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在德克萨斯州基林(Killeen)的布鲁恩天生是个爱吃肉的人。和那些住在基林美军基地或者胡德堡空军基地的军属不同,布鲁恩家在基林西南郊区有一片大约十五平方公里的土地。除了种植大豆和玉米以外,饲养肉牛也是布鲁恩家族的重要产业。再加上当地的饮食习惯和喜好问题,布鲁恩从断奶的那天开始,吃的就是牛肉泥。对他来说,有大块的肉吃,这才叫做吃饭——素食主义者和环保主义者都是不可靠的嬉皮士,如果大家都不吃肉,那人类社会就算完蛋了。
所以说,布鲁恩是一个地道的德克萨斯人,也是一个离经叛道的德克萨斯人。他信仰上帝,但从不歧视性取向与众不同的人。他鄙视嬉皮士,但也坚决反对拥枪和禁止堕胎的蠢货。他为自己的家族历史而自豪,但也痛恨着曾经是3K党成员的祖父。他热爱自己的大胡子,但为了带上N95口罩进入洁净室抢救一个得了鼠疫的病人,他可以毫不犹豫的用刀片把自己心爱的胡子剃掉一整圈以保证口罩的气密性。
哈克·布鲁恩博士,是一个行走的矛盾集合体。你能在他身上看到德克萨斯人莫名其妙的豪爽,也能找到一些几乎不可能是德州人拥有的特质。
这大概也就是徐有容和他关系挺好的主要原因。
“你们中国的医生,平时不吃肉,也不去健身房。你们以为自己是在做什么工作的?嬉皮士?唱唱歌闻闻花就能把人救活了?”布鲁恩博士的双手又厚又大,两只手叠在一起按压的时候几乎毫不费力。他甚至还有余力一边按压,一边鄙视着一头汗的袁平安,“你瘦的就像是个只会看书的初中生!”
“你们美国初中生都是吃激素的?”袁平安很不服气的顶了一句,但看着布鲁恩这头人熊做胸外按压的样子,袁平安也不得不承认,这个老美的体力那是真厉害。两分钟过去了,他居然还没什么气喘。
“在我们德克萨斯有一句俗话,凡是值得做的,那就值得做过头。”布鲁恩咔咔做着胸外按压,头也不回道,“既然心肺复苏是最值得做的,那就应该有做过头的本事。在我的部门,一个医生至少能连续进行十五分钟高质量的心肺复苏!”
门外的帕斯卡尔博士怒道,“所以你才会被总院开除!少废话,老老实实干活!”
孙立恩瞥了一眼门外的帕斯卡尔博士,感觉似乎有瓜可吃。不过这个不是现在的重点,哪怕布鲁恩真是头活熊,仍然不能改变胸外按压是一项重体力工作的事实。不管一个人体内的肌肉有多强壮,活动起来有多容易,这种程度的运动必然需要消耗大量氧气,而布鲁恩的脸上罩着一个不带呼吸阀的N95口罩。
氧气供应不够,再来两头熊结果也是一样的。人体在氧气供应不足的情况下仍然可以通过消耗葡萄糖来维持运动,但时长非常有限——这叫无氧运动。很快,这些肌肉纤维就会在无氧运动中积攒大量的乳酸,最后无法维持足够的收缩力度。说白了,虽然布鲁恩现在看起来动作轻松,但按不了几轮,他也得扛不住。这和吃了多少牛肉没关系,这是人体的自然极限,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要是能转移,当初孙立恩也不至于扯了口罩去按压。
第六次,第七次除颤,高强度的按压下,布鲁恩的头上已经见了汗。但他仍然很有信心的表示,自己还能完成至少五轮左右的心肺复苏,“我可不是那些连肉都不敢吃的嬉皮士!”
