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最先进的,最新的医院部门,综合诊断中心也是目前整个四院所有科室里运行成本最低,同时创造效益最差的部门。
运行成本低这个很好理解,毕竟周秀芳综合诊断中心从建立之初就没有花过四院一分钱的额外资金。武田制药完成了全部投资之后,除了支付人员工资和所有的水电费用之外,四院基本没有再往里面加过投入成本。
没有负担,意味着整个综合诊断中心在运行过程中就不存在创造收益的压力。和其他那些部门不太一样,在综合诊断中心工作的医生们收入原本就不算太低。
帕斯卡尔博士和布鲁恩博士享有相应的人才引进计划补助,其他的医生们则都享受着原科室的标准工资和平均绩效。在综合诊断中心里拿的是另一份儿收入。
第二诊断组的医生们相对要惨一点,他们放弃了原本在云鹤的职务和收入,跟着张教授不远千里来到宁远工作。但从收入结构上来说,他们就要比第一诊断组的医生们少拿一份工资。好在武田方面承诺为大家再出一笔普遍性的补贴费用,这也算是让第二诊断组的医生们能够安心的在宁远继续干下去了。
综合诊断中心的医生们没有业务量上的压力,也没有什么创收的压力。综合诊断中心的工作环境又好的有些过分……这种环境下,医生们的精力也要比其他科室更加充沛一些。
让张俊义离开ICU之后就来综合诊断中心继续住院,对他的安全也有足够的保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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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堂春这点小心思当然是瞒不过综合诊断中心里的各位医生的。不过这种心思并不会引起什么不满——为了更好的完成老刘同志给出的任务,两个治疗组都决定尽快把手头上的病人先送到其他科室去,或者干脆让他们出院。反正继续住院,对于他们的病情也没有什么太大的改善作用。
唯一一个例外,大概是被诊断为CJD的曹志全。
曹志全在四院内住院已经两天了,他的情况没有任何好转的迹象,而且还在进一步恶化中。
陷入了无动性缄默后,曹志全到现在为止也再没有说过一个字。他就这么半睁着眼睛,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
由于失去了自主进食的能力后,曹志全的生命全靠鼻饲管维持。一般来说,这种行为应该由家属执行。但曹志全的儿子却拦住了自己母亲前来照顾父亲的行动。
他流着眼泪,“噗通”一声跪在了病房门前。双臂张开,结结实实的拦住了病房的大门。
曹志全的妻子愤怒的朝着儿子怒吼着,她用的是孙立恩听不懂的方言。但那个样子……只要眼睛没瞎的人都能看得出来,她是真的又气又急。
曹志全的儿子低着头,任由着急的母亲在自己身上又推又搡,甚至连巴掌都不躲闪。他只是低着头说道,“爸这个病已经没救了,医生说这种病能传染……我已经要没爹了,总不能把你也填进去啊!”
这种坚决的态度似乎最终还是说服了自己的母亲,等母亲捂着脸哭着离开走廊后,小曹才默默的从地上站了起来。他没有先去揉揉自己被打的红肿的脸,而是有些心疼的向病房里看了一眼。躺在病床上的曹志全仍然一动不动,两只眼睛半睁着看着天花板。
过了几秒钟,在确定自己的父亲没有任何动作后,小曹才重新把头扭了回来。然后吧自己的脸买进了自己的臂弯中,发出了一阵被压抑的极低,包含着痛苦的哭声。
孙立恩站在远处,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按照一开始的计划,他本来是应该过来和小曹谈一谈关于曹志全出院的问题的——继续在综合诊断中心住院,对于曹志全的病情也不会有任何改善。他必然会慢慢滑向死亡的深渊,这个事实没有任何人能够改变的了。就算是有着外挂的孙立恩也没有能够拯救他的方法。
但是在这种情况下……要请人家放弃治疗,好像也有些太不进人情——甚至可以说是有些太过残忍。
就在孙立恩准备离开现场,先去办公室里躲一躲的时候,正在哭泣的小曹却忽然停了下来。他看到了孙立恩的身影,然后胡乱擦了两下自己的眼睛,随后快步赶了过来。
“孙医生,我……我有些事情要跟您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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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小会议室里,孙立恩给小曹倒了杯热水。然后坐在了他身旁,准备等他说话。不管他想说什么,让情绪稳定下来,才能尽力避免那些可能会让他以后感到后悔的不理智举动。
在小曹张嘴说话前,孙立恩大概也能猜到他想说些什么。这小伙子虽然看起来年纪不大,但是脑子还是很清楚的。他阻止自己的母亲去照顾父亲,这基本等同于向医生们直接说明准备放弃。
作为医生,孙立恩并不太愿意自己的病人家属提前放弃。但同样身为人子,孙立恩非常明白作出这种决定有多折磨人。传统文化里的“孝”,平时和父母相处的深厚感情,乃至于邻里亲戚之间的闲言碎语……能够“胁迫”着子女选择继续治疗的理由实在是太多太多了。别人只是动动嘴皮的事情,却能逼着一个乃至好几个家庭耗光自己所有的精力和金钱。
以目前的科技水平和医疗能力,医生们对曹志全的病情已经没有了任何办法。或许还可以用抗生素和振动外套以及吸痰器来防止因为无法咳嗽排痰而导致的肺炎。加强护理经常翻身,也能够避免压疮的发生。但……CJD的病人无法被治疗更无法被治愈。他和那些植物人的患者不同——植物人还有那么一丝清醒过来的机会。而曹志全……他的未来只有一片黑暗。
他没有机会了。
“我想问一下……我爸这个病……”小曹沉默了好久之后突然问道,“这个病是会传染的对吧?”
