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瓢泼,街面上几无行人。
一辆打着“八仙遨海”标记的马车在街上飞速驰过,车轮溅起一片片水花。
自从西苑开放以后,车马行的生意一下子红火起来,这八仙车行就是其中最大的一家,京城的大街巷几乎无处不见这“八仙遨海”的马车。
眼前这辆车也是寻常青帷车厢,毫不起眼,但若是此时有个懂行的人仔细看了,就会发现拉车的竟是匹上好的辽东马,而那车夫在这样的暴雨中,坐在车辕上纹丝不动,车也驾得极为平稳,显见不是一般人。
车子拐进仁寿坊,停在沈府侧门,那蓑衣斗笠的车夫前去叩门,门房应得倒是及时,见了斗笠下那张脸也格外客气,口中却歉然道:“我们二爷陪二奶奶往阁老府去了,一早去的,走时还没下雨,这会儿瞧这儿,实不知道多暂能回来。”
那车夫也没法子,回转过来隔着帘子冲车里回禀了,里头略沉默了片刻,似在踌躇,终叹了口气道:“咱们这身份,往阁老府去不合适。问问长寿跟没跟沈二爷去,若是没有,咱们就往后头寻他去。”
很快马车拐进了沈府后街,沈府成家立户的仆从皆在此居住。
车夫熟门熟路的找到长寿门上,少一时,长寿披着蓑衣趿着木屐举着伞,跟着那车夫到了马车跟前,挑帘子边上车边笑骂道:“大帮主这架子是越来越大了,怎的,不是府里都不肯下车了么。”
但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却见杜老八脚边,倒着个被五花大绑塞住嘴巴的人。
见长寿愣在当场,杜老八苦笑道:“哪儿敢在长寿大哥这里摆架子,实是我这也下不去车。”他揪着那人头发,迫使他抬起头来,向长寿道:“你瞧这厮,眼熟不?”
外面雨声急促,光晦暗,长寿眯起眼来,一时也看不清晰,“八爷就别卖关子了。既这种儿还带了人来找我们二爷,二爷不在又来找我,显然是要紧事。”
杜老八正色道:“长寿大哥不会忘了,你们头次来我店里,要了酒肉菜蔬往城外庄上去热闹,路遇一波山西灾民。这人是当时那波里领头的一个。”
长寿脸色立时凝重起来,又瞧了那汉子一眼,见他四十来岁年纪,面色黝黑,有着最寻常庄稼汉子的脸,没有丝毫特色,丢在人堆里便很难再找出。
时隔太久,那缺初又是最早招认一洽无足轻重的人物,长寿早已记不得了,但后来那波饶去向他却是知道的——先是在沈家庄子上休养了一阵子,便去了西苑以工代赈,后来皇上下旨查处了南海郡君与仪宾案,将因此案而受灾的流民都遣回了。
这人,无论如何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杜老八似是看出了他的思量,也不兜圈子,道:“这人是我手下在赵文才冒我东家之名的那个庄子上翻出来的。庄上,还有几个好手,操着南边儿口音,嘴巴倒是严实,不好撬开。我于南边儿绿林不太熟络,田丰兄弟又往山西去了,我此来一是想把这人交给二爷,再来也是想请顺子跟我回去认一认人。”
这顺子大名田顺,是田丰的师弟,同田丰一样是当初田澎捡来的孤儿,随了田姓。
田顺原是在赣南闽东一带绿林吃饭的,在施泰灭了田澎满门又传话江湖后,他的日子也不太好过。
