗里瞧着锅里,还好意思来参加六公主大婚,赵公子聪明一世,怎的被这种人蒙蔽了?”
说话的闺秀巴掌大的小脸儿,下巴高高扬起,美目圆瞪,若不是旁边人声鼎沸,怕是还能听见她磨牙恨恨的声儿。
此种不痛不痒的话顾青竹几乎不过耳朵,脚步顿了顿,依旧四平八稳的搀着程瑶往前头走,便是这视而不见的行为愈发触怒了那闺秀,紧跑两步上来,喊了声:“怎么,心虚的不敢回话了?都说什么顾氏乃京师门风第一家,顾姑娘这等作为,看来顾家门风不过尔尔,徒有虚名罢了。”
姑娘间拌嘴吵架多的很,像是酒宴婚事这类场合,争奇斗艳暗地里较劲的数不胜数,傅长泽迎亲的队伍已停在府前,人们笑语着挤上前去,是以留意到她们交谈的并不多。
程瑶如今嫁给顾明宏,那就和顾氏一荣俱荣,听见气话牵扯到家族,笑淡了下来,她素来在贵女圈子中威望高,于是提醒道:“肖姑娘慎言。”
“哎,公主大喜的日子,咱们赶紧去凑个热闹。”旁边有人拉着她和稀泥,劝道:“你怎么人一多还胡言乱语的。”
肖柳儿挣脱开,跺着脚急道:“怎么叫我乱说,哪儿一点不对了,她得了便宜还卖乖,眼巴巴在这等什么,还以为驸马爷一进门能瞧的见她么?我就是不服气,顾家单是空有个好听的名声,不然赵公子会选她?”
话落的时候,尾音儿都便了调子,肖柳儿爱慕赵怀信,原先还曾经传过一阵子两人的传言,不过没多久,便被朱凤珊迎头赶上,相较之下她也没了翻身的机会。
城中许多闺秀俱是这样想的,对顾青竹的态度就三个字—不服气。
几个看见肖柳儿按耐不住气性出言问责的,揣了坐山观虎斗的目的,纷纷不着痕迹的围上来。
顾青竹根本不认识肖柳儿,被说两句可以不放在心上,但口口声声连带着污蔑顾氏门风不正,自无法置若罔闻了,于是开口道:“我自问行得正坐得端,姑娘若对青竹有何误解不满,尽管当面锣对面鼓的说来便是,但随便质疑顾氏门风,还请三思而后行。”
“好,这可是你说的!”肖柳儿一听哪里还忍的下去,犹如火上浇油般,滋喇下子点着了,脱口就是一通怒说:“你行得正坐得端,还做出在六公主大婚前私会驸马的勾当,你敢说那日在汴河岸没见过傅公子?还死缠烂打着说了老半天,如果不是旁边那么多闺秀盯着,指不定连人都要倒贴上去呢!这是顾家所谓的门风?避嫌可懂?简直恬不知耻。”
在遇仙阁和傅长泽碰见确实属巧遇,两人虽说了话,可统共不过把蟹子装进筐那么点儿功夫,经肖柳儿口中润色过,不知情的还真以为是何胆大妄为之事。
饶是程瑶的好脾气也怒了,立刻反驳回去:“当日青竹和我这当嫂嫂的一路,门口那么多人,傅公子行路而过,如何能说成婚前私会?肖姑娘并不在场便妄自揣度了去,和实情相差甚远。”
肖柳儿顾不上给程瑶面子,一心想证明自己说的没错,咬牙道:“程姐姐现在嫁给顾四公子,胳膊肘当然不能向外拐,别人都瞧见了,单她嘴硬不认也没用的。”
前庭附近站的都是王孙贵女,围观的人转眼多了起来。
遇仙阁那日,赵怀信请来的闺秀多是稳当品行端正,顾青竹思索一圈儿,不觉得有谁会这么快的多嘴传这个事儿,最有可能的便是瑞和县主。
在得知李淑曾经算计朱凤珊后,她冥冥中自有种不大好的预感,结果好巧不巧,今儿灵验了。
“我的确遇见过傅公子,你若执意认为十来双眼睛盯着也算私会,那青竹无话可说。”她们所处位置是迎客必经之地,顾青竹不欲成为人群焦点,干脆利落的开口说道:“凡人内心坦荡磊落,看事待人才可公正,心内若龌龊,我无论做什么,你看着都不顺眼。设想当日我假如避而不见,肖姑娘恐怕还会猜测我们心中有鬼,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这话说的铿锵有力,轻描淡写的将肖柳儿心思揭的透彻,在场其他心怀鬼胎的贵女暗暗后怕了一把,亏得自己没再上前附和,否则如此不留情面的被指出来,脸皮子薄点怕要当场愤懑而泣了。
肖柳儿的举动简直算伤敌一万自损八千。
毕竟就那么大的京城,谁还不知道她爱慕赵怀信呢?
正在此时,唐文远从后院匆匆而来,刚好听到顾青竹最后说的话,再看看肖柳儿,心里头叹了句男人也堪比那祸水红颜,接着咳嗽两声,慢声道:“驸马立时带着六公主过来了,各位姑娘还避让些路,免得人多冲撞,伤着自己。”
唐文远都出面委婉劝解了,看笑话的闺秀们便也顺坡下驴,顾青竹朝他微微颔首表谢,拉起程瑶的手准备走。
“你,你在颠倒是非!”
