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二十二,沈沧两周年祭礼。
本身小祥大祥便不是那宾客众多的隆重祭礼,沈家更是办得低调,而在这个朝堂风云变换的时刻,便是有心想巴结一下新出炉的杨詹事、准阁老的,也不过是送了奠仪过来,不曾亲至。
沈家这边除了至亲族人之外,便是姻亲几家,以及沈沧生前最为亲近的旧友、同僚、门生前来。
毛迟作为女婿,也一般同沈瑞接待客人,只是板不住脸上总带出喜色来,未免和这氛围不符,沈瑛便将他安排在后面管着僧道祭礼事宜。
这倒不是毛迟对已故的丈人沈沧不敬,而是因就在前几天,玉姐儿刚刚查出身孕来。
这于二人可是天大的喜事。
两人成亲已近三年,仍膝下荒凉,此时久盼的孩儿终于来了,自然免不了欢喜,毛迟再怎样注意板着也难免流露出痕迹来。
玉姐儿那边只有欢喜更多,虽然毛家没有催促也不曾给毛迟添房里人,但她自己心里仍是万分焦急,多次跟着婆母各处上香求子。
沈家二房本就子嗣单薄,玉姐儿也不免暗暗疑心自身,如今终于有了身子,虽未知男女,总算不是“不能生”,心底一块石头落了地。
她原是同周年祭时一样,十五一过便过来娘家帮忙,没忙上两日,一次饭时忽作呕不止,沈家人还道她吃坏了东西,待请了大夫来瞧,才知是有了身孕,只是日子尚浅,脉象不甚显。
玉姐儿原还道因着近日心里总惦着父亲大祥的事宜,多思多虑月事方迟了,却不想是有喜,不由喜极而泣。
徐氏忙不迭的打发人备稳当的车,赶紧把玉姐儿送回毛家去。
不单单是因着坐胎未稳需她静养,也是因着当时风俗,孕妇是不得出入白事场所的,怕给孩子招来晦气。
今年族中帮衬的女眷多了,且还有陆二十七郎的媳妇张青柏这样的伶俐人儿,也用不上玉姐儿如先前那边张罗,因此玉姐儿也不推辞,红着眼睛上了回婆家的车,毛迟一路咧着嘴送了媳妇家里去,而后就一人儿往沈家来帮忙。
毛太太听说媳妇有了身孕,欢喜得什么似的,立时给供着的送子观音上了香,又许下金身。然想到媳妇打娘家回来,心下又不免埋怨,有身子的人在白事上总归不吉利,又命婆子赶紧备了艾草去去晦气。
婆子暗暗叫苦,这大冬天的,哪里还寻得来艾草。
主仆俩计较这事,那边又来报沈家送了东西来。
沈家每次往毛家给姑奶奶送东西都是大手笔,这次也是一般,吃用及各色补品不说,另还有沈家特特自前来作道场的道人处请来的辟邪符篆,专门为玉姐儿所备。
毛太太见沈家做事这般妥帖,心里那一点点不满也就烟消云散了。
*
二十二正日子,杨廷和搁置了繁忙的公务,告了一日假,带着几个年长的儿子过来沈府。
杨廷和如今炙手可热,自然走到哪里都有人招呼攀谈。
杨慎不喜跟着父亲应酬,便带着弟弟们过来与沈瑞叙话。
除了杨家二郎三郎外,同来的还有新与杨二姑娘定亲的工部侍郎李鐩之子李延清。
沈瑞有孝在身,杨家定亲宴他没有出席,因此这还是头一次见李延清。
李延清是个在北人中也少见的高个子,比在场诸人足足高了一头,倒是颇受瞩目。
沈瑞远远瞧着便是心下一哂,这个儿,该当去打篮球啊,不过看上去人瘦弱了些,篮下未必撞得过对手。
他自乱想间,那边李延清已过来行礼。李延清虽比沈瑞年长,但因着未婚妻行二,见着沈瑞便以兄礼拜见,口称姐夫。
沈瑞抬手还礼,客气两句。有李鐩与贺家联姻之事在先,沈瑞对李家便没甚好感。此时虽与李延清算得“自己人”,却也没甚好聊的。
李延清其实也着实尴尬。
说起他的婚事来,真是颇多坎坷,上有两个已有官身的庶出兄长,下有继母嫡出幼弟,他虽是嫡长子,这婚事也是老大难问题。门第相当的人家都知他家情况复杂,不愿许女。
因此当初才会嫡子娶庶女,定下贺侍郎家庶出五姑娘。
哪知贺家获罪落得抄家下场,虽然全靠父亲李鐩机警,抢在贺家事败之前解除了婚约,但是贺家问罪后,尤其是贺老太太在都察院门前惨烈自戕、贺五姑娘自尽未遂破了相后,他李延清不免背上了个背信弃义、见死不救的名声。
本就是继婆婆庶出妯娌都不好相与的人家,再闹这一出,他的婚事越发艰难了。
李延清本就对婚事没报什么期望,自然也不会失望,只恨背负背信弃义的名声,日后只怕会演变成仕途上的污点,受自己的、父亲的政敌攻讦。
那边李鐩为了淡化与贺家的关系,让儿子“因病退婚”显得真实,自然大半年不曾提他婚事,谁也没料到,他再提亲时,竟是向杨廷和的庶出次女提亲。
彼时杨廷和虽有帝师的盛名,然论官职,少詹事不过是正四品,李鐩这工部侍郎却是正三品高官。
而且,杨廷和那庶女是实打实的庶女,妾室养大,也不曾记在嫡母名下,甚至定亲后继母都没将其记名。那生母妾室早年得宠,但提亲时,听闻那宠妾已是在归乡途中病故了。
这婚事未免不般配。
京中上层圈子里不免议论,李鐩儿子虽亲事是艰难了些,但眼见后年就能参加会试,只要进士及第,自然有好人家抢着嫁女,何必早早就降低标准屈就。
也只焦芳一党晓得这是刘瑾的意思。
没成想这才定亲没多久,朝局突变,杨廷和一跃成了仅次于新阁老的当红人物,且是帝王心腹宠臣无疑,京中上层也立时艳羡起李鐩来,又都改口道他竟是个有先见之明的,早早结了这样的好亲家。
李鐩这边自然十万分的满意。
先是因着投靠刘瑾,得焦芳示警,避开了贺家这个坑,又被运作避开春汛修水利工程,而接手了泰陵工程,不仅搭上了同修泰陵的新宁伯谭佑的线,又在完工时得了重赏,成了小皇帝信重的臣子,转而督造西苑。
这次也是应刘瑾要求而与杨廷和联姻,结果又得了这样大的彩头!
