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经很深。天上的浓云一动也不动。气氛宁静得好似空气的各个分子是被牢牢地焊接在一起,山谷里的响动又传不到这么高的地方,因而四周静谧极了。
对铁良来说,虽然他个性刚毅,这样的夜晚也势必将充满焦灼。不过,他全然不去想自己生命中可能的最后一刻:最好是炮声中,自己的躯干被炸得四分五裂、血肉模糊,永远从这个世界上消逝。只不过是一记雷击罢了,不会让一个精神恐吓以及*威胁都无法征服的人动摇。自己还可以活好长时间,这段时间还属于一个多数情况下都很幸福的生命。人生的画卷重新展开,各个细节纤毫毕现,铁良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之中。
铁良的祖父曾为江西吉安知府,但是随着祖父和父亲的相继去世,家境败落,最贫苦时一度断炊。无奈之中,铁良只得放弃科举,从骁骑营月薪一两的“书手”干起。
如果不是林逸青的裁培和提拔,他是断然不会有今天镇守一方的位置的。
铁良是最早随林逸青出洋考察的渤人贵族子弟之一,他所到之处,无论军校、军工企业、博物馆、电机厂、造船厂,“举凡外洋风土人情,随地随时留心考察”,其和一般渤人贵族子弟的表现完全不同,因而引起了林逸青的注意,对他加意培养,并明确的告诉他,期望他有一天能够成为大乾帝国新一代的军事将领。
现在来说,铁良并没有辜负林逸青的期许。
薪疆之乱大起,铁良的表现可以说相当抢眼。他与哈密县令一同死守。守城的同时,他又组织了一支机动部队,“凡敌攻袭急切之处,则引兵往援”,经历大小数十战,挫败了茴军夺取哈密这个重要物资中转站和屯积要地的阴谋,极大的打击了叛乱茴人的嚣张气焰。
哈密的粮草丰足,可供城内军民食用一年,武器弹药储备也很多,尤其保存有克虏伯行营炮、加特林机枪和哈乞开司机关炮等守城利器,是以城内守军虽然人数不多,仅仅有6000余人,但却牢牢的挡住了茴部叛军前进的脚步。
但救兵什么时候会到呢?
林逸青给他的无线电报(特斯拉发明了初代无线电报机,目前正处于试用期)他已经收到了,林逸青严令他死守两个月,他相信自己是能够做到的。
寄希望于那些虚幻的得救契机只是于事无补。铁良从来就不是耽于幻想之人,他向来客观地看待一切,因此,他又回到最初的思绪当中,忆起充盈着他全部身心的那些幸福的日子。
他就这么痴痴的想着,也不知道过去了多长时间。夜色一直很昏暗,东方那将在黎明时露出鱼肚白的群山顶上还什么也看不见。
“宝臣,怎么不睡?”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是那个持有林逸青银牌拓令的信使林百川。
虽然他有一个乾国名字,但铁良还是知道,这个人其实是个萨摩忍者,真名叫柏川光辉——他并不避讳这一事实,亲口告诉了铁良。
据说这个人早年就跟随林逸青出生入死,在林逸青于日本的密林中和敌人大玩狙击战时,他就是林逸青的助手。
铁良相信那些关于他的神奇传闻,因为他在哈密已经见识到了这个神出鬼没的人和他的手下的本事。