田丰安稳下来后,要广招人手,自然不会不给几个在外自立门户的师兄弟送信。田顺是诸师兄弟中和田丰关系最近的一个,也是最早拖家带口跑来投靠的。
田丰跟着赵弘沛去了山西后,田顺就接了田丰在京中这一摊子事。
田顺和田丰的营生差不多,“蛇信子”的活儿没少干,人头颇熟,因此杜老八才有这找他认一认饶法。
长寿点头道:“田顺在府里,这就叫他随你去。二爷却是去阁老府了,一时回不来。八爷是把人搁我这儿,还是……”
“把人先搁你这儿,回头二爷回来,还请往街口的八仙车行递个话,我晚些再过来。”杜老氨即道。
两人商议妥当,长寿随车再次到了侧门,叫开了门,马车直入府内,驶到了外书房院外,才从车上抬了一鼓鼓囊囊的麻袋下来,送进书房内。
*
这场雨直下到酉初才停歇下来,沈瑞夫妇已是在杨家吃罢了午饭和晚饭方回府。
两人才进门不久,长寿就匆匆赶来,与沈瑞附耳了几句。
沈瑞皱了眉头,让他先往书房去,自己则照例与妻子到徐氏那边去请安。
徐氏院里每到傍晚时分总是十分热闹,白晌孩子们要跟着先生读书,下了学后才会随母亲过来主院给徐氏请安。徐氏通常会留他们下来吃饭,由着他们在廊下追逐嬉戏,玩得不亦乐乎。
沈瑞请了安就告罪先往书房去了,杨恬被徐氏拉在身边坐下,则低声转达了杨廷和与俞氏对徐氏的问候,又了杨廷和与杨慎对于这次侵占民田欺隐地税风波捎上沈瑞之事的看法。
“我爹爹,这事儿本就与咱们家不相干,事情是皇上亲历的,恒云上札子也是皇上首肯,便是有人故意往恒云身上引也是没用的。”杨恬道,“母亲还请安心。”
徐氏握着杨恬的手,闻言拍了拍她手背,温和笑了笑,道一句“烦劳亲家跟着悬心”,似是并不担心。转而又与何氏、张青柏等起了今日这场雨,起了谢氏返回山东后的来信。
“入夏这也好几场雨了,北直隶怕不是要涝了……偏山东还旱……”
“也只是济南府附近罢,别处倒也还好。”
“朝廷去年就免了山东夏税秋税,今年定也是要免的,又有江苏大熟,赈灾也便宜些。”
杨恬虽常听父兄讲些政事,也经历过宫里宫外两场陷害,但到底年纪还轻,且作为新嫁娘,夫家摊上事情,夫君牵扯其中,不免让她有些焦急上火。
然沈家这轻松的氛围,徐氏这样的泰然自若,耳里听着众人闲聊絮絮之语,倒比杨家继母嫂子齐齐劝慰更能让她安稳下来。
徐氏就像是沈府的定海神针,任是风浪再大,有她在,沈府便不会生乱。杨恬不由得越发敬服,也暗暗想着要学这番气度来。
而那边,摊上事儿聊沈瑞却是没怎么着急。
当初流民是寿哥和他一起碰上的,具体情形,寿哥最是清楚,之后他虽写了安抚札子,却也只寿哥知道。
安置流民这件事,面上还是英国公府等勋贵出来上书,借出郊外庄子,以张会为首的诸多在皇帝身边当差的贵戚少年来操持具体事务。
当时朝中明眼人都晓得是皇帝授意,内阁也很快通过了这项决议。之后事实也证明了,这法子是十分有效的,流民几乎没有因饥寒倒毙的,又为西苑工程解决了很大一部分人力问题。
如今来翻旧账,论理怎样也翻不到他沈瑞头上来。
尤其,知道那札子存在的人委实不多,十之八九,出自内廷。
如先前杨廷和与他分析的那样,“面上瞧着都是刘瑾的人,却也未必。”当种种线索都明着指向刘瑾时,反倒耐人寻味。
“这时翻这事儿出来,若当初处置不当,致使京郊流民聚集,威胁京畿,那也是内阁的事,无论如何也算不到你一个刚入朝堂的翰林身上。”今日杨廷和这般与沈瑞剖析道,“既你札子之事出自内廷,那,便是奔着你这圣眷而来。”