朝局变幻莫测,这次沉沉浮浮这许多人,刘瑾那边又透了话过来,他和他兄长李钧都会有好前程。想到现今工部尚书曾鉴也是年迈多病,上表请辞过两次了,李鐩真是做梦也能笑出声来。
还是宫里有人好啊。
而作为当事人的李延清,这桩婚事定下之初,他就大大松了口气。
他在意的还真不是婚事本身,嫡庶甚的根本不是事儿,甚至岳丈高升与否他也不甚在意,家里这样的情况他心知是指望不上父亲为他筹谋什么的,他苦读也是因着只能靠自己,现下也没有靠岳父的打算。
他所在意的是,他的名声——他既要靠自己,就不能没有一个好名声。新的未婚妻出身翰林人家,岳丈杨大人官声也一直甚好,变相洗去了他身上背信弃义等等污名——若他真是那样小人,杨家这样的人家怎会许女。
而此时,跟着舅兄来见了他未来的连襟,……这是沈家,与贺家是生死大仇,知道贺家的所有事,自然知道自己与贺五姑娘定亲又退亲的事儿……这尴尬感便无可避免的浮上来。
杨慎虽最初对同李家联姻持反对意见,但是对李延清此人却并没有什么恶感,这才亲自将人引荐给沈瑞。
但当他同沈瑞聊起天来的时候,也是不会想起来要关照没话可聊的李延清的。
李延清便也只好在旁边陪同,一言不发,一脸凝重肃穆。
好在没一时毛迟也过来与杨慎见礼,他在春山书院读书多年,认识的人颇多,李延清又是与他一般是弘治十七年中举,自然相熟,两人很快攀谈起来,便也不显得冷落客人了。
沈瑞与杨慎说了一番读书事,又旁敲侧击问得了杨恬近况不错,也放下心来,听得旁边毛迟与李延清对话,心道这李延清到底是少年举人,自有不凡之处,大约是家学渊源,竟于工程事颇为在行,尤其毛迟所提水利,他应答得头头是道。
沈瑞登时对李延清也感兴趣起来,这个时代,四书五经读得好的人满坑满谷遍地都是,但实用型人才实在是稀缺,若是李延清有这份干才,他日或可合作。
只是今日这样场合,便是客人不多,也不是能长时间闲聊的,少一时便又诸多事情来找沈瑞,外头又报游驸马府五公子到了。
是游铉。
沈瑞向杨慎等告罪,往外去迎游铉。
游铉能独自过来沈瑞真是意外,通常,这小子都是跟着张会的。他亲姐夫是英国公世孙张仑,但也许是年龄相近的缘故,他却与二公子张会关系最为要好,当然,张会也是对他极好的,有什么好事儿都带着他。
高壮的少年向沈瑞快步奔来,先一步行礼叫道:“沈二哥。二哥这几日被京卫武学的事儿绊住脚,吃住都在那边了,他叫我先来致歉,今日实是抽身不得,明日必定过来谢罪。”
果然是相要好,开口就是为张会说话。
沈瑞还礼又拉住他,道:“再说便外道了,这当什么,公事要紧,足领心意。”
游铉腼腆一笑,又道:“虎头哥也是今日当值,不过稍晚些就能过来,我便自家先来了。”
沈瑞笑道:“越说越外道了……”话未说完,目光随意往他身后扫了一眼,却在他身后发现另一熟人,不由愕然。
但失神只是一瞬间,沈瑞迅速收拾起表情来,热络道:“五弟随我来,还有几位兄长要给你引荐一二。”
在周遭下仆与宾客们看来,驸马府的公子,又是意气相投少年人,也当得这番热络对待。
没有人注意,当有仆从过来要为游铉所带的随扈引路时,沈瑞只吩咐其去请瑛大爷,便将人轻易打发走,自家带着游铉几人一并往后院去了。
*
沈府外书房内室另有机关暗门,沈瑞与游铉及一个随从进入密室,其他随扈皆在外书房内守着。
机关门关闭,游铉便长长出了口气。
他个子虽快有成人那样高了,可实打实算来只是个虚岁十三的少年,头次做这样机密的事儿,进门时脸上还能强作镇定,这会儿安全了,那份紧张忐忑也就统统显露出来。
他吞了口口水,道:“沈二哥,家父自宫里接……”
话没说完,他身后那人往前一步,草草行礼便急急道:“沈公子,小的在此处不能久留,因此咱们长话短说。”
这人虽作随扈侍卫打扮,唇上是浓黑的一字胡,声音却是特殊的尖细,分明是个内侍。
沈瑞也是认得的,此人名唤刘祥云,在宫中没有正式差事,不过是指派去刘忠院里洒扫的,认了刘忠作干爹,改了姓刘。宫中大太监们都是有小内侍来服侍的,原也算不得什么,丝毫不起眼。
