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白杨村的地界,这西北荒漠中的景象又发生了一些变化,正如钱富贵之前所说的那样,在白杨村的更西边,才能算得上真正的荒野。
这里一片茫茫,渺无人烟,说是鸟不拉屎的地方都委屈了鸟儿。
眼前的大漠让薛小蒙很是吃惊,他虽然是出生荒野中,但是此后绝大部分的时间一直都留在庇护之城中,眼前的荒凉超过了他的对于荒野的预期,他此刻闭上了,低着头,像是在思考着什么。
老钱的兴致倒是没有受到影响,一边开车一边把左手伸出窗外,感受着风中携带着的沙子的密度,神情很是放松,嘴里甚至还哼起了小曲儿,依旧是他最喜欢的那首旧世纪摇滚《假行僧》。
一小会之后,他把左手收了回来,看着砂砾从手掌与指缝中留下,老钱脸色露出了一丝笑容,有些欣慰地说道:“比我预料的情况好多了,三年没来,没想到沙化的程度居然还减轻了,上次来的时候,我满手都是沙。”
秀才也把手往外窗外伸了一下,然后问道:“风速呢?”
老钱瞅了一眼车内那个连接车顶风向标的仪器,“风速也和当年差不多,确实是沙子减少了,我感觉得出来,原本以为这一片应该都已经成沙漠了。”
“这是值得庆祝的好事。”秀才把作为靠椅往后面调了一下,以一种惬意的姿态微躺着,“把你那华子给我来一根。”
老钱闻声把霍强送给他的几乎没动过的老华子香烟拿了出来,递给秀才一根,自己也点了一根。
秀才很少抽烟,甚至可以说基本不抽,只有在兴致到了那个点上的时候才会来上那么一根,平均下来,一个礼拜都抽不了一根。
老华子浓郁的香味入脑,秀才感觉有些上头,倒是一下让他的头脑更加清醒了一些,他突然问道:“有没有可能和‘穴居族’有关。”
钱富贵听见秀才的话突然一个激灵,然后深吸了一口浓烟,再从口鼻中缓缓吐出,他点了点头,说道:“你别说还真有可能,要不然环境改善这么重要的大事,政府不可能报道,要说政府不知道,那是不可能的,那么些个调查部门的人肯定不会全是在庇护之城干吃粮的,有些年头上面没有提过穴居族了,真不知道那些臭耗子在地底下挖了多深的坑,有力气在地下挖坑,没胆子和天灾干仗,那些家伙真就是个畜生。”
提起穴居族,钱富贵的脾气很大,话语中的情绪甚至比对骷髅族还要更加鄙夷,骷髅族当年是被死灵天灾威逼利诱外加上和白金殿堂有矛盾才投降了天灾,行为虽然恶劣,但是却也能理解他们的动机,而穴居族更是怂包,根本就没和天灾打过交道,在天灾刚刚降临那会儿,就开始挖坑逃避,躲到了地下去。
据说穴居族最初的核心团体,是一群笃信世界末日的年轻人,在很久之前就已经开始准备逃离地面,上天不能,便选择了下地,在天灾种族席卷大陆时,他们更是疯狂地宣扬他们的末日学说,吸引了大量的普通人加入到了他们之中,这样的行为间接性的导致了人类抵抗力量的削弱。
相比之下,骷髅族、穴居族这些失败主义者与逃跑主义者有多么可恶,在危急存亡之时独自扛起了人类反抗大旗的白金殿堂,就显得有多么的难得和伟大。
也正以为如此,像钱富贵他们这些从白金殿堂建立之初就跟随着一路走过来的老猎人,虽然时不时会在酒馆里骂上几句当局这个部门腐败,那个部门堕落等等,但是基本在这些具体的单位上也就到此为止了,几乎没有人会直接骂白金殿堂,倒不是怕骂了被抓,而是骂不出口。
抓是不会被抓的,事实上也证明了就算是辱骂白金殿堂的最高权力者也并不会被抓,当年张主席下野陈主席上台的时候,骂陈仄的声音不在少数,后来更是发展到了当街骂,在白金之塔的大门口聚众骂,那些人也仅仅只是被驱散了,没有一个人因此获罪。
“其实吧!陈仄这个执委主席,这十年来当得也没什么毛病。”老钱回想起这些年来的往事,情不自禁地说道:“就是有些太宽容了,少了些霸气,对穴居族是这样,对那些荒野军阀也是这样。”
不过说着说着,老钱自己都笑了起来,平日里他挺看不上那些在酒馆“议政”的家伙,就和旧时代那些在社交论坛上大谈政策、针砭时弊的毛头小鬼一样,没想到自己其实也一样。
“时代不同了。”秀才说出了自己看法:“坊间都说张主席是开国之君,陈主席是守成之主,我觉得这么说没问题,张主席当时要做的是立威,以雷霆手段树立起一杆抵抗的旗帜,好让世人看见。庇护之地保卫战胜利之后,陈主席要做的是统战,这时候白金殿堂已经站稳的脚跟,局势逐渐平稳,从历史的经验上看,这时候就到了该内斗的时候了、观念分歧、朋党勾连、利益争夺、军权瓜分等等,这些都有可能引发内斗,可是你看看,这十年来平平稳稳,白金殿堂有生力量并没有消耗在内斗中反而愈发壮大,采矿越来越多,粮食产量越来越高,新增人口逐渐增加,疆域每年都在外扩,难民越来越少,这些都是陈主席任上做的事情,我们要看得见。”
抽了根烟,秀才的就像是打开了话匣子一样,他看了一眼老钱,继续说道:“现如今我们这些天灾猎人大多数都更加佩服张法雷主席,对吧?”