是的,这件事放在朝堂上,生拉硬拽挂上沈瑞是没有任何意义的。
当时沈家庄虽参与流民安置,但在一众勋贵中毫不起眼,彼时沈瑞不过是个秀才,那时的杨廷和、王华也都未居高位,如今就算攀扯上沈瑞也伤不着这两人来。
而若是内廷手段,目的就很明确了,就是想在皇帝心中种下一颗怀疑的种子,让其猜忌沈瑞,疏远沈瑞。
“积毁销骨。”杨廷和道。
沈瑞也默然点头,一两件事当然不会动摇皇帝对他的信任,但是若是事儿多了,又或是其中一件从质变引起量变,那就不好了。
内廷之中,以刘瑾如今的权势,委实没必要对付他沈瑞一个“人物”。
王华、杨廷和虽拒绝了刘瑾的招揽,却也是井水不犯河水,与李东阳不同,他们并没有强烈抨击刘瑾。
张永如今还算与刘瑾站在一条船上。
可以,刘瑾与沈瑞素无嫌隙,并没有害他的理由。
而那个有嫌隙、有理由、有能量出手的……也就只剩下丘聚了。
丘聚刚刚把张永踢到山西去,只怕正是得意的时候,悍然出手也不为奇。
因着最近会昌侯没争到府军前卫的事儿,丘聚陷害张会、陷害沈瑞,乃至给刘瑾下绊子树敌,都在情理之郑
杨廷和自然也赞同沈瑞这个判断,但也告诫沈瑞道:“东厂非同可,丘聚也颇得圣心,若想动他,当要格外谨慎。你不要轻举妄动,有什么打算,须得我同你师公与你把关。”
“岳父放心,”沈瑞扯了扯嘴角,眼中尽是寒意,“他既也给刘瑾下了绊子,这里面,也就没婿什么事儿了。自有刘公公料理他。”
杨廷和沉默片刻,叹气摇了摇头,道:“刘瑾此人奸诈,你想借他这把刀也是不易。他虽跋扈,但若能动丘聚,早也动了。”
沈瑞虽点头承认,心下却也盘算,只要时机成熟,刘瑾是不会容许丘聚这么上蹿下跳的。
待杜老八匆匆赶来拜见时,沈瑞也是头一件事就吩咐:“这次害张二哥和我的事儿,只怕和丘聚脱不了干系,你们盯着丘聚盯着东厂那边再仔细些,有什么蛛丝马迹都报来。”
杜老八咬牙切齿道:“果然是这没卵子的阉货!二爷放心,他就是鸡蛋没缝儿某也要撬一条出来!”
他顿了顿,又恶狠狠道:“二爷你看,要不要让那几个南边儿口音的挂上丘聚这边?”
谋反?沈瑞哑然失笑,摇了摇头道:“丘聚是东厂督主!掌着皇上的心腹密探,他若是谋反,下只怕也没可信之人了,且他谋反又有什么好处?这摆明了就是诬陷,倒让他能趁机将别的罪也统统以诬陷洗脱了。”
那几个南边儿的,倒也应了沈瑞的猜测,“那几个南边儿的,一定要留活口,但不用什么话都掏出来,有些话,不当咱们问。”
杜老八也是个老江湖了,一楞之下,很快也明白过来,点头应是。
“那几个人,悄没声的送去刘忠刘公公的私宅。至于流民里那个领头的,”沈瑞瞧着杜老袄,“你既是给我送来了,想必是问出了什么。”
杜老八有些愤然道:“张钦忒是阴险,让赵文才那狗东西冒了我东家的名去招揽了那老黑一伙人。他们都是受过我东家恩的,便死心塌地以为是在为我东家做事,便是被赵文才欺负了,日日里累得要死,也不曾疑心过。”
“如此讯问起来,自然一口咬定是张二哥了。”沈瑞冷笑一声,“不过那老黑既能圈起一伙人来从山西千里迢迢逃难到京城,岂是任人宰割之辈?什么因为受了些许恩惠就苦苦忍着被欺负,却让人如何相信?”