只是沈瑞曾在刘忠私宅里见过他两次,知道这是刘忠的心腹之人。他既乔装出宫,又能假托驸马府的人来这边,可见事关重大。
沈瑞一脸郑重,伸手作了个请的姿势,道:“可是师叔有什么吩咐。”
听得沈瑞口称师叔,那刘祥云松了口气,既称师叔便是论私谊了,话便好说了许多。
他正色道:“干爹有要事要托公子爷去办。刘瑾丘聚将王岳下狱,意在弄死他,但万岁爷宽仁念旧情,要打发王岳、范亨、徐智三个往南京去。东厂的旧人悄悄来告诉干爹,说丘聚已经派出人去埋伏在路上,要在半路劫杀三人。”
他盯着沈瑞的眼睛,道:“干爹说,王岳现在不能死。但我们的人被刘瑾盯得死紧,现在动不得。因此叫小的来请沈公子帮这个忙。”
沈瑞听他说出王岳来,就大致猜到后话了。
王岳也不是刘瑾追杀的唯一一个人。前世的历史上,被刘瑾追杀的最出名的一个人就是他老师王守仁,史书上还说王守仁是作出投水自尽的假象才逃过一劫的。
若是此时他的老师仍像前世史上那般被迫害,他沈瑞勿论如何也是要挺身而出相帮的。
但现在,又不是他老师。
王岳与他何干。
那值得他冒着现在就得罪刘瑾的风险去救。
“这个忙,恕我帮不上。”沈瑞并没有迟疑思忖,而是直截了当回绝道。
刘祥云面上微微变色,声音也急促起来,“公子爷,你是不能帮,还是不愿帮?”
沈瑞坦然道:“既是不愿,也是能力所限,无能为力。”
刘祥云咬了咬牙,道:“沈公子,你家请了锦衣卫的练家子邹峰来教习护卫功夫,又配了马匹兵器,这样一支……”
沈瑞打断他道:“大户人家多要养些家丁护院以卫家宅平安,有何为奇?小刘公公,你是我师叔的人,不必用这样的话来试探激将于我。我也不瞒你,我这边护院不过寥寥十余人有些粗浅功夫,如何与锦衣卫与东厂甚至与神机营兵士抗衡?是以,这是我能力所限。”
“至于不愿,”他淡淡道,“我并不认识什么王岳。沈家儿郎也没必要为这样不认识的人去送死。”
刘祥云脸上青红交织,急促的呼吸两声,才道:“是小的着急口不择言,公子爷恕罪。但,公子爷,这真是干爹的吩咐,干爹,是,请你,请你相帮。”
“公子爷的人也不用动,”他走近了几分,“请公子爷去找张二公子,英国公府的侍卫皆是百战之卒,对付东厂对付锦衣卫都是绰绰有余。”
“……呀……”游铉本在那边如小书生般老老实实坐着,静静听着,便说得是打打杀杀的事,也不曾让他有半分动容。但听到了英国公府,还是忍不住讶然出声。
他随即便捂住了嘴,目光落在了沈瑞身上。
沈瑞也有些惊讶,但旋即就知道也在情理之中,他手底下那几个人,刘忠也是知道的,只有王守仁调教出来的人尚能一用,旁人也不过是普通护院水准罢了。但英国公府的人就不一样了。
只是……
“英国公府就更没理由帮这个忙了。”他道。
他和张会是交情极好,但也没好到他一句话就能调动人家英国公府侍卫的程度。且,正因为交情好,他也不想为这样的事儿去让张会为难。
“英国公府与丘聚有仇啊,自然乐意于帮这个忙。”刘祥云急急道,又忍不住一指沈瑞,“这事儿,也不是与公子爷毫无好处了。公子爷已是与丘聚结了仇了,当初贺家就拜在丘聚门下的,丘聚没少拿贺家的银子,结果沈家把贺家整个给端了……”
沈瑞轻喝一声打断了他,皱眉道:“小刘公公!你在宫中,岂不知话不是乱说的?什么叫沈家端了贺家?分明是贺家勾结倭寇图谋不轨,皇上圣明,明断此案,斩杀罪臣于午门。”
刘祥云心下焦急,跺脚道:“公子爷,是小的失言了,你就莫要咬文嚼字了!”
“岂是我咬文嚼字!”沈瑞厉声道。这种事岂能由着人浑说!尤其还是个小太监。
刘祥云连连跺脚,人几乎都要蹦起来了,他急得拍着圈椅的扶手,飞快说道:“不提贺家,不提贺家,便是前些时日,丘聚与张永争辽东镇守太监的位置,是你与张二公子帮着张永争得了,丘聚早就恨你们入骨了!国公府张三爷锦衣卫职都被撸了,不就是丘聚的手脚。这才是起个头儿,往后跟英国公府一准儿是没玩没了,而没准儿下一个就兴许是冲着沈家来了!”