“呵呵,怕一睡过去,误了大事。”铁良笑了笑,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身为主帅,其实用不着这样亲蹈险地的,你是这城里的主心骨,一旦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军心动摇,这城也就完了。”柏川光辉拍了拍他的肩膀,“天大亮还有一会儿,你抓紧时间睡一会儿吧,我替你盯着。”
“林爵爷在日本那会儿,不也是经常亲蹈险地吗?而且不止一次的亲自上阵杀敌,你林老兄那会儿不也是跟着他一道历险吗?怎么这会儿劝起我来了?”铁良笑道。不知怎么,这个人在他身边后,他竟然有一种安心的感觉。
“呵呵,那会儿我们只要在他身边,就什么都不怕,自然敢睡得安稳,现在的情况,可是比不上那会儿的。”柏川光辉笑道,“再说了,你铁统领也不是他,他的本事,你我加起来都是比不上的,他的好多事,你我也都是做不来的。”
“好,听你的,我去睡会儿,天亮后如没有异动,咱们一道回城里。”
“嗯。”
于是铁良放心的去睡了。
不知过了多久,“轰”的一声霹雳巨响,把铁良从梦中惊醒了。
他第一眼看到的,是140毫米法国大炮的炮口轻烟。
“怎么回事?谁开的炮?”铁良大惊失色。
“我。”柏川光辉拍了拍铁良的肩膀,笑着扶起了他,指了指远处,“那个逆贼首领马克曼,刚刚给干掉了。”
铁良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到一处空地上,横七竖八的躺着好几具尸体,还有受伤嘶叫的马匹。剩下没死的茴部骑兵,都躲得远远的,有的惊慌失措,有的痛哭流涕,有的指着这边破口大骂。
“谁叫他走到大炮射程以内了,不轰他一炮我手痒痒。”看着一脸愕然之色的铁良,柏川光辉笑着说道,“不知道他的头打没打坏,我去把他的首级取来,你好作为立功的凭证。”
铁良明白过来,不由得苦笑了一声。
“继续开炮,把那些茴子骑兵轰跑。”柏川光辉目测了一下距离,对炮手们说道。
炮手们齐声应喝了一声,刚才有如神助的一炮令他们十分振奋,是以得到命令之后,立刻便开始装填起炮弹来。
炮弹装填完毕,大炮瞄准之后便开始了发射,这一炮打得也很准,靠得较近的几名茴部骑兵给掀飞了,剩下的见势不妙,全都作鸟兽散。
大炮又打了三发炮弹,等到硝烟散去,茴部骑兵已经全然不见踪影。
柏川光辉和两名忍者出了要塞,用弓弩射出长索,越过了要塞前的深渊,来到被击毙的茴军兵将的尸堆中,仔细检查了一番,然后柏川光辉亲手将一具尸体的头颅用武士长刀砍了下来,还在他的身上取了一些物品,装到了口袋里。
不一会儿,柏川光辉和两名忍者回到了要塞,将割取的首级和死者的随身物品交给了铁良。
铁良确认无误,这的确就是“逆目”马克曼的首级,那些从尸体上取来的照片、小镜子、自来水笔和笔记本等物品,也间接的证实了他的身份。
“叛军应该是再没有胆子从这里进攻了。”柏川光辉说道。
铁良和柏川光辉回到了哈密城里不久,叛军便有如疯了一般的发动了攻击,铁良知道,一定是叛军知道了他们的大首领之一马克曼给大炮击毙并给割了首级。
又一场血战到来了。
一阵清风吹拂平静的河面,皱起层层涟漪。这儿、那儿,岸柳在风中摇动,透过柳叶,风悲戚地簌簌作响。
堤坝空空荡荡,只有人尸马骸,狼藉在堤坝上。这就象是一个佐证,证实在这两军之间的堤坝,其实是一条黑色的死亡之路。
