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伯骞看到对方感激涕零的样子,心中不由得暗自得意。
方伯骞相信自己的眼光,当然,这个人的业务是不是象他的妻子说的那样,他还需要考察一番,再向林逸青汇报。
而现在的方伯骞并没有想到,林逸青此时已经到了法兰克福,正在做一次别开生面的拜访。
“他现在就在客厅里?”梅耶卡尔有些抓狂的向管家问道。
“是的,子爵阁下。”管家有些惶恐的说道,“我已经告诉他了,您生病了,暂时不会见任何客人,但他却说,他是知道了您生病的消息才来的,还特意请来了两位著名的医生。”
“什么?”梅耶卡尔吃了一惊,“他请的是谁?”
“他请的是康拉德医生和埃贝尔医生,子爵阁下……”
听到这两位法兰克福城里很有名望的医生的名字,梅耶卡尔的脸色变得分外难看。
“好吧……你这个混蛋……”他低声的嘀咕了一句。
“您要去卧室里躺下,再要他们过来吗?”管家问道。
“不,我去客厅见他们。”梅耶卡尔说道。
他知道,林逸青这一次是有备而来,自己如果躺在床上装病的话,林逸青一定会让那两位名医给自己做检查,那样的话就很尴尬了,倒不如自己去见他们,示意身体没有大碍,免去检查的麻烦。
不多时,当梅耶卡尔出现在客厅里时,赫然看到林逸青正在和两位名医欣赏客厅墙壁上的名家油画。
“梅耶卡尔先生,您……”看到“病人”竟然自己到客厅会客,康拉德医生吃了一惊,立刻问道,“您这样可以吗?”
“疾病是打不倒我的。”梅耶卡尔镇定的笑了笑,当先对两位医生说道,“我还没病到需要躺倒的地步,我已经服过药了,不用请医生,谢谢你们。”
两位医生飞快的对望了一眼,似乎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在乾国有一句古话,叫做‘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林逸青熟练的德语自二位医生身后响起,“梅耶卡尔先生千万不可以大意。”
梅耶卡尔看到林逸青走了过来,他的脸上带着和气的笑容,似乎是一副关切的样子,但梅耶卡尔却看到了那笑容当中的嘲讽意味。
“我的病还没有到你说的那种程度,所以请不要做无谓的关心。”梅耶卡尔冷冷的说道,“谢谢您请康拉德医生和埃贝尔医生来,不过我不想浪费他们的时间和精力。”他说着,向两位医生点了点头,“真是麻烦你们白跑一趟,希望没有给你们带来麻烦。”
两位医生听出了梅耶卡尔话里的意思,不约而同的转头望了林逸青一眼,“伯爵阁下,您看……”
林逸青微笑着向他们点了点头,“既然梅耶卡尔先生说他的身体不要紧了,那就真的是没事了,非常感谢你们二位,诊费还是由我支付,请使用我的马车回到诊所吧,同时我有一点小小的礼物送给你们,希望你们不要介意我的唐突。”
“您太客气了,伯爵阁下。”两位医生明白了一切,也知道他们是时候应该离开了,便礼貌的向林逸青和梅耶卡尔告辞。
目送二位医生的身影消失在门口,林逸青回过头来,迎上了梅耶卡尔那冰冷的目光。
“我是不会给你的那个什么骗子计划投一个硬币的。”梅耶卡尔紧盯着林逸青的双眼,大声的说道。
“什么使您认为,我是来向您借款的呢?”林逸青的话语里充满了不屑,“您真的以为,我会需要您的钱吗?”