刘祥云几乎想过去拉着沈瑞的袖子摇晃了,声音又高了几分,“要让丘聚把王岳杀了,丘聚也就越发肆无忌惮了,公子爷,你说,张家沈家与丘聚这些过节,丘聚如何会放过?!便是有张永张公公,也是挡不住东厂的。只有王岳王公公还活着,手里掌着一部分东厂人的忠心,丘聚他才能有所顾忌,有所收敛。”
沈瑞木着一张脸听着,心里也是千百个念头谋算着,与丘聚还没到不死不休的地步,但是若丘聚张狂,也确实是沈家的麻烦。
尤其,如今的沈家,朝中已没有高官了。姻亲虽在高位,但到底不如族人,有切肤之痛,才会全力维护。
刘祥云顿了顿,似乎做了一番心理斗争,才咬着牙低声道:“公子爷也叫干爹一声师叔,小的也不瞒公子爷,王岳手里有一些东西,一些人,是干爹一定要拿到的。也是……也是萧敬萧爷爷的吩咐。”
沈瑞目光了然,没半点儿好处刘忠岂会做这等事,不过这件事到底是刘忠收益最大,风险却是沈家与英国公府担了,确切说,可能最终是英国公府出人英国公府来担。
他沈瑞是刘忠的师侄,也受过刘忠恩惠,还有可能伸手帮忙,英国公府又图什么?
一句让丘聚不敢张狂是远远不够的。
何况,王岳就算不死,也已经不是东厂督主了,又如何能遏制得了丘聚!
刘祥云却道:“虽这东西放在了干爹手里,但是他日,”他霍然回头,望向一直不曾有半点儿目光扫过的游铉,道:“张二公子,乃至世孙都是会受益的。”
游铉呆了一呆,显然没经过这样场面,完全接不上话来。
只听得刘祥云近乎一字一顿道:“尤其,如今,国公府里也不是没人觊觎世子之位的。东厂,是最会给人挑错儿的,便是没错儿,也能找点儿错儿出来。就像,韩文韩尚书那样。张永张公公可掌控不了东厂,但是,王岳能。有了那些人,至少,消息是能先一步知道的,总有个应对。”
游铉狠狠的咽了一口口水,咕咚一声,声音响亮得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十三岁的少年有些惊惶,又有些委屈,下意识的去看沈瑞。
沈瑞叹了口气,给了他一个安抚的手势,转过头来皱眉道:“小刘公公,师叔的意思我们已是明白了,但这件事,我说得不算。待我问过张二公子罢。”
刘祥云此行目的也不过是把话说透,因此起身长揖为礼,道:“小的先替干爹谢过公子爷了。只是还请公子爷尽早定夺。”他顿了顿,带着几分委屈的声音道:“委实是,事出紧急,这事儿拖不得。”
沈瑞点头道:“你也知我今日是见不着张二公子的,只等明日他来才好说话。一旦有了定论,我会立时想法子送消息到师叔宅子的。”
刘祥云不再多说,郑重行礼,然后出了密室。
沈瑞拍了拍脸上犹带着些许茫然无措的游铉,低声道:“驸马爷既让你带人来了,便是心中有数。刘祥云不避着你,也有要你传话给驸马爷、给世孙和张二哥的意思。你是小孩子,不要想太多,且听长辈吩咐便是。”
游铉连连应声,待走出密室机关门,忽的醒过神来,又忍不住向沈瑞道:“沈二哥,我已不是小孩子了!二哥不要将我作小孩子待啊。”
沈瑞便是满腹心事,也忍不住莞尔,想伸手拍拍他脑袋,可……这位比自个儿还高半个头,便只好讪讪收回手,笑道:“是,游五爷已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了。”
游铉却又不好意思起来,腼腆一笑,摸摸鼻头道:“就只是,嘿嘿,就只是,沈二哥别当我是无知小儿罢。”
沈瑞笑着一点头。
两人走出书房,又是恢复了严肃神情。
游铉是要等着祭礼结束才能离开的,他的随扈也被沈府下人带走了,至于是同游铉一起走的,还是提前从角门出去,就没人知道了。
*
沈瑛听得仆从相请说沈瑞与驸马府的客人要相见时,还颇有些纳闷,他与隆庆驸马游泰是有过几面之缘,这位五公子却是不曾见过的。
待来了后院,瞧见沈瑞与游铉走来的方向,便猜到了是有密事相谈,拿他为幌,当下便也不问,过去同游铉打了招呼,闲聊几句驸马爷可安好之类的话,一切只待祭礼之后再论。
众人一并回到前院,但见沈理领着个一身素白重孝少年过来,沈瑞微微一愣,便很快反应过来,此人只怕是沈理未来的女婿,张元祯的嫡长孙张鏊。
他与沈瑛对视一眼,都掩不住惊讶,两人都曾去张府吊唁,张元祯这头七刚过吧?作为承重孙,张鏊此时没守在祖父灵前,来沈府祭礼上,不太妥当吧?!