叛军的大队人马开向前来。民团给配置在前锋,续后的是正规些的步兵、哈萨克志愿兵,茴部骑兵队和炮队。他们并没有什么秩序,只是漫杀前来。大家争先恐后,都指望靠人多势众抢过堤坝,然后把乾军兵马淹没在这人海洪流之下。蛮暴的茴人首领们只信拳头和刀,他们是不管兵法的。因此,他们下令队伍全力出击。并且命令,后续队伍推动前方队伍,这样逐渐的向前推进,谁不愿前进都不成。炮弹坠落水面,有如鹄鸟,有如海豚,但乾军部队离开得远,并没有受到杀伤。叛军方面,人流汹涌,漫溢在堤坝上。堤坝上容不下,有部分人甚至涉河觅路,觅不着路时,只得再转回到堤坝上。人流的稠密程度,简直可以在人头上打马,从这边跑到那边。堤坝密布着人,中间连一寸大小的空隙都别想有。
铁良眉头紧皱着,立于城墙之上,眼睛里闪烁着阴冷,俯瞰着汹浦的人群,看着叛军各路部队如此乱七八糟的扑杀前来。
叛军已经切入堤坝中部,然而乾军的阵地,此刻却是一派沉寂。乾军兵马这反常的沉寂,使得他们趔趄起来、惊讶起来、慌乱起来。可正是这时,乾军阵地突然动了一动。乾军豁然向后一撤,于是就在阵地和堤坝中间形成一个很大的半圆。这空间不是别的,它就是战场。
乾军各部队开始展开队列,显露出克虏伯大炮的炮口,火炮转向堤坝。而在沼泽和堤坝的犄角地带,在沿河林丛间闪烁着寒光的,则是乾军密密麻麻的步枪。在这无数步枪当中,还有好几挺加特林机枪。依据这种形势,任何军人一眼都能看出,这一仗究竟该谁胜谁负,只有发疯的叛军头目,才会在这样的形势下扑向战斗。
乾军并不阻止叛军的冲锋,因为铁良和柏川光辉的作战计划是只让部分敌军开过坝来,目的在于截断堤坝,围而歼之。聪明的统帅总懂得和用敌方的过错,恰恰叛军头目累累犯这种过错。甚至他想都没有想到,如果一下给打败,留在河那岸的部队是无法得到增援的,要增援,除非通过这条狭仄的堤坝通道,而这条通道,任何相当数量的兵马绝无法于一时输送过来。他这种打法,当时就连有经验的士兵都看得傻了眼,他们惊讶于敌人的所作所为,都觉得莫明其妙。没有任何事在催逼他们,可偏偏他们要发疯似的这么干。因此只能有一个解释,那就是血的嗜欲在催逼他们,求胜的野心在催逼他们。血洗各地城镇让他们尝到了血的美味,是以他们才冲杀向前。哪怕就是折损一半兵马,但那又怎样呢?更多的茴人在投奔过来,他们仍有压倒优势,他们相信一定能把乾军打得落花流水。
茴人民团的狂潮来到堤坝这头,越过堤坝,一直开到阵地前沿,漫溢于乾军兵马弃置的半圆形阵地上。就在这时,埋伏待敌的乾军步兵从侧翼展开,克虏伯大炮跟着开了火,火炮喷着长缕的硝烟,隆隆的吼声,震得大地都在战栗。战斗于是在全线展开。
硝烟战云弥漫于河岸,弥漫于塘头,弥漫于堤坝,弥漫于广阔的旷野。硝烟掩遮一切,只有乾军骑兵身着的红色甲服和他们那飘动的头盔的羽饰,在烟雾里闪亮地穿来插去。战地一切仿佛都在这可怕的战云之间骚动。城里庙宇的钟声在响,应和着钟声哀叹的,是火炮深沉的吼叫。从叛军老营,后续部队照旧一个挨一个向堤岸卷杀而来。那些过了河的,来到对岸的,乍眼之间就展开长长的队列,暴怒地扑向乾军兵马。战线在展开,从河塘这边,延伸向河湾,延伸向草地。可背水作战的民团人员,那些没有受过军事训练的乡下人,全都给杀死了,因为乾军不要俘虏。乾军的骑兵、步兵,一直把他们逼向河口。
