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此时王休北很狼狈,但他也十分硬气,受了如此之重的伤,他竟然一声不吭。
整只左眼便是一个黑窟窿,黑红相间的血水从里面缓缓流出。右眼瞪的老大,开始寻找刘启的踪迹。
过了半响,好像发现了什么,随手一剑,刺向青石地面一棵看似不相干的枯草。
然而就是这棵不相干的枯草,却发出“哼”的一声闷叫,好像黑影蠕动间,刘启消失的身影再显现。王北休的剑刺中了他的大腿,真力在剑尖扩散,继而顺着经脉迅速蔓延,封住他全身大穴。
此时的刘启,只怕是再也不能施展刺杀术。
王休北痛的全身冷汗直流,随之而来的便是一阵又一阵的心悸与后怕。
他此生遇到过很多次刺杀,也杀过很多杀手。有三十年前让江湖人闻风丧胆的“黑猫”许黑人,最后被他一剑击杀,自此终结杀手生崖。有二十四年前的“化地无形”周秦来,与他周旋将近三个时辰,最后退走。也有在他隐居之后,与“九命猫妖”的一场搏杀,最后结果便是谁也奈何不了谁,各自放手。
至于其他的刺杀自然也有很多,但是,王休北却没有遇见过像今天这样凶险而又完美的刺杀。
自他在隐居十年之后突破宗师以来,他自认为这世间能为难自己的人已经很少了,行走在暗地里的杀手更不被他放在眼里。
可是,这位刘姓蛇司将却与那些不择手段的杀手不同,他没有用毒,也没有用机关消息,甚至不想在自己面前表现出魑魅魍魉的姿态。他只是堂堂正正的用《六杀术》与自己对决。这是他的技艺,是他的武功,是他的术,与江湖当中武者的决斗没有任何差别。
果然是“青袍剑客”的子嗣啊,即便成了杀手,也是一个堂堂正正的杀手。不!他不是杀手,他是刺客!真真正正的刺客,如古之专诸,要离,荆轲那般的刺客,为了自己的信念而堂堂正正的刺客,与那些只为钱财利益的杀手不可同日而语。
王休北后怕中带着庆幸,庆幸中又带着欣慰,轻轻点头,道:“蛇司将,好手段,‘遮叶千变’老夫领教了。”
语气十分真诚,也十分认真。
被钉在地上动弹不得的刘启笑了,摇了摇头道:“当不得前辈夸奖,千变术,刘某也是推导而出,没有详细的秘籍,欠缺太大,这话说得似乎有些狡辩的嫌疑。但不管怎么说,还是败在了前辈手中。今日与前辈一战,刘某得益其中,前辈以为然否?”
这话刚落时,王休北刺在刘启大退上的剑突然变得通红,自伤口处往上蔓延,不过片刻,便容成了一堆铁水,继而点点火星如离弦之剑,直线向上,袭向王休北的握着剑柄的手。
王休北大惊,完全没有想到自己封住他全身真力之后,他竟然还有如此手段,当真匪夷所思。在火星铁浆顺势而上时,急忙丢开剑柄,连连后退到在三丈开外。即便如此,他亦感觉到手掌上传来异样的痛疼,火烧火燎,直接侵入血液。
王休北闷哼一声,运转沉厚真力,强行将这种感觉压下去。
便在这时,他丢弃的剑柄突然形成一阵诡异的熔浆,在半空中旋转一阵之后,消失不见。
这是《六杀术》之“吞吐万物”。或是真的被火星沾上,王休北便会在顷刻间化为飞灰。不过很可惜,就算在他志得意满,有些大意的情况下,亦未能将他烧死。
刘启有些遗憾的轻轻摇头,自大腿的下半面处拔出另一半剑头,道:“前辈只是个武道宗师,却不是个绝顶剑客。”
说完这话,刘启缓慢的站起身来,继续道:“剑客始于剑而终于剑,剑之一道,弃手则离,前辈并不爱剑,只是喜欢剑。将剑当器,而非知己。就好比,男人喜欢漂亮的女人,但未必会将这些女人当成爱人。”
王休北叹了口气,道:“确实,老夫并非剑客,不能忠于剑,只是喜欢用剑罢了,你说得不错。但是那又如何?就算你真力还存,并未被老夫封住,可以用六术毁了老夫的剑,便以为可以赢了老夫吗?以你目前的状态,再不可能施展出六术中的任何一种。”
“如今的你,比之先前伤的更重,更不可能老夫的对手。老夫不是剑客,老夫是武道宗师,还有千般手段可以拿你。所以,刘贤侄,我与尔父平辈论交,老夫赢了,老夫不杀你,还请你快些走吧。刘氏一门,总要有留些香火。”
刘启抬目,微笑,问了句:“前辈如何断定我便再没能使用六术?”
王休北道:“因为刚才老夫刺你那一剑时,已经感觉到你体内真力枯竭,虽然宗师可以周身吐纳天地元气而转为真力,但那也是需要时间的。老夫自信,此时只需一击,便可将你击杀。因为,老夫真力充沛!”