“除了这个,我想不会有别的原因!”梅耶卡尔被林逸青的蔑视给激怒了。
“原来,法兰克福罗特希尔德家族的领袖,是这样一个小肚鸡肠的人。”林逸青冷笑了起来,“既然您这么怀疑我来探望您的目的,那我就明白告诉你,你完完全全的搞错了。”
“那你来干什么?还使出了带着医生过来这种手段!”梅耶卡尔听到林逸青说他不是为钱而来的,大为出乎意料,立刻追问道。
“我来这里的目的,不是问你要钱,而是出于您和您家人安全的考虑,衷心希望您不要阻止‘东方耶路撒冷计划’的实施。”林逸青的目光瞬间变得有如矛枪般锐利,象是要把梅耶卡尔刺穿,“不管您出于什么样的目的去阻止这个计划,后果都是您无法承受的。”
梅耶卡尔听出了林逸青话里的威胁意味,但他仍然不为所动。
“你就是一个骗子,真不明白莱昂内尔和他愚蠢的女儿还有阿方索为什么会相信你。”梅耶卡尔强自冷笑道,“我不怕你的威胁,这里是德意志帝国,不要把这里当成你落后野蛮的乾国。”
“你觉得德意志帝国能够保护你?呵呵,你的小弟弟,‘阿姆斯洛的小儿子’俾斯麦阁下,现在对你非常不满意,你难道还不知道吗?因为你,他最为信任和倚重的银行家布雷施劳德先生死于非命;因为你,普鲁士没有得到足够的战争费用,以至于不得不在没有完全胜利的情况下结束同法国的战争,至今同法国处于剑拔弩张之中;因为你,德意志帝国没有能够成为欧洲大陆的霸主。你觉得你在这样一个国家,你真的会很安全么?”
林逸青说的每一个字都有如针刺一般,刺进了梅耶卡尔的心脏,他的脸色渐渐发青,接着由青转白,竟似承受不住一般的倒在了沙发上。
林逸青走到桌边,倒了一杯水,拿来放在了梅耶卡尔面前的茶几上,然后在他面前坐了下来。
“说实话,梅耶卡尔先生,亏你在这里生活了几十年,竟然还不如我了解这个国家,这个民族。”林逸青看着梅耶卡尔,眼中满是嘲弄的神情,“你要明白,梅耶卡尔先生,对这个国家的容克们来说,你这个犹太人永远不会也不可能成为他们的一份子,他们崇尚的是武力和军事,而不是金融。你的爵位是用金钱堆积起来的,而我的爵位,用的是鲜血、人头和累累的白骨。所以在他们眼里,用白骨和人头堆出来的爵位比用金钱堆出来的爵位更受尊崇,所以,他们更欢迎我,而不是你。”
“你……你这个魔鬼!”
“随你怎么说,梅耶卡尔先生。”
林逸青直起身来,冷冷地看着他,“希望你记住我的忠告,不要做傻事,自寻死路。当然了,今天法兰克福罗特希尔德银行的主人怠慢尊贵客户的事,我想德意志帝国的记者们是乐于见报的。希望您明天就能够看到相关的报导。”
林逸青边说边站了起来。“我想,我还是走吧。”他轻蔑地看了看梅耶卡尔,自顾自的走了出去。
不知过了多久,梅耶卡尔的目光还是不自觉地投向房门。
到了晚上,他还是没有能从林逸青带给他的阴影当中挣脱出来。
他莫名的感到寒冷,他的脸冻得发抖,不由自主地拉紧了被子。
他颤抖着,吓得要死。他只穿着衬衣,冷得直抖,他蜷曲着身体,想到白天发生的事,不由得羞愧难当。
他又看到了林逸青。
林逸青向他走来,脸上带着恶毒、阴险的微笑,这一微笑只危险地在眼睛里闪烁着,嘴唇却紧紧地闭着,这个笑脸像一个可怕的面具一样僵硬地朝他冷笑了一下——而后,他的声音像分叉的蛇信子一样蹿了出来:“我只想跟您说……我来这里的目的,不是问你要钱,而是出于您和您家人安全的考虑,衷心希望您不要阻止‘东方耶路撒冷计划’的实施。……您明白吗?……不管您出于什么样的目的去阻止这个计划,后果都是您无法承受的……无法承受的……”他边说边望着梅耶卡尔,满怀仇恨,满怀恶意,这使梅耶卡尔的手都不由自主地痉挛起来。他踉跄着朝后缩去。他疯了吗?他喝醉了?他站在那儿,举着拳,好像要向梅耶卡尔扑过来或给他当头一击。