当铁甲骑士出动时,尽管承翔贝勒在气短,尽管在人堆儿里他不乐意,但他不得不随众出发,催马向前。事实是不这样不成,不这样是危险的,因为勒马不动,来去冲杀的兵马,就准要把他冲倒踩死。他只得奔啊,奔啊,把眼睛闭起来,什么都不看,可脑子里,却快如闪电似的在想着自己的心思。
他嘀咕着,一个劲儿的诅咒战争,诅咒这些茴人蛮子,诅咒茴教的一切。他一会儿骂,一会儿祈祷。风在他耳边呼啸,气在他胸间上下喘着。蓦地,他觉得他的马好象给什么撞着,觉得他遭到了抗击。他睁眼一看,我的老天,瞧着了什么?在他眼前的,竟全是巨镰、快刀、连枷棍,那一伙火爆爆的人脸,以及那些眼睛、胡子,还有那些不分明的说不清的什么,全都在奔跑,在发抖,在咬牙切齿发怒。这些该死的家伙,他们竟然还没有去见鬼,他们还扑来跟他照面,这使他恼火到极点,因为这逼得他非作战不可。
“你们要死,那就让你们死!”他想着,于是就东一刀、西一刀、前一刀、后一刀乱砍一气。有时他砍了空,有时他觉得刀锋砍着了软绵绵的东西。而在这时,他竟还活着,因为觉得活着,这就给了他非常的希望。
“冲啊!杀呀!”他俨如一头耗牛在吼。
终于,他见到的那些咬牙切齿的人脸都打他的眼睛消失了。那儿,他见到的只是一大堆人脸。而呼喝声,这时差不多竟震破了他的耳朵。
“他们都逃啦?”他脑子里闪了这么个念头。
“都逃啦!”他这么回答自己。
于是他的胆量陡然腾踊而起,大到无边。他挺厉害地喝道:“你们这些恶棍!看我不砍死你们!”
于是,他就在逃敌中间纵马蹦跳着,狂奔着,赶过许多人,接着就缠夹在人群甩边,显得格外神气活现。此时,他的战友们已把敌人压缩到了河沿。这里树木繁茂,林丛郁郁。而从河岸到堤坝沿线,乾军在追击残敌。承翔贝勒突然觉得,他坐下的马不听话,而就在这时,他感到有样东西很重地打着了他,把他没头没脸的盖起,于是,他整个儿给裹在了一片黑咕隆咚里。
“啊呀,救命啊!——”他尖嚎着。
他拚命用脚后跟踢马,马呢,可能是累透了,也不走了,定定地站着只是不动,随他怎么踢,它只是喘气。承翔贝勒听得骑兵在他四面八方呐喊,嚎叫,奔驰,飓风般从他身边掠过,随后,一切显得平静下来。不知怎么的,此刻,他脑里快得有如嗖嗖的羽箭,射出一个一个想法和念头:“这是怎么回事儿?出了什么事儿?老天啊,佛祖啊,敢情是我被俘啦!”
一想到被俘,他额头上的冷汗就大滴大滴在冒。显然他的头准给什么东西捆着,就跟他过去在朝鲜捆日本兵一样。他觉得他肩上重重的,一准这是哪个茴子的手在掐他。可干什么他们不杀死他,不绞死他?干什么他老呆在一个地方不动呢?
“让我走,你们这些混蛋!”他拼命的嚷着。可静悄悄的,没有回声。
“让我走!要不,我跟你们拼命!我说,让我走!”
没有回话。承翔贝勒重新拼命用脚后跟踢马,还是什么结果都设有。这匹马更加直腿直蹄的呆在原地不动。这位不幸的“俘虏”最后光了火,就从悬在腰带下的刀鞘里拔出一把短刀,很凶地向背后砍去。这一砍,只砍着空气。承翔贝勒没法,只好腾出两手,来扯那蒙裹他脑袋的东西。扯了一阵,到底给他扯开了。
怎么回事?什么敌人都没有,周围什么人影都见不着。只在远处,在那硝烟浓雾里,他见到乾军骑兵正疾奔驰过,那头盔鲜明的铁甲骑士正在追歼溃败的残敌。(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