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黄昏,跟往日相比,并没有什么特别。
跌落西山的太阳把最后的光芒洒向大地,让山峦有了红色的轮廓,河流有了金色的波澜,一望无际的田野也因渐袭渐近的暮色而有了流动感,越发显得悠远苍茫。而此时,从牛村袅袅升起的银白色的炊烟,也在不着调的风向中,或升腾、或环绕、或弥漫,最终在渐渐变红的夕阳中幻化成了一缕缕金红色的云彩。
六、七点钟的光景,正是该吃晚饭的时候,可在这个村子里,却是一天中最忙碌的时候。
此时,村里的那条唯一的横贯东西的村路,就像一条长长的输送带,正忍辱负重般地把一队又一队的大小牛群,从野外的四面八方传送到村子的各家各户。
多数这个时候,太阳在西边还没有完全落下,月亮就在东边露出了冰凉凉的脸儿。这让路上行走的牛群便滋生出了许多奇形怪状的影子。影子先是高高大大地笼罩在牛群四周,然后越拉越斜、越拉越长,好似每个牛群后都被挂上了一个长长的战车,阵容便一路壮大着走来,在薄雾渐起的暮色中影影绰绰地前行着,像一次军事大转移,颇显壮观。
牛群进家后,各家各户的声音开始涨潮般此起彼伏地泛滥开来。
放牧归来的男人们一边一个一个地往自家牛圈的木桩子上拴着牛,一边高声叫着自家女人的名字。
家里的女人们习惯了早早把饭做好,因为牛群回来后她们要和男人一起,给牲口饮水、喂料,然后挤奶、冰奶,做好明儿一大早交奶的准备。完成这些活计的过程一般大约需要二、三个小时,为了免得做完这些活儿后腰酸背痛再不想动弹,家家的女人们便提前做好饭菜捂在灶台上。
因牧牛的草滩离村子有些小远,放牧的男人们多数都是中午带了饭的。劳累了一天,中午又啃得冷饭,就的冷菜,所以这时灶台上的饭香是挡也挡不住地直往鼻孔里钻。可男人们只是贪婪地吸溜吸溜鼻子,并没有丝毫放下活计的意思。因为他们看到,饱餐了一天美食的奶牛们,此时一个个的ru房正涨得圆滚铮亮,青筋暴露,仿佛吹弹即破。那是他们的钱袋子,他们必须在最关键的第一时间里把他们挤出来,这样牛奶的质量才会更好,才会换回更多的钱票子。
这样想着,家家户户牛棚的灯就一个接一个地亮了起来,闪闪烁烁、光光点点,使整个村子看起来既像挂满了灯笼,又像落满了星辰。
人们在牛棚里忙碌着、吆喝着,人和牛的巨大的影子交替或重叠地映在牛棚的墙上、木桩上,晃来晃去的一会儿长、一会儿扁、一会儿圆。嗤嗤的挤奶声、奶桶碰撞的叮当声、奶牛骚动的低呣声交织成一片,潮水般涌满了整个村子。
这个时候,经常会有牛翘起尾巴,决堤般哗哗地洒下一大泡长长的腥臊尿液,十有八九还伴有粪便从高空坠落,让坐在牛肚子下挤奶的人不得不快速操起身边的奶桶盖迅速将奶桶盖上,然后低着头、闭着眼等待着这一切过去,却全然不顾了尿液和粪便在自己身上留下的星星点点。
这时的牛村人,之所以按着桶盖、蹙着鼻子忍受着这腥臊恶臭的味道,却丝毫不觉得厌恶,是因为他们知道,这味儿,是他们的命,是他们的福,是他们的日子。没有了这味儿,他们的生活就会再一次回到原点,再一次了无了盼头。所以,他们心甘情愿地守护着那只奶桶,像虔诚无限地守护着一桶桶满满的希望。
当灶台上的饭菜终于气若游丝了的时候,牛棚里的人开始陆续走进了屋子。
外衣是专门用来干活的,因为怕把臭味带进屋里,每次忙乎完便脱下挂在牛棚的木桩子上。手是要仔仔细细洗上两三遍的,即使这样,举到鼻前,仍有刺鼻的骚臭味道袭来。饭菜在男人的阻止下来不及再去热一遍了,因为来自男人腹内的咕噜咕噜的抗议声似乎比他的吆喝还要响亮。贤惠的女人,这时多半会在灶底的灶灰中扒出一罐烫好的老酒给男人斟上。男人便吱吱地喝着,一副很享受的样子,被风吹了一天的脸颊在灯光下本就红亮可鉴,几口酒下肚后,更是红得浓重,像罩上了一块红布。吃饱喝足后,男人把碗筷一推,懒懒地把自己摊煎饼一样摊在床上。
这时候,应该是九点多钟的光景,是牛村老少爷们儿们一天中最惬意幸福的时候。
这时,他们可以心安理得地握着电视机遥控器随意地找台换台,可以理直气壮地指使妻子为自己拿这拿那儿,可以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孩子说话斗嘴儿,可以高一声低一句地哼唱自己喜爱的喜剧或小曲。
这时,他们就像一个在长跑比赛中拿了奖牌突然放松下来的孩子,可以在亲人面前肆意地撒娇、耍赖、捣乱,可以提一些稍稍过分的要求,可以做一些稍稍过分的事情,直到疲倦翻江倒海般一波接一波地袭来,直到接二连三的哈欠带出了没完没了的眼泪,才恋恋不舍地在不知不觉中沉沉睡去,嘴角还挂着一丝意犹未尽的遗憾的笑意。也难怪,一天天和牛群泡在河滩草地上,每天只有这会儿,才能够和家人说上一会子话。
随着男人们发出的酣畅的鼾声,牛村家家户外的灯,也相约似地一盏接一盏地熄灭了,就像天上的星星,一颗颗地闭上了调皮的眼睛。牛村,就这样在经过了一天紧紧张张、跌跌撞撞、踏踏实实的忙碌后,终于从黎明走到了黄昏,从黄昏走进了夜晚,又从夜晚坠入了梦乡,进入一天中最安静、祥和的状态。
可不知过了多久,就在这安静祥和之下,一声突如其来的炸响却晴天霹雳般划过夜空,引起了牛村一阵惊厥的骚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