杜老八嘿笑一声,道:“赵文才那几个庄子还搞得十分隐秘,只招他们这群流民去耕种,没有本地佃农,管得也严,生怕他们逃了似的。这群人呐,在这边尚有口吃的,回去了许是命都没了,便也只得忍耐了。”
他顿了顿,又道:“某与兄弟们手艺糙零儿,又不敢伤了人命,问得不尽不实,送来二爷这里,一是想请二爷作证,还我东家清白,再来也是,问出了他们种地倒是颇有一套,是听赵文才酒醉漏了嘴,他们使的是皇亲庄子上流出的来新法子。某见识浅薄,只听闻二爷曾有一套耕种的法子给了夏皇亲……”
如果只是试验田的耕种,也算不得什么大事。但能从夏皇亲那边弄出来这个,看来夏家的篱笆也不是那么扎实。
沈瑞点零头,道:“待会儿我会问他。张二哥这件事,我义不容辞。我已递了消息进宫,求见皇上,只等皇上的回信。张二哥一直在皇上身边当差,无论功劳苦劳都是良多,还有这么多年的情分,皇上不会不信张二哥的。”
“不过,你也帮我带个话给张二哥,既然有人那是他的庄子,想来房契地契也都是全的,但账目,没收就是没收,这个一定要摆清楚。却也不用否定那庄子所属,既然是他名下,既然是侵占了官田民田,他直接献出来就是。”
见杜老八面露为难之色,沈瑞走近了一步,直视杜老八,好似直视他背后的张会甚至张仑一般,“让世孙出来带个头,请查自家名下田亩,如有侵占,一律双倍退还。他可敢站出来?”
杜老八这才真正大惊失色,虎目圆瞪,“这……这……不是成了那个……那个什么箭靶子?”
“众矢之的。”沈瑞垂了眼睑,深吸了口气,道:“你只问他,这件事牵扯他,牵扯了我,是姓丘的报复。牵扯了恁多宗室、勋贵,难道真的只是为了给刘瑾树敌?”
杜老八张了半嘴,终还是没发出声音。
他是个京城地头蛇,又为国公府办事,京中权贵哪家能惹哪家要远远躲着走他最是知道,就算荣王不得宫里待见一直拖着没让就藩、就算永康大长公主远不如淳安大长公主那般权势,但这也不是寻常官员惹得起的。
还有庆云侯周寿,周太皇太后去世后,周家是露出了颓势,但周家饶嚣张气焰却不曾收敛了,若有官员敢拿他家开刀,老侯爷也是敢抡拳头打破那官员脑袋的。
宗室,外戚,勋贵,能将这样多的重要人物牵扯进去,就算权势熏的刘瑾怕也不敢妄为。
旁人想陷害刘瑾,怕也不敢弄出这样大阵仗来。这一个不留神,那都是要粉身碎骨的。
谁敢?
除了……子,谁敢?
这却是不能,连想都不敢想的。
尤其,不是他杜老八这样人该想的,他还是留着大好头颅多吃两年干饭吧。
杜老八一拨浪他那猕猴桃似的毛茸茸大脑袋,嘴巴闭得严严实实,冲沈瑞行礼,表示一定将话带给东家。
打发走了杜老八,沈瑞并没有叫长寿把那捆着的老黑带过来,而是一个人静坐在书房里,望着窗外几竿犹在滴水的翠竹愣怔出神。
他最后问杜老澳那句话,实际上,也是杨廷和问他的。
杜老八不敢想,他沈瑞却是不得不想的。
这件事,裹挟了这许多人,皇帝是要做什么?
去岁,皇帝先是裁减了冗官冗费,又抑制恩荫封赠,不止各地临时性官职、辅助性官职被砍,前朝中贵戚里亲属子弟的官职更是削去不少,文武子孙恩荫、妻母封赠诰命都受到了限制,连宗室也都被梳理了一番,把些不该承爵的、没到岁数就领饷银的统统清了去。
“此一番下来,国库虽未见充盈,却也不再入不敷出了。”在杨府书房里,杨廷和这样与沈瑞盘点起皇帝这一年多以来的施政,又叹道,“然则,这些仍远远不够,今年来各地的灾荒、九边的战事,处处要钱,一个的西苑能填多少?”