张鏊行了礼,大约也知道众人疑虑,便道家中议定要扶灵回乡,因此灵棚也撤了,这几日正在筹备车马,收拾妥当便即启程。他既不用守灵,自当来沈府致奠。
先前张元祯不肯引退,朝中众口一词弹劾于他,先前的故旧也都不登门了,待张元祯一去,张家一家子丁忧守孝,朝中也没有奥援,张鏊既有沈理这个岳丈,便不会不抓住。
尽管谢家如今也倒了,但到底沈理还有官位在身,沈家还有姻亲高官,他特地来沈沧大祥祭礼,示好沈家,也是聪明之举。
沈瑛沈瑞如何不知,但见少年温文,进退有度,心下也生好感。
“怎的这样急……”沈瑛先叹了口气,道:“老大人英灵不远……”
张鏊垂下头,恭谨道:“家祖先前就有吩咐,说要回乡。如今家严与众位叔父商议了一番,不若趁着尚未结冻便启程,年前许就能到南昌了。若是再拖下去,只怕要明年二三月间雪化才好行路了,未免太久。因此便这般赶了。”
张家走的这样急,也是当初张元祯与焦芳争尚书位太狠,如今朝中不少人落马,他们也生怕被焦芳秋后算账,因而急急避祸,哪怕老夫人重病其实不宜挪动,为了一大家子也是顾不得了。
“南昌?”沈瑞听到这个地名,耳朵立时就竖了起来,忍不住出声。
张鏊口称世叔——他虽与沈瑞年岁相当,但到底是沈理女婿,要矮上一辈。老老实实答道:“鏊祖籍江西南昌县。”
沈瑞面上平静,点头道:“人杰地灵的好地方。”心中却是咬牙,南昌,宁王的大本营啊,但愿张家人回去不会被宁王瞧上利用了去。
他忍不住再次打量了张鏊一番,年轻人白净面皮,眉目疏朗,仪表堂堂,谈吐不俗,不知是不是一身重孝白衣显得,比同是少年举人的李延清更有文人气质。这样的人才,宁王岂会错过。
只是……现在,对于未发生的事儿,却是什么话都不能说的。
沈瑞耳边听着张鏊与沈瑛对答,目光落在沈理身上,见沈理瞧女婿的眼神满是赞许与满意,便又不无忧心,想着还是要同六哥说上一句,提点张鏊一二,莫要等着张家真个从逆了追悔莫及。
*
祭礼顺利行毕,之后的素席仍是不能有酒,原本就不多的宾客很快吃罢告辞。
送了客人走,沈瑞私下拉了沈理,低声道:“六哥还是同鏊哥儿提点一句,朝廷对藩王事是格外‘慎重’的。”
沈理也是心下一凛,他先前只看着女婿甚好,却没想到江西南昌宁王那边去。
听得沈瑞一提醒,他也点头道:“正是。当初……”只起了个头便又停住,这通藩是险些要让沈家族灭的。他再不提,只道:“他家这一两日便即启程,我会寻他提点一二的。”
却是只想同女婿说两句,至于张家包括张鏊父亲在内的几位老爷,沈理是极看不上,也觉得便是自家说了也没用。
沈瑞又问沈理可定了启程的日子不成,沈理说算过了二十七和冬月初三都宜出行,具体日子还要与谢家商量,两家打算一起出京,到山东境内再分道,如此也有个照应。
沈瑞心下盘算的却是当给沈理配些护院才好。今日刘祥云送来的消息也提醒了他,虽然他记得谢迁并没有死于暗杀,好似他日还起复了,但谁又说得准如今的刘瑾是怎样的心态。
若沈理单独上路,刘瑾就算派人也是劫杀谢迁,不大可能再分人手去杀沈理。但若是沈理与谢迁一路,怕是难免要受池鱼之殃了。
至于刘祥云说的,他还不打算同沈理商量。
沈理并不知游铉带人来与沈瑞密探,转而又说起沈瑾那边,寿宁侯府果然为其谋划了位置。
“詹事府右春坊右谕德。”沈理道。
沈瑾是以状元之身入翰林院为从六品修撰一职,起点不能说低了,然这右谕德是从五品的衔。他入官场不到两年就跳了两级,真算是神速了。
沈理以及毛迟的父亲毛澄同样都是状元之身入翰林,也是熬了十年方挪到从五品、正五品这样的官衔上的。
“寿宁侯府是真看重这个女婿啊。”沈瑞扯了扯嘴角,感叹了一句。还有一句却是到底是皇亲国戚好求官。
沈理却是暗暗叹气,寿宁侯府对这个女婿百般提携是真的,只不过寿宁侯千金行事未免……
这次沈沧大祥,沈瑾早早来了,张氏却是不曾跟来。
确切说,作为新妇,张氏甚至不曾到族人亲戚家走过一遭。
在内院去与徐氏及族中婶娘行礼时,他沈理妻子是断了腿,真正有疾,来不了这边是情理之中,而沈瑾的表情就不大好看了,只讪讪说妻子染了风寒。
瞧他那神情,也是知道他管不住妻子的。
好在徐氏等人也不是计较的人,沈渔妻子温氏还帮着状元府料理过一阵子婚礼事宜,知道张家的脾气,也帮着打圆场替沈瑾描补。
想到这些,沈理又不免想起自家来,自家如今也还是一团乱麻呢,还可怜旁人什么。因此也只说得两句,便摇了摇头甩开那些家宅念头。
“无论如何,如今京中族人,到底还是要瑾哥儿多照应的。”沈理正色向沈瑞道,劝慰之意也颇为明显。
沈瑞沉默片刻,点头道:“六哥放心,我省得,不会置这个气。”
沈理欣慰一笑,道:“旁的不论,只要是沈氏族人,总要守望相助才是。如此我也放心去山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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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理府邸,后宅
