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坐在麻将桌上的四个人,年龄最大的92岁,最小的83岁。
看一群老胳膊老腿搓麻将,就跟开了八倍慢放倍速能把人活活急死,出一张牌考虑半分钟都算麻利的,关键还对自己的老年手速和脑速没有充分认识,非要用手搓麻将。
半个小时过去连一局都没打完。
林峤无聊到上下眼皮直打架。
她想玩手机,但没有。
前来赴宴的人,哪个不是手握重权或坐享巨富,绝不允许宴会内容向外流出一丝一毫。
一旦出了问题,东道主简家要负全责。
因此方圆半公里内的信号都处于屏蔽状态,以防有心人偷拍或录像,并且今天到场的所有人均不允许携带手机、通讯手表等电子设备,包括简昱舟,林峤更加不能例外。
“胡了!哈哈哈!”
一声“胡了”,险些把昏昏欲睡的林峤从椅子上震掉下去。
她赶紧调整坐姿看向牌桌。
爷爷可跟她说了,他叱咤牌桌七十年从无败绩,让她等着收钱。
于是……
她以为会看到自家爷爷意气风发的胡牌,事实上看到的却是坐在对家的独眼爷爷朝简老爷子摊出手,贱兮兮讨要赌资,“拿来拿来。”
“哼!”简老爷子不服气地“哼”了声,从唐装兜里掏出一根烟拍对方手里。
戴着黑色独眼眼罩的独眼爷爷,头型像冬瓜,前突的额头就是冬瓜屁股,而头发几乎掉光了,稀稀拉拉的几根白毛至少八公分长,贴在干皱的头皮上显得特别凋零和滑稽。
对方的形象落在眼里,看一眼,想偷笑一次。
尤其当对方喜滋滋接过烟,搁在鼻孔下拉动着闻味儿时,做出的表情沉醉又神往,好似带着对美好青葱岁月的缅怀和追忆,再配上他的长条冬瓜头、风中凌乱长白毛和“凶神恶煞”黑眼罩。
那神态,那动作,那形象。
组装在一起,简直无法直视。
所以……
哪怕她爸林安丰为她请来十万一节课的礼仪老师,从三岁开始教她淑女礼仪;哪怕她已经练就忍者神龟大法,能泰然面对各种奇葩行为而不动如山;哪怕她知道嘲笑一位耄耋老人会受到良心的谴责,但是——
她实在忍不住啊!
救命,太太太太太太太搞笑啦!
“扑哧!”
“嗬嗬嗬嗬嗬嗬嗬嗬嗬!”
独眼陈老爷子:……
对面的小丫头先是“扑哧”一声响,接着紧抿双唇闷笑到双肩颤抖,啧啧,老简这孙媳妇真招人稀罕,大眼睛和他的老伙计大黄一样黑不溜秋的,真招人稀罕。
唉,大黄的眼珠子肯定早烂没了。
它都埋在土里六十二年了。
林峤不知道她的一双眼让老人家怀念起年轻时并肩作战的警犬,她抽笑了足足半分钟才勉强憋住。
在四双火眼金睛面前,还是别耍小聪明了。
人家吃的盐比她吃的米都多。
她充满歉意地看向陈老爷子:“陈爷爷,对不起。”
陈老爷子还没说话,简老爷子先出言维护道:“对不起个啥,他自己长成歪瓜裂枣……早说叫你把那几根毛扯了,把我孙媳妇儿笑坏了,你陈家砸锅卖铁都赔不起。”
后半句话是对陈老爷子说的。
林峤:爷爷,您护犊子的样子好帅!但,会不会太霸道了点?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年少时会因为旁人的异样眼光和挖苦讽刺而耿耿于怀,但经过一辈子打磨,从动荡年代闯到如今的功成名就,陈老爷子连生死都看淡了,又怎么会计较一个小丫头并无恶意的几声笑。
“嘁!”他鄙夷地横了简老爷子一眼。
“以为谁都像你们姓简的小肚鸡肠?”
这话算是触了简老爷子的逆鳞,他当即跳脚:“我姓简的小肚鸡肠?”
眼瞅着两位老小孩就要掀桌子干架,另外两位已经摆好看戏的姿势,林峤眉头一跳,脑瓜子转成陀螺,终于在陈老爷子将香烟揣进兜里,撩袖子准备全力迎敌前灵光一闪。
她满怀真诚地请求道:“各位爷爷,你们给我讲讲你们年轻时候的事儿吧?”
话音刚落,四双眼睛齐刷刷看过来。
“想听爷爷们的故事?”
“昂昂~”小脑袋一顿猛点。
“小时候听我爷爷讲‘铭记历史,勿忘国耻’,我从小就特别崇拜为家国抛头颅、洒热血的铮铮铁骨军人,爷爷们都是大英雄,埋骨异乡守家乡的先烈们更是大英雄,古有岳飞文天祥戚继光史可法,今有陈爷爷邵爷爷闵爷爷还有简爷爷,因为有你们,才有我们,在我心里爷爷们是永垂不朽的丰碑。”
一通彩虹屁拍完,简老爷子佯装严肃地训导:“口无遮拦,怎么能拿我们一群糟老头子和民族英雄作比较。”
话虽这么说,心里别提多美。
他简擎国的孙媳妇儿就是会说话!
这么想着,简老爷子不动声色扫过另外几位同样被夸到找不着北的老小孩儿,得意地挑挑眉:羡慕死你们!
一群老小孩儿的心正往天上飘,就又听小丫头一副理所当然的口气,“可是在我心里爷爷们就是民族英雄,也许不在史书上留名,但每一个‘不忘历史、不忘国耻’的后人都会记得你们的名字。”
这下,老小孩儿们连回家的路都找不着了。
感觉人生达到了新的巅峰。
“咦~”陈老爷子摆摆手,“哪有你说的这么夸张!”
和老人们渴望陪伴的愿望同等的,是他们的倾吐欲。
坐在简老爷子左手边的邵老爷子抛砖引玉,从陈老爷子的眼睛说起,其他人依次加入,你一言我一语,麻将也不打了,就围着麻将桌滔滔不绝的回忆当年。
“爷爷们的故事三天三夜都说不完,就说老陈的眼睛……”
林峤偷偷舒了口气。
都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可不敢让他们真吵起来,指不定一口气上不来就该请客吃席。
乖乖,杀了她都赔不起。
话说,老头子们打麻将“老眼昏花手发抖”,吹起牛来倒真来劲儿。
瞅瞅,这热血沸腾、豪情万丈、手舞足蹈的模样,都能去演关公耍大刀了,比她都精神。
“……就在危急、危急、危急到我以为今天就交代在这儿的时候,屁股尾巴都被炸成肉泥的大黄突然冲过来,一口咬住大黑鬼的左边耳朵猛地一扯,我就趁这个空当摸出藏在草鞋底下的刀片,歘地割破大黑鬼的脖子,唉,大黄是忠心啊,它的那双眼睛跟丫头你呀一样一样的——”
虽然是褒奖,但怎么听着有点怪呢?
林峤正寻思着到底怪在哪儿,就见一名佣人走进来。
“老爷,俞夫人请少奶奶到沁园聊天。”
晚宴结束后,家属基本都离开了,因为俞将军不久前刚做了心脏手术,俞夫人不放心就没走,打算等掌权人会议结束后一起回家,俞夫人下榻的客房就在沁园。
问题是,俞风弋也没走。
一听俞夫人找她去聊天,林峤不禁蹙眉。
不管是不是俞风弋在捣鬼,不去准没错,林峤用请求的目光看简老爷子,“爷爷,我想继续听你们讲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