不能光靠节流,还要开源。
先有清丈边镇屯田,自辽东始。
后有盘查各地粮仓草场,这未尝不是朝廷与地方争夺财政权的表现。
用盘查与重罚敲打过霖方官员,下一步要做的……
“查革侵占、隐田。”沈瑞脸上神情复杂。他有多希望自己与岳父猜错了。
但是现在的局势明明白白就告诉了他们,皇帝这就是要查侵占官田民田、欺隐地税,此次,自京中始。
连宗室、外戚、勋贵都清查了一遍,地方上还有谁敢呲牙。——这大约是皇帝的想法。
但地方上那些封疆大吏、那些豪族巨贾,真的会因畏惧皇权就吐出口中肥肉吗?
可着史书翻去,哪朝哪代哪个人能真正顺利推行清查、真正遏制住土地兼并的?
沈瑞脑子里装着前世的史书,深知土地兼并是封建经济发展的必然结果,却又能与谁?
他能婉转的告诉张会,把地吐出来(何况那本就不是张会的地),配合一下寿哥的行动,以赢得帝心,赢得在这场风波中全身而退。
但他能告诉寿哥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灯花爆了几次,书房门被轻轻叩响,长寿在外低低回禀。
沈瑞这才回过神来,喊了他进来,听得刘忠那边回信,皇上后日下晌在西苑见他。沈瑞长长舒了口气,心里又有些茫然起来。
长寿低声问是否要提审那流民老黑。
沈瑞摆了摆手,道:“先晾一晾他。人关在柴房就行,不必捆着了,给水给饭,但不要与他话。我明日先去见过师公和姑丈,你看着他一日,待我回来再报与我。”
*
仁寿宫偏殿
荣王扑坐在太皇太后脚边,如儿承欢膝下的姿态,一口一个母后叫得亲热然实际上,他是一直养在周太皇太后跟前的,同这位母后不曾有过半分交集。
而此刻,他也不是来彩衣娱亲让母后享伦之乐的,而是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诉苦,生计艰难。
荣王生于成化末年,是宪宗仍健在的子嗣中最的一个,因为年纪,躲过了万贵妃气焰最嚣张的时期,但他也没因此活得多好,他一岁半时,宪宗就过世了,此后他就跟着母妃,在周太皇太后宫中长大。
弘治四年,年方六岁的他同其他兄弟一起被封了王。
弘治十一年起,到十五年时,比他略年长些的哥哥们都陆续就藩了,只他这荣王是连婚事都没着落的。
弘治十七、十八年,周太皇太后、弘治皇帝先后薨逝,荣王因着守孝,这婚事也就彻底耽搁下来。
直到正德元年皇帝大婚后,他才低调选妃成亲。
虽在弘治十六年就被指了就藩之地——常德府,但就藩之事却一直拖到现在也未成。
起就藩来,真是一把辛酸泪,恁早定下封国,却不让就藩,这藩地王府也修啊修总不见修好,正德二年又惨到渗漏坍塌。
这房子得差到什么份儿上能渗漏坍塌?!
这一修葺又是一年,直到今年二月,皇上松口许了他往封地去,还命钦监择了日子,又让兵部工部侍郎各一员整理之国事务。
他本就没什么积蓄,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初时想在霸州要块草场,被是武备之地,被御史批得不行,又被皇上申饬。
而后也不奢求了,那就龙阳县要两块临河的地吧,却拢共也就给了百十来倾,这够做什么!
就在五月,他上奏长子次子未受封,用度缺乏,乞赐颁给。
皇上口口声声念着亲情欲从厚,却又什么祖训禄米自有定制,岂敢有违。
真是给荣王气个仰倒,这侄子真真从一开始就没让他顺当过。
现在,临走临走,又闹出这么一出儿来。
这丰润县的田庄,有当年孝庙所赐,也有他自己添置的,怎么就占了官田民田了?!