时近冬月,天已大冷了,门窗紧闭,炭火升起,屋里便蒸腾出一股子浓郁的药草苦味。
沈枚坐在床边绣墩上,手中擎着个红底富贵牡丹的小瓷碗,里头装的却不是药,而是扮了蜜的小米粥,她用汤匙舀起粥来,仔细吹了吹,才递到母亲谢氏嘴边。
谢氏脸色蜡黄,双颊明显消瘦,神情愁苦,瞧一眼黄澄澄的米粒,便叹一口气,紧锁着眉头紧闭着双眼,像比吃药还艰难一般,强将粥囫囵咽下去。
董妈妈在一旁忙不迭的递了托盘过来,其上四碟子小菜,红的萝卜、青的菜心,色彩搭得极是可人,谢氏却是瞧也不瞧,便摆手表示不要。
董妈妈撤回托盘,已是红了眼眶,心疼不已。
本来太太因着张家的事儿就心绪不宁,也不顾腿伤,频频往阁老府跑,却总也没个结果,嘴里的燎泡一层层的起来,喉咙口总是像堵着棉花,咽不下东西去,吃不好睡不好的,眼见就瘦成一把骨头了。
偏偏朝中又发生这样大的事儿,让太太病上加病。
那日伏阙之后,谢迁致仕被准,消息传到沈宅,谢氏一听便急怒攻心昏厥过去。
董妈妈与来报信的婆子吓得魂儿都没了,慌不迭的四处请大夫去,最终谢氏被大夫施针救醒,把脉又说了一堆病症,便是苦药汁子不断。
这胃口叫药汤拿坏了,便越发不愿吃东西,可这不吃东西人还哪里有力气,病也养不好啊。
董妈妈也跟着着急上火,脑门子上直冒火疖子。
紧接着又是老爷这好好的京官不做了,要被外放山东去,据说还是阁老的意思……
这,这,这……
董妈妈真是头疼欲裂,可每当稍稍同太太提一两句,太太就闭目养神不再搭理人,她也是有苦说不出。
听说老爷外书房那边的东西长随宏升都收拾齐备了,宏升还好几次进来支银子。而太太这边却仍丝毫动静也没有。
董妈妈想着太太病成这样,也不好赶路,还是当老爷先赴任,待明年春夏太太身子大好了,再往山东去。
只是即便这样,太太也不能对老爷赴任不闻不问啊……
她脑子中正转着词儿,想等谢氏吃完这碗粥,再试探着问一问谢氏的打算,就听得门外小丫鬟报说老爷回来了。
若是寻常时候,董妈妈只怕要欢喜得哭出来,老爷可是许久不踏足这边的。但眼下太太这情形,怕不又是一场好吵。
她飞快的凑到谢氏身边,附耳低声道一句:“太太,可软和些罢。”
谢氏眼皮都不抬一下,恍若未闻。
小丫鬟打起绵布门帘,沈理迈过门槛,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床边一身杏红夹棉袄裙的女儿,不由皱了皱眉。
只因刚刚他才见着一身重孝的张鏊,女儿虽没过门,没有为张家守孝的理儿,但穿得这般艳色仍是不妥。
沈枚起身与他行礼,请他上座,却在他开口说一句衣裳时迅速告罪离了上房,回自己院子了。
沈理叹了口气,在妻子床边墩子上坐下,看着门帘下的坠脚,还是低声道:“张家到底是白事,这几日,让枚姐儿穿的略素淡些。家中人多嘴杂,传出去也不好听。”
谢氏因着消瘦,一双眼睛显得越发大了。眼皮一掀,这大眼睛满是血丝,漠然的盯着人时,颇有几分骇人。
她就这么静静盯着沈理,直盯得沈理颇为不适,不自在的挪开了视线,方听得谢氏冷冷的声音道:“我儿又不嫁张家,他家白事与我儿穿红有甚关系?”
又来了。沈理皱了眉头,扭回头来直视谢氏,却见她已瘦得脱了相,满脸病容,嘴边更是一片燎泡,不由心下叹气,便又不想说什么了。
罢了,罢了,左不过还有三年,张家要回乡,自家也要出京往山东去,现下不提也罢。
他放弃了这个话题,沉默了片刻,方道:“岳父大人那边是定的二十七或是冬月初三启程,咱们也跟着谢家车队一路走,到山东境内再分,也好彼此有个照应。”
谢氏依旧是那样的眼神,那样冰冷的语气,“我不去山东。”好似在置气一般。
初时与她说外放山东时,她就已说过这样的话了,不过当时的理由是几个儿子都要读书,长子沈林眼见就要下场了,又要说亲,难道要他娶一个山东乡下女子不成。
当然,她没什么好声气儿。
儿子们读书倒是句实话,至于长子娶什么乡下女子纯属胡言乱语了,再怎样沈理也是布政使司参政,联姻不是官宦也是山东望族。
沈理只当她一贯的胡搅蛮缠无理取闹,只丢下一句“这是岳丈的安排”,便即往书房收拾行李去了。
谢氏听了这句,倒是不闹了,只呆呆坐了良久。
这两日沈理忙着交接翰林院职务,跑调令文书,兼之沈沧的大祥,也不曾回家好好与谢氏说话——或者说,他们其实已有数月不曾心平气和的说话了。
待这准备出发了,沈理才知道谢氏并没有将家中收拾妥当,出门的一应安排更是都不曾有。
这才是他今日踏进谢氏房中的原因。
果不其然,谢氏又是丢出这句话来。
沈理已是将事想得通顺,也不想在这样的时候动肝火生气,此时只道:“你的心思我也懂得,不过是担心儿子们的举业,但此时的朝局,我们还是尽早离开这是非之地为妙。小林哥也不必明年下场,他还年少,若是朝局不稳再等三年也等得。总好过现下万一遭了小人暗算,折了孩子锐气。”
“要去山东你自去。我带着孩子在京中,你既走了,他们总不会伸手对付几个小毛孩子吧?”谢氏冷冷道,“且我谢家还有人呢,且轮不到拿你沈家人开刀。”
好话也不会好听着说。沈理再是不想动怒也难免心下有气,只强忍着,好言道:“上头的自然不会盯着我们家,但谁知道下头的是不是要迎合上意故意刁难?”