但这种恐惧只持续了一秒钟,这道逼人的目光随后蜷缩了回去。他转过身去,嘟囔着什么,然后拿起了蜡烛。一个蜷缩在地上的影子站起来了,像一个黑色的、勤快的小鬼,抢在他前面向门口摇摇摆摆地走去。而后他也走了,楼梯在他沉重的脚步声里痛苦地呻吟着。
梅耶卡尔忘不了这一夜,怒火和恐惧交替地折磨着他。
他的思绪像火蛇一样四下乱动。
有些白色的窗框后面已是一片黑暗,那里的人肯定已经安然入睡了。在所有这些安睡着的屋顶上,宁静像月亮一样在银辉中飘浮。只有梅耶卡尔在房子里感到清醒,感到陌生思想的恶毒的包围。
突然,他吓了一跳。楼梯上怎么会有脚步声?他边倾听边站起身。真的,有人在小心翼翼、犹豫不决地摸索着爬上楼来:他熟悉这踩坏的木楼梯的叹息和悲吟。这一脚步声只能是朝他来的,只能朝他而来,阁楼上除了住着那个老女仆外,别无他人,而她早已睡下,不接待任何人。是他的妻子吗?不,这不是她急匆匆的脚步声。
又来了——犹豫着、磨蹭着:一个潜入者,一个罪犯才会这么走近,不会是一个朋友。他紧张地倾听着,耳朵里轰轰直响。突然一股寒意从他光着的双腿升了上去。
这时,锁轻轻地响了起来,那个可怕的客人一定已经到了门口了。梅耶卡尔光着的脚感到一股微弱的气流,外门被打开了。可他,他怎么会有钥匙?
这时,像贼一样悄悄接近的脚步声停了下来。
为什么这个可怕的客人还在外间屋犹豫呢?梅耶卡尔自己也由于恐惧僵住了。他觉得他想喊,但他的喉咙粘糊糊地像就上了一样。现在他们俩,他和那个可怕的客人只有一墙之隔,但他们俩谁也没有向前迈出一步。
这时教堂塔楼上的钟敲响了:只有一下,十一点一刻。这一响打破了他的僵硬。他拉开了门。
是俾斯麦站在那儿,手里拿着蜡烛。猛然打开的门激起的气流使蓝色的火苗一下子蹿起老高,在他身后,他僵直站立看的身影一下子变得巨大,像个醉鬼一样在墙上晃来晃去。
俾斯麦望着他,自己也动了一下;梅耶卡尔蜷缩在一起,就像一个人被呼啸的风声从梦中惊醒,冻得发抖,不由自主地拉紧被子一样。然后他才朝后退去;烛油掉到了他的手上。
他颤抖着,吓得要死。
“您怎么了?”他只能结结巴巴地问道。
俾斯麦望着他,一言不发,有什么东西也把他的话噎住了。后来他把蜡烛放到五斗橱上,马上,象蝙幅一样在屋子里飞来飞去的影子安静下来。他终于结结巴巴地说道:“我想……我想……”他的声音又顿住了。他站在那儿,耷拉着脑袋,像是一个被发现的小偷一样。这种恐惧,这样地呆立着,真是让人难以忍受……
整夜他只短暂地迷糊了一阵。当他早上醒来,他先告诉自己,这是个梦。但橱柜上仍飘着蜡烛流下的圆圆的、黄色的烛泪。那一个昨天晚上像贼一样溜上来的客人一再出现在他的记忆里,仿佛还站在明亮的房间中央。
梅耶卡尔整个上午都没有出去。会遇上林逸青或是俾斯麦的想法让他失去了力量。他试图去写,去读,但什么也干不成。他的神经变得很脆弱,随时都可能发生强烈的痉挛,一阵抽泣或一声怒吼——一他看到他的手指像树上的树叶一样瑟瑟发抖——他都不能让它们安静下来,他的两腿发软,好像它们的筋随给割断了。干什么?干什么?他把自己问得精疲力竭;他的太阳穴上霍霍直跳,眼前发黑。在心没有平静下来。神经没有重新获得力量之前,不要出去,不要下楼,不要突然面对他。他又倒在床上,很饿,昏昏沉沉的,没有洗漱,头昏脑涨。
中午了,他还在迷惘中煎熬,终于他听到楼梯上有脚步声。所有的神经都发出警报,这个脚步声却很轻快,无忧无虑,一步两级地蹿上来——接着,有一只手敲响了门。他跳起来,并不去开门,问道:“谁呀?”