孙立恩看了一眼布鲁恩头顶的状态栏,发现他仅仅是“轻度乳酸堆积”,而且“轻度”两个字尚无褪色痕迹,于是放心的让布鲁恩做了第三轮胸外按压。在小郭的口令声中,第八次除颤充电完毕,220J的电流作用下,汤兴德的心脏先是停了一下,随后迅速恢复了窦性心律。
胸外按压和除颤起效了。
“妈惹法克!”半跪在病床上的布鲁恩博士从床上跳了下来,然后揉了揉自己的膝盖,塞缪尔·杰克逊再次上身,连续骂了几句后才嘟囔道,“我的膝盖压在扶手上了。”
布鲁恩博士身高接近一米九,体重绝对超过了一百四十公斤。而且还是那种壮硕类型的胖子。做心肺复苏的时候,他双膝都得跪在床上,身体的大部分重量都集中在了膝盖上。而一边的膝盖不小心跪在硬质的扶手上,那个疼痛的感觉实在是让人受不了。也难怪他从床上跳下来之后会连着骂那么多句粗口。
“抽血,做血气分析。”孙立恩先对袁平安下了指令,然后才笑眯眯的拍了拍布鲁恩博士的肩膀,然后竖了个大拇指,用普通话字正腔圆道,“牛逼!”
“我猜这句话应该是在夸奖我。”布鲁恩博士瞥了一眼孙立恩,“不过我总觉得你对我说这个,有骗老外的嫌疑。”“骗老外”三个字,布鲁恩博士用的是粤语。
黄主任瞥了他一眼,道“系啊,啱你嘅。”说完这句话后,她再没搭理布鲁恩博士,而是转而对孙立恩道,“你判断是代谢性酸中毒?”
“用5%碳酸氢钠静脉推注后有效,应该是代谢性酸中毒——我们给患者已经用了呼吸机,而且还输入的是纯氧,这种条件下不应该发生呼吸性酸中毒。”
黄主任轻轻点了点头,“难怪没有库氏呼吸的症状。”她也有些怀疑是呼吸性酸中毒,但因为患者上了呼吸机,无法直接观察到自主呼吸的反应。因此她也不敢确定。
至于孙立恩为什么能判断出来,黄文慧主任并不是太感兴趣——人家小孙医生在医院里如今几乎是人尽皆知的诊断好手,盛名之下无虚士,更何况是医生这种做不得假的职业。
看了看另外两个患者的情况后,黄主任压低了声音道,“给另外两个患者上镇定吧。他们现在的心理压力肯定不小,这个状况下用有创呼吸,他们可能配合不了。”
孙立恩一拍自己的脑袋,他还真没往这个方面去注意。
事实上,汤兴德在开始室颤的时候,汤文就已经发现了自己老爹的情况不对。他非常担忧的想要抬头看看,但却被一旁的院感部门工作人员给按了回去。
汤文没有上有创呼吸——他脸上带着正压无创式呼吸面罩。反倒是候慧英的喉咙里插了一根通气管。毕竟年轻人,身体素质摆在这里。汤文的状况似乎比自己的父母要好很多。
而连续电击推药和换人的动静,落入汤文耳朵里之后就成了死亡的呼声。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也没听错,如果这八次电击之后汤兴德再发室颤,那就很难救回来了。
而不断的挣扎和激动下,就连一旁的候慧英也不安躁动了起来。多亏黄主任及时发现了这对母子的异动,要是等到这两人因为挣扎而出现了什么异常情况,那可就麻烦了。
“麻醉的医生们来了没有?”孙立恩当机立断朝着外面问道,“我们这边需要对患者进行一下麻醉。”
“不用麻醉,充分镇静就够了。”黄主任摇了摇头,对孙立恩的决定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咪达唑仑1.5毫克,静脉注射。”
呼吸内科主任提出的用药方案,孙立恩当然没有什么可置喙的地方。医护人员给两人输注了药物后,很快他们就开始平静了下来,并且开始慢慢闭上了眼睛。
“疾控中心的人来了!”徐有容站在洁净室外,通过对话器朝着孙立恩通报道,“让里面的人准备出来吧,人太多了站在里面反而添乱。”
在洁净室内的医护人员们稍微商量了一下,决定还是留下孙立恩和黄文慧主任的的一批医生,其他人退出洁净室准备接受消毒。与此同时,三名穿着不同于四院蓝色P4防护服的疾控中心工作人员也走进了抢救室。
橘黄色的P4防护服,看起来有些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