刘启摇头,道:“前辈,事世无绝对,你认为我已没了真力,说不定我还要呢?要知道,我玄衣禁军不比其他,有的是奇门功法,瞬间恢复真力也不算是什么难事。”
王休北哼哼笑道:“大话唬人,这世间除了大宗师,怎么可能会有瞬间恢复真力的法门,贤侄,就算你现在想拖延时间,吐纳元气,也无济于事。因为老夫真力太厚,你受伤太重,不可能是老夫的对手。再说,老夫也不会给你时间。”
刘七微笑,道:“是吗?前辈真的以为我再无反击之力?前辈,你错了!”
“你错了!”三个字说的铿锵有力,没有任何拖泥带水。
紧跟着,刘七的半边身体便开始“影化”。
王休北大惊,他完全没想到刘启竟然在这种情况下还能施展六术。
不敢怠慢,双掌成拳,便要直袭向刘启。绝对不能让他再施展六术,不然自己在这诡异的刺杀术面前将会彻底失败!
性命倒在其次,严昆之仇还未报,自己又怎能死在这里?
刘七已然半边影化,他化的很快,但王休北的拳头更快!
不过瞬间,便要击中他,到那时刘七便会真正丧命。因为六术只是术,他不可能真正的影化无形。
然而,就在刘七将要被杀时,突兀间,一只粗糙的大手从天而降,紧紧掐在了王休北的后颈!
继而真力扩散,王休北感觉好像被九条非常恶毒的东西窜进体内一般,狠狠咬住周身二九一十八处大穴,提不起半分力气。
拳头在半影化的刘七迎面前停下,拳风炸起,将他凄惨而又碎乱的头发吹起。
刘面上带着笑,影化回归,真真实实的站在王休北面前。
王休北惊骇大叫:“沐正雨!你没死!”
王休北虽然不能回头,但也能感觉得出,擒住自己的功法竟然便是“毒龙九战手”,这世间只有一个人会这门咬人穴道的功法,因为这功法是对方从丐帮前代长老的“战龙十八式”中化繁为简而得出的绝学。
所以他自然而然的便能想到,拿住他的人便是“毒龙九丐”沐正雨。
拿住他颈后的沐正雨却并无一招将他擒拿得意,反而却有些伤感,淡淡道:“老友,让你失望了,沐某没死。”
这宅子在地面上的人都已经死绝,王休北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刘七身上,一句“我玄衣有的是奇门功法”再加上刘七的突然影化,他心中惊骇的同时,又没有多余的时间去思考。
所以,王休北自然不可能注意到,那个在二道院堂屋里已经“死而复生”的沐正雨。
……
沐正雨被刘七以六术秘法暂时节断心脉,又以龟息术沉睡,被藏地喇嘛抬进了堂屋,所有人都以为他死了,便也放在那里不管。
一刻钟之后,刘七的秘法解除,沐正雨活了过来。但为保稳妥,他依旧在龟息。
直到又过了半个时辰之后,龟息解除,沐正雨彻底缓醒过来。
但因为身受重伤,也依旧不敢轻举妄动,于是默默调息,让真力尽快恢复。
如此,又是半个时辰之后,沐正雨坐起身。虽然重伤在身,但真力恢复了五成左右,于是轻轻向着门外走去。
他想去找蛇司将,希望能从这里带回有用的消息。
他原本以为自己走出堂屋时,定会有再杀几个守卫,但是没想到,在屋内感知气息时,门外竟然没人?
自己想着,或许是因为我是个死人,所以不值得浪费守卫。心下里,却对那位蛇司将的手段极为佩服。或许也只有他才能让人撤底“死去”然后又可以“活过来”。
但是等他推开门时,却发现,外面并非没有人守卫,而是守在外面的十七八人都已经死掉了。
沐正雨大惊,不明所以。
接着从第二重院子的堂屋里走出,然后他便看到了满地的尸体,心中惊骇异常。
二话不出,立刻赶到第一重院子,所有的奴仆打扮的江湖客竟然已然身死。
继而折返到第三重院子,光景依旧如前。
等到达第四重院子,看到满地尸体时,沐正雨恍然间想到,想必应该是自己假死的这段时间以来,玄衣顺着他留下的线索已经攻破了此地。有些奥恼的想着,自己终归没有得到什么有用的消息,其他聚点在哪里竟然亦没有查出来。
不由有些气馁,琢磨着,看样子玄兔今此之后,便没什么光彩可言了。
玄兔本为秘探,进入敌人深层,为的就是探取机密情报,所以要隐忍蛰伏,不能以武力而论。
这是绝公子李知安与右督主东方卓说的话,信息最重要。
但是沐正雨不服,他觉得玄兔司人等的武功,并不比那些在千里寨没日没夜操练的人要差。玄兔司人都是江湖中知名的大侠,而且每日都在生死血斗当中渡日,难道会还不如那些小娃子吗?