“您为什么不来吃饭?”他妻子的声音有些生气地回答道,“您病了吗?”
“没,没有,”他惊慌地结巴道,“我就来,我就来。”现在他只能飞快地套上衣服下楼去。他的四肢抖得厉害,不得不扶着楼梯的扶手。
他走进餐室。桌子上放着两套餐具,他的妻子正坐在其中一套的前面等着,她轻微地责备道:“你怎么还让人催啊?”算是问候。
他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了下来,这时,他的目光落到了报纸上。
他恐怖地发出一声大喊。
报纸上是关于他怠慢尊贵客户的报导。这位尊贵客户,当然是林逸青。
这一声喊把过去几个小时里危险地积聚在心底的东西暴露出来,成了他的耻辱。突然,从他的体内爆发出来一阵抽泣、一阵咆哮的痉挛——
他叫喊着,倾诉着胸中的苦楚,他哭喊,不,他战栗,他在歇斯底里的抽泣中把郁结在心头的苦楚从颤抖的口中倾泄出来。他的拳头疯狂地擂着桌子,他像一个狂怒的孩子一样,泪流满面,把象阴云一样积在心头的东西发泄出来。他在这种疯狂的发泄中感到轻松,同时也为在她面前暴露了自己而感到无限的羞愧。
“您怎么了?天哪!”她跳了起来,手足无措。而后她快步走过来,把他从桌边扶到沙发上。
“您躺在这里一会儿,先静一静。”她抚摸着他的手,抚摸着他的头发,他颤抖的身体仍随着愤怒的余波抖动着。
“昨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那位乾国特使和您说了什么?”她不停地抚摸着他的头发。
她温暖地俯身在他的身旁,他感到她的声音像从一个透明的深谷中传来的,她的手的抚摸使他安静,麻痹了他的痛苦。妻子温柔体贴的关怀,使他在痛苦之中感到一些快慰。可是,他多么羞愧啊!他为那暴露了内心的绝望而羞愧!他的意志不能控制自己,他艰难地坐起身来,喊出了一大堆诅咒那可恶的乾国人的话——林逸青怎样威胁他,他怎样无缘无故地生硬地对待他。他又一次激动起来,从沙发上跳了下来,她不得不重新使他安静,用那温柔的手轻轻地把他接回到沙发上,终于,他平静了一些。她若有所思地沉默着,他感到,她或许理解这一切,也许比他理解得还要多。
他羞愧地听凭她把他引回桌边。她马上开始谈起一些闲事,好像根本没有听到他的话,或者已经把它忘掉了一样,他心里对她十分感激。
明天是礼拜天,她要和本恩男爵以及他的未婚妻一起到附近的一个湖上去郊游,他一定要一起去,去散散心,把自己从劳累中解放出来。他所有的不快只能归结于过度劳累和神经过度紧张;游游泳或散散步,他的身体马上就会恢复平衡的。(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