话没说完,一时外头董妈妈的声音响起,报是宏升有急信送来。
沈理出去见了一趟宏升,回来以后脸上更黑了几分,语气也更为坚决,“四娘,不能再等了,最晚二十七也要启程。刚才消息送来,迪三叔,叫一道中旨,罢官了。”
谢氏本是有些木然呆滞的面容忽然猛的一颤,眼中尽显惊恐,她伸出手来空抓了两把,厉声道:“你说什么?!”
沈理今日参加祭礼,并不曾去翰林院,也就不知道朝上这道中旨,直到这会儿谢家来人给他送信,方晓得。
“四娘,你莫要糊涂。”沈理走过去,由着妻子抓住他的衣襟,双手握住妻子肩头,安抚道:“你也莫急,岳丈原也有过这般考量,虽则迪三叔这官可惜了,但也不过是罢官罢了,迪三叔正值壮年,他日未必不能起复。”
谢氏本是有些混乱的思绪渐渐沉淀下来,她瞧着近在咫尺的丈夫,见他鬓角生华发,他,也是这般年纪了。她嘴角溢出一个比药汁子还苦涩的笑容来,“三叔……还是壮年,还有起复的机会?我爹呢?”
沈理也是默然,叹了口气,并未回话。
谢迁虽没到七十,但也算年岁已高,刘瑾此次又是恨其入骨,只怕再返朝堂的机会十分渺茫了。
谢氏忽的挣了挣,沈理一错神,下意识松了手,被谢氏挣脱开去,下一刻便是她使尽全力的一推。
她手上虽然绵软无力,却是出其不意又用尽全力,沈理又是斜欠着身子,未坐稳,陡然被推,一个趔斜,跌坐在地,谢氏也险些从床上掉下来。
谢氏干枯的手紧紧抓着床侧,面容惨白,口中的话语却无比冷静,“沈理,你不是一直想休了我吗?现在,把你的放妻书拿来吧,我签字画押。”
沈理一时错愕非常,都忘了从地上起身,兀自呆呆的看着谢氏。
谢氏好似刚才耗尽了力气,倚着床边坐直了身子,深深喘息几口,目光不避不闪,直直看着沈理,厉声道:“你不是一直将那放妻书放在书房里,一直等着我签字画押?如今,我成全了你!”
沈理眉头皱起,“四娘,别浑说!”
谢氏冷冷道:“你娶我,不就是为了我爹是尚书,是阁臣,助你直上青云?如今,我爹不再是阁老了,我也人老珠黄了,正是你休妻换个得力岳丈的时候。”
沈理大怒,起身断喝一声,却忽见她满脸的悲怆和绝望,眸下泪痕交错而不自知,口中兀自嘲讽,好似疯癫,好似宣泄。
那拄着床的手布满褶皱,青筋暴起,单薄的肩头微微颤动,看上去与骨架也相差无几了。
她曾那么在意家世,在意阁老千金的身份。
如今……什么都没了。
便是这残酷的现实让她陷入了这样的癫狂。
沈理忽然就觉一阵心酸,这是他结缡近二十年的妻。当初那样一个温婉的小师妹,贤良的妻子,怎的就变成了今日这般。
在她的如刀一般锐利伤人的话语中,他站起身,掸掸衣襟,向她一步步走过来。
她先是下意识一躲,好似怕他动粗,但很快,她反而迎了上来,挑衅一般高昂着头,死死瞪着他,“怎的?拿放妻书来啊!”
他扬起一只手。
她下意识的一闭眼,疑心那是要抽她耳光,可那手却轻轻落在她脸上,炙热的温度烫得她一哆嗦。
她有些茫然的张开眼,对上他怜惜的目光,他像是在叹息,“蓁蓁,我知道你心里难受,你便统统说出来吧,别闷在心里,闷坏了自己。”
蓁蓁,是她的乳名,丈夫也只在新婚燕尔情浓时呢喃叫过。
随着她年岁渐长,生儿育女,这个名字也就消失掉了,连娘家母亲也都只叫她四娘了。
这个名字,狠狠撞进她心里,一瞬间撕心裂肺的疼。
疼得她浑身哆嗦起来,嘴唇翕动,却是一个音也发不出来。
沈理已经是坐在她身边,见她抖得厉害,忙将人整个揽过来。
有多久,没有这样靠近这个男人了?