所以在景和皇帝刚刚驾崩的时候,他给自己的弟子“黄河大侠”传了一封隐信。这封信是他以个人名意发的,而且这封隐信除了玄衣内部高层与在外的高极秘探之外,没有任何人可以看懂其上内容。似乎跟本不存在泄密。
信的内容是,一,探听幽兰布局。二,刺杀相关首脑。
这样一来,剩下的事情便迎刃而解了,杀死对方首脑,他们还有什么理由与实力再进行压位?
但是变故发生了。
若是以第一条而论,这没什么不可,玄兔的职责便是如此。
可万万不该有第二条,因为,某个有玄兔在第一场刺杀中失败了,而且被生擒。
失败无所谓,生擒也无所谓。只要自行了断,将这条线掐断便可。
但是没想到,那位江湖大侠没有自我了断的勇气,亦受不住酷刑,交代了所有潜处幽兰的秘探,以及上锋所传达的意思。
值得庆幸的是,信件里的符号太过复杂,对方没办法破解,而熟记符号相关内容的人,只有“黄河大侠”吕缦青一人,他是潜入幽兰的最上线发布命令之人。同样是对玄衣最忠诚之人。
玄兔彻底暴露,所有人无所遁行,黄河大侠拼死逃离,只为以自己一条性命传回信息,让右督主与司将警惕,最后,他便死于非命。
今日晨时,沐正雨接到这样的消息,整个人都呆了,他万万没想到,自以为可以表功的计划,可以一次而定江山的计划,竟然会是这样的结果。
于是不敢隐瞒,急忙忙找到左督主东方卓,详细说明情况。
东方卓冷目瞧他,半响之后才道:“你当真以为你给吕缦清传信,本督主会不知道吗?”
说完这句话,右督主便不再言语,接着拿着那七十二人的死亡名单直接离开,去往东宫偏殿,找总参白相如与左督主莫惜朝汇报情况。
沐正雨瞧着东方卓离开的身影,突然感觉有万把钢刀刺于肺腑,愧疚到不能自已。
他不是傻子,怎么能听不出来右督回护之意?
东方卓的这句话就是在告诉他,你所有的信件我都知道,你所有的事情都是我默许的,你所有的罪过,我都担了。
但是他自己明白,自己发出的那封指令,东方督主并不知情。
他感觉自己愧对死对的那七十二名同僚,愧对右督主,更愧对自己的信念。
犹记得几年前,那时沐正雨在铁笛仙的婚宴上,第一次见到绝公子。
那时的他,对绝公子没有任何好感可言。年纪轻轻,不学无术,一个彻头彻尾的纨绔子弟。不过是依仗着自己兄长的名声胡作非为罢了。七派八帮的那些人想让他出头找绝公子的麻烦,他却懒的和他们同流合污。
因为沐正雨觉得,这些人也比绝公子干净不了多少。
在那场婚宴当中,绝公子对他说,丐帮被谢平安留下的百万两银子在千里寨,让他可以随时去取。
沐正雨想着,自己虽在丐帮是个有名无实的长老,但也承丐帮余恩多年,而且钱不回又对这件银子很重视,就当欠绝公子一个人情,自己也算是给丐帮报恩了吧。
于是没过几天,他到了千里寨,跟那位“鬼谷神剑”相谈甚欢。
接着又来一个白衣老秀才,这秀才也是妙人,江湖典故无一不知,当真有趣。他有种引两人为知己的感觉。
但是当他见到阴无极时,却开始怒气横生,邪派中人,没一个好东西。
于是连带着莫惜朝与那老秀才以及绝公子,他都开始鄙视。
然而阴无极见到他之后,只是冷笑一声,便不再理会自己,转而对其他两人说便道:“丙四号那处山寨的家伙们很不用功,老夫打算下重手调教,给你两个说一声。”
然后便走了。
沐正雨瞧着他离开,愤愤不平,道:“若你玄衣都是这等败类,沐某便只能告辞了,那百万两钱子,沐某也不要,尽数归尔等。尔等若是阻拦,沐某只能直冲而去,沐某就算死,也要死的干干净净!”
他说完这话时,莫惜朝与那老秀才哈哈大笑起来,好像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开心的事情。
莫惜朝问道:“‘残极手’或是‘残毒手’阴无极的名声就这么臭吗?值得前辈如此?”
沐正雨道:“他是邪派中人,侠义道中,从来正邪不两立。”
莫惜朝便道:“有一个更邪派的人,沐前辈想不想见?”
沐正雨诧异,道:“何人?”
白相如轻轻拱手,道:“老夫。”
沐正雨惊道:“你是何人?”
白相如道:“魔秀才……”
接着沐正雨便看到了《江湖春典》,看了好久,看了好多,看的他心中发痛。
而这部《春典》,竟然是江湖中人人得而诛之的魔秀才所着,他当真应该是“人人得而诛之”了。这是一部记录所有江湖恶心事的典籍,到这时他才明白,原来所谓正派中人,竟然不比邪派中人强多少。
沐正雨行走江湖多年,自然看过太多世间惨事,但他也只以为那只是一部分江湖败类所为罢了,却从来没有想过,大门大派竟然也如此恶心。这部《春典》太过发人深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