老钱点了点头,“是。”
这一点几乎是天灾猎人中公认的实事,张法雷主席的人格魅力相比起陈仄主席来说,要鲜明得多。
他为人不修边幅、不拘小节;领兵身先士卒、英勇无双;执政风格强硬、不容置疑,和天灾猎人这个群体的相性很是契合,以至于在猎人之中口碑非常好。
秀才杵灭了即将烧完的烟头,把座位调回到了垂直的角度,沉声说道:“那老钱你知不知道,当年张主席其实是准备废除掉了天灾猎人这个职业的,只不过政令还没有完全落实,他就先一步下野了,后来陈主席上台,不但没有按照这个方案离开,反而让官方扶持猎人之家,壮大了天灾猎人这个群体。”
秀才的这番话让老钱的手忍不住颤动了一下,差一点被烟头给烫着,他满脸疑惑地问道:“为什么呢?”
“哪一点为什么?”
“为什么张主席要废除天灾猎人?”老钱的语气甚至有些激动,刚才他听到的这番话对他来说,就好比是信仰产生了动摇。
“侠以武犯禁。”秀才平静地说道:“张主席需要的是一个所有权力、所有力量都全部高度集中的强硬政权,他想要做的是掌控一切可用的力量,以这样方式来对抗天灾。”
钱富贵沉默了,又点了根华子,许久之后才问道:“翰林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我怎么一点流言都没有听到过。”
从老钱语气中能感觉得出来,他似乎更希望得知秀才刚才那番话是道听途说而来,这样就能质疑是虚假信息。
钱富贵他们这批猎人对于张法雷主席的尊敬是发自内心的,二十多年前,他们都还年轻,那时候天灾突然降临,绝望的阴霾笼罩着整个世界,在瘟疫和天灾的夹攻下,政府、军队都相继沦陷,即便是这些幸存下来的年轻小伙子,心里头也升不起多少反抗的意志,那时候的张法雷就如同天神派来的救世主一样,不,他就是天神,是他亲自带领白金殿堂最初的军队,以大无畏的姿态和天灾战斗,给旧世纪的幸存者们带来了生的希望。
那时候的张法雷,在这些年轻人眼中,真的就是光芒万丈的救世神明。
秀才平静地说道:“庇护之地包围战哪会,我们被征召去了不同的军队临时服役,我去的是1野。”
老钱点了点头,“这我知道,1野是主力,驻防北区,我去的是联合猎团,协防西城。”
秀才继续说道:“1野各支部队的战损都很大,一些轻装营拉上去半天就打没了,战士和军官都片一片的死,我因为会看军事地图还补过副排长的缺,本来1野是顶不住的,后来张主席亲自率领亲卫队填了上来,才挡住了北区天灾的进攻,后面几场仗下来,我补员到了张主席的亲卫队里去,以前没和你说过,最后的北门血战,我参加了,不过后半场一直都是陈三在打,就在张主席的身边和他一起杀敌,最后击退天灾的时候,北门还活着的战士只剩下十六人,陈三当时已经杀得神志不清几乎要疯魔了,我根本控制不了,还是张主席帮他安抚了下来,然后我和张主席还有其他人一起坐在地上聊了差不多半个小时,他和我们这几个活下来的人一起说了好些事情。”
秀才讲得和很认真,老钱听得更认真,脸上的表情也逐渐发生了变化,紧皱的眉头慢慢舒缓了开来。
等秀才说完了这段的往事的时候,老钱已经彻底释怀了。
他尊敬的是拯救世界的英雄张法雷,而不是对天灾猎人有益的张法雷主席,张主席做出废除天灾猎人的决定,不应该作为他改变对于张主席看法的原因。
钱富贵缓缓吐出口气,笑问道:“翰林,这些事你怎么以前不告诉我?”
秀才也笑了笑,说道:“怕你听了受不了。”他略作停顿,然后解释道:“嫉妒。”
老钱笑得更畅快了,“那倒也是,能和张主席一起并肩战斗,守卫至关重要的北门,的确让人嫉妒,翰林你这事要是拿到乌鸦酒馆里去说,能嫉妒死好大一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