肖柳儿满脸涨的通红,骤然向前跑了两下,作势想先一步挡住顾青竹去路,可脚尖没踩稳,整个人向旁边歪倒过去,她身侧摆着排月白色的瑶台玉凤,虽没有花刺,可摔在上面也不是开玩笑的。
见她这样,顾青竹倒没纠结,直接伸手拉了她,肖柳儿狼狈的止住下坠的趋势,身体转了个圈,悬悬站直了。
可就是在她借着力气起身时,头上百花争艳冠梳碰着顾青竹的左脸颊,金制的东西锋利的很,瞬间划出好几道血口子,有深有浅,中间最深那条淌出了血珠子。
脸是门面,娇养的闺秀们连腿脚这种平素看不见的地方,俱是包养细致,有个磕磕碰碰担心落了疤,更不用说脸了,在场几个胆子小的惊呼了声,捂住嘴巴后退老远。
“青竹!”程瑶惊慌失措的把她扶稳了,从怀中抽出丝帕抖开,想着先帮顾青竹捂着,可手伸过去,又怕伤口沾了帕子不干净,只能颤抖着手先将血擦了,嘴上吩咐丫鬟道:“我记得胡太医今儿在这,赶紧去找来!”
肖柳儿本想再说两句,可目光触及到她脸颊边的伤口,也吓的不轻,从耳后到下巴,快赶上小指头长短了,血水涌出又不敢使劲擦,一片儿都是嫣红,触目惊心。
这边的阵仗惊动了不少人,傅长泽和六公主并肩而入,颇为疑惑的看着前方聚在一起的闺秀们,待看清楚顾青竹半边脸的样子,瞳孔骤然一缩,脸上故作欣喜的表情有些扮不下去了。
李珠也觉察到异样,她可不管顾青竹伤成什么样,见傅长泽走神,抿嘴发脾气道:“驸马看路,那些小事儿自有人去处理。”
话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傅长泽的心沉了沉,没再说话,跟着礼官继续走向正堂。
而人群中的赵怀信可没那忌讳,他奉命护送六公主至驸马府,热热闹闹的进门,竟见顾青竹满颊血迹的立在那儿,顿时勃然变色,抬手拨开挡在前头的人,径直走向顾青竹,目光在她脸上巡视一圈儿,随后扭头睨向肖柳儿,眯眼问道:“怎么回事?”
肖柳儿喏喏的垂下头,泫然欲泣:“我又不是故意的!”
没等赵怀信开口,凤九主动弓腰道:“属下这就派人回去取紫玉生肌膏。”
拜堂吉利已到,宾客集中在正堂观礼,顾青竹不好再去,端坐在凳子上,胡太医探伤费了老半天,才抹上药,随后询问道:“这脸颊整个包起来的话不大雅观,以老臣所见,倒不如这么放着,有药在上面不用担心污了伤口。”
“听太医的。”顾青竹方才感受到火辣辣的疼痛,纠着眉头道。
赵怀信脸色一直不大好,把送胡太医出门,才沉声开口道:“那伤口可会留疤?”
胡太医面有难色,犹豫了下,说了实话:“细小的容易好,结痂掉了就行,可最深的一道多多少少会留下点儿痕迹,不过也不用太担心,顾姑娘如今年纪小,愈合的就好,眼下天气凉爽有助于恢复,好了以后不细看是瞧不出来的。”
赵怀信略微烦躁的捏了捏眉心:“紫玉生肌膏能够配着用?”
“当然。”胡太医意外的看着他,要知道,这外伤圣药连宫里都时常寻不到:“如果有的话是再好不过,抹上十天半月,准有奇效。”
顾青竹被肖柳儿弄伤的消息,没一会儿便传了出去。
加上她和傅长泽从前的关系,少不了某些人添油加醋的议论,洞房花烛夜时,消息便传到六公主耳朵里,顾青竹对于她来说,像是扎在心头的一根刺,稍微动上一动就疼的厉害。
傅长泽当夜与她圆了房,两人都要入睡,李珠想趁着浓情蜜意问问玉佩的事,开口试探着道:“那年我初见驸马,见你常戴着块玉佩,听人说是祖母传下来的,后来说它碎了,我认识位玉雕好手,不如回头我把他请来,看看有法子补好没。”
傅长泽翻了个身,起来倒了杯茶水喝下,道:“本不是什么好玉,早该换了,放在匣子里存着就好。”
李珠又说几遍,见他依旧不为所动,公主脾气便上来了,扭头背对着不再说话,第二天着手调查玉佩的事儿,结果查出来的消息让她差点气的晕过去,那么宝贝的物件,傅长泽竟是赠与了顾青竹!
新仇旧恨叠在一起,怎都不能善了。
新婚次日夜里,六公主下令不让驸马踏足寝室一步,两人分房而睡,傅长泽也未多言,自己在书房休息一宿,哪想第三日去宫里谢恩,李珠梗着脖子站在皇后娘娘身边,说要待在宫里不走了。
堂堂六公主,成婚三天和驸马爷闹翻,真是震惊了汴梁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