谢氏心底的委屈忽然就全都涌了上来。
她哇的一声大哭出来,捶打着他,喊着叫着,一声声控诉夹杂着咒骂,将对父亲叔父被赶出朝堂的惊惧,对莫测未来的恐慌,统统宣泄了出来。
沈理只听着她声嘶力竭的喊叫,受着她没轻没重的撕打,反将她揽得紧紧的,反复在她耳边说,“没事儿,没事儿。过去了,都过去了。会好的,会好的。”
好像过了很久,其实也不过是两刻钟,她便筋疲力尽,倒在丈夫怀里,喘着气,只觉得好像三魂去了七魄,脑子嗡嗡的疼,可是,心里却特别的踏实。
她抓紧了丈夫的袖子,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
沈理安抚的拍了拍她的背,低声道:“可好些了?我看你没怎么吃东西,这会儿怕是没气力,叫人进来绞了热帕子擦擦脸,再进点儿热粥吧?”
她阖上眼,两行清泪而下,终于还是再次说了那句话,“把放妻书与我吧,你自去山东,我哪儿也不去……”
不似先前的张牙舞爪,这句话说得软弱无力,却更显得心灰意冷一般。
沈理的手一紧,转而又放松弛下来,声音不似先前的温和,却也并不严厉,而是分外郑重,“蓁蓁,你可是真心认定我只图谢家权势方才娶你?这些年,你我没有半分夫妻情意?”
这些年。恍如隔世。哪里还记得什么不好?这会儿能浮现出来的,都是她心底最为欢喜的时刻。
她伏在丈夫怀里,泣不成声。
“不要浑说了,四娘。”他又恢复了称呼,那是唤他的妻子,他孩子的母亲,“原是我也有错……你病着,我不当同你争执。我……也是气你将我当做那趋炎附势唯利是图的小人。你我二十年夫妻,你还不知我?那往后的二十年,再二十年,你便慢慢看着我,可是那样的小人。”
谢氏紧紧抓着丈夫的衣襟,再也不撒手了。
*
谢迪被中旨罢官的消息传到仁寿坊时,沈瑞正在同沈瑛密谈刘忠所请救王岳之事。
听得消息,一直思忖没有表态的沈瑛深吸了口气,道:“做吧。阉竖恁得猖狂。且听刘忠一回,他们内廷必有能制衡的法子,萧敬可不是寻常人。”
沈瑞应了声,谢迁一党被清算早在预料之中,只是没想到来得这样快,谢迁可是刚刚上了辞表,还不曾离京呢。
沈瑛又道:“这件事若单请英国公府去做,只怕公府那边也会存疑虑,这次我们也或多或少出些人,以示诚意。”
沈瑞叹道:“我也是这般想的。且此外我也有个私心,让长寿带人跟着英国公府的人出去一趟,也是历练,学学军中的行事,总归是长见识。”
沈瑛也击掌赞好。
两人又商议了一番,只等翌日张会来说服于他。
*
此时大沈状元府上两口子刚刚议和,小沈状元府上小两口正起战火。
却是张玉娴见夫君的任命下来了,说什么也要在家中摆酒,请她的亲戚以及手帕交的姐妹们来热闹聚上一场。
简单说,就是显摆一下她夫婿升官了。
沈瑾本身就对靠裙带关系让寿宁侯府给“讨来官儿”深恶痛绝,更哪里肯让她这般招摇显摆去。
可张玉娴又哪里肯放过这个出风头的机会,她可是忍了许久了的。
两个人又是大吵三百回合,沈瑾也没能拧过张玉娴,她玉手一挥,银子一洒,这事儿就成了定局。
有银子好办事儿,很快状元府就披红挂彩,大冬天的树上还扎了花显出富贵气象来。席开十数桌,又请了小戏吹拉弹唱,好不热闹。
沈瑾便是再不开心,也不能耷拉着脸待客——尽管他自己一张帖子没发,来的都是张家的亲戚。但也只好强作欢颜,挨桌敬酒,再不时被客人抓去灌上两杯。
他酒量本就不高,自成亲那日之后还不曾这样敞开了喝过,没一会儿就脚下踉跄,得由两个小厮架着。
宾客中还有人起哄,“状元公这是高升了欢喜的!”
便又是新一轮的高喊敬酒。
谁也不知他这分明是灌下一肚子苦水。
堂客这边张玉娴更是志得意满,满耳听着姐妹们的恭维话,酒到杯干,颇有些女中豪杰的意思。
这边正喧闹间,忽然外头传来一阵哭喊声。
张玉娴眉头皱起,喝令仆妇出去看看是这街上哪家邻里嚎丧,还想让人打上门去。
结果仆妇很快就白着一张脸回来了,趴在张玉娴耳边低声道:“大奶奶,不好了,松江老家的老安人,没了……”
张玉娴睁着有些朦胧的醉眼,兀自高声道:“谁?哪个安人不好了?”
宾客闻言都安静下来,竖起耳朵来听着。
只剩台上小戏犹自咿咿呀呀唱个不停,越发衬得满园静寂。
那仆妇万分尴尬,又不想在众人面前直言,只好再次附耳言语。
幸而张玉娴这次听懂了。
可是,她宁可她听不懂。
她呆呆的看着满桌酒菜,看着满院子的红灯彩带,特别想尖叫出声。
沈瑾的祖母死了,沈瑾是唯一的孙子。
丁忧啊,丁忧啊!!!
她刚刚为他谋的官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