“是的。”孙立恩点了点头,这个对话之前就曾经发生过了。
“如果要把他接回家,后事要怎么处理?需不需要什么专门机构来做?”小曹抬头问道,“这种事情我以前也没经历过,问了几个朋友,他们也不太清楚……”他补充道,“我们家是少数,按照习俗是得土葬的。但是我爸这个病……是不是不能土葬?咱们有相关规定么?”
孙立恩有些诧异,他还真不知道曹志全居然是少数民族。由于民族习惯和宗教方面的差异,少数民族并不强制执行火葬规定。这一点和普通病人是有区别的。
不过宗教差异和民族习惯在传染病面前……显得就很没有必要。CJD是会传染的疾病,而且病原体很难被杀灭。要让朊蛋白颗粒失去传染性,至少需要在130度高温下消毒超过两个半小时才行。普通的土葬并不能保证传染病就在此被截断。
“肯定是不能土葬的。”生命才是最大的政治正确。虽然可能冒犯到别人的习惯,但冒犯总比其他人丧命要更容易接受一些。“我们已经把病例上报到了CDC,按照一般流程,病人……去世之后,会有专门的工作组过来收敛和转运遗体。等完成了火化后,骨灰会转交给家属。”
孙立恩尽量想把话说的柔和一点,但看得出来,他的努力收效并不明显。小曹重新低下了头,他正在努力压制自己的哭声。过了好一阵子,他才红着眼睛抬起了头。
“如果不能土葬的话,老家那边可能会有点麻烦。”他深吸了一口气问道,“我爸的遗体,可以捐赠么?”
孙立恩有些同情的看了一眼面前的小曹,然后遗憾的摇了摇头。“我谨代表我们医院,还有所有的医生向您致敬。这是一个了不起的决定……但是很遗憾,我们无法接收克雅氏病的患者捐赠遗体——朊蛋白微粒无法被常规手段灭活,这意味着您父亲的遗体将仍然具有高度传播性。这样的遗体对于医学研究和教育是没有意义的。国内目前也没有能够接收并且研究克雅氏病患者遗体的机构……疾控中心那边可能会取一部分脑组织留样,但最多也就是做到这一步了。”
“那就……那就这样吧。”小曹失魂落魄的站了起来,他揉了揉自己通红的眼睛,然后又坐了下来。“孙医生,还有一件事情……”
“我想……放弃对我爸的一切治疗。但是家里现在也没办法让他回去……我担心我妈可能会被传染。”他有些为难的看着孙立恩问道,“能不能……能不能最后几天就让他在这里过?”他有些焦急的补充道,“住院的费用我还能付得起……”
“可以。”孙立恩叹了口气,他递过去一张抽纸,有些同情的点了点头,“后面的事情我能做的尽量帮你做掉。放弃治疗的话,我这边有个同意书,你签一下自己的名字就行了。”
入职四院两年,孙立恩第一次没有阻拦患者家属放弃治疗。他看着小曹一边哭着一边签字的模样,自己心里全是无奈。
或许有时候,放弃治疗也是一种尊重生命的体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