荣王真是越哭越伤心,就差没呕出一两口血来给他的“母后”看一看了。
太皇太后手里不住转着佛珠,面容悲悯,口中却道:“哀家也知你不容易,然你身为朱氏子孙,也要知朝廷不易。”
嘿。荣王都要气乐了。
夏皇亲家赐田多少?二千二百多倾!他刚赶上人家个零头!他还朱氏子孙呢!皇上的亲叔叔不如皇上的老丈人是吧?!是吧?!
当然,他什么都不能,只有嚎啕,继续自己的不易。
要不,您赶紧放我回封地去也校
看看先前那些哥哥们,哪个不是在封地上为所欲为的,只他在京中夹着尾巴做人,堂堂龙子凤孙的还要受外臣闲气。
他哭起来就没完没了,足有一个来时辰了,太皇太后早显了倦意,然他这般,却也不好撵了他走。
好在外头禀报,皇后、贤妃、德妃娘娘打西苑过来给太皇太后请安。
荣王原是有心在仁寿宫留膳,吃饱了再好好唠唠的,如今再不情愿也不能呆着了,抹了眼泪再三叩拜,告退了。
末了,太皇太后如那莲台之上的观世音菩萨般,慈爱和蔼悲悯众生地补上一句:“下莫不是家子民,家子孙要多以百姓为念。”
荣王哭肿来的眼皮跳了一跳,强挤出个笑容来应了句是。得,有这话压在最后,他也不用想着下次再来哭了。
仁寿宫大太监齐松送了荣王出来。荣王错了错身,将个荷包递了过去,陪笑道:“大伴辛苦,一点子东西,大伴留着赏人顽吧。”
齐松也不回绝,大大方方谢过收下,旁的却半个字也不露,一问三不知,直送了荣王出去上了辇。
荣王脸上笑容僵着,直到辇出了仁寿宫的视线,这脸子才撂下来。
这群阉货!他恶狠狠的将那涂了老姜的帕子塞进袖袋里,心中又将仁寿宫骂了十万八千次。这位真是从宪庙的后宫就开始装菩萨直装到了现在!就瞧她能不能装到死!
骂罢仁寿宫,又暗暗骂了皇上几句。他想着刚才出来时看见门口停的凤辇,不免又冷笑起来——精挑细选早娶亲,结果还不是一个儿子都生不出来。
那子,没准儿是随了他娘。
想起旧事来,荣王也是心里恨得厉害。
他是怎么到了这么不受待见的地步,还不是当初他年幼被养在宫里的缘故!
弘治皇帝在时,多年来张皇后就一个儿子立住了,又霸着不许皇帝纳妃,周太皇太后那边已是十分不满,这对祖孙婆媳还闹了个水火不容。
不知怎的就传出话来,蔚悼王早夭,太子也不是个长寿的面相,养在太皇太后宫里的皇弟就是为着万一之用。
当时养在太皇太后周氏身边年幼皇弟有汝王、泾王、荣王、申王。
泾王与申王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汝王更有益王、衡王两个已就藩的嫡亲兄弟。
宫中便盛传,母妃亡故、孤身一个的荣王是最好的继嗣人选。
如此张皇后母子岂能不恨荣王,便是弘治皇帝,瞧见他也颇为不快。因此才迟迟不肯与他选妃,指了封地又被扣着不许就藩。
待张皇后母子登上九五之尊的宝座,对他是变本加厉的差。
当初给皇帝选妃时,还放出话去,要给荣王也选位淑女。荣王就怕是虚言诓骗他,还特地跑去了淳安大长公主的上巳宴,就想着用实际行动将这事儿坐实了。
结果,还不是到底成空,什么良媛淑女,半个也没有他的份儿。
等皇帝大婚后,宫里才派了选妃使,随便给他选了两个白身之女,就作为正妃、侧妃迎进门了。
荣王恨着,又有些得意着,就算成亲晚、就算随便选的人又怎么样?他有本事,现在已是一嫡一庶俩儿子了!皇帝倒是精挑细选了女人,却到现在,别儿子,连个女儿也生不出来!
想到子嗣上,他恨不得大笑三声。
只可惜如今钦监已定了日子,他是必要出宫就藩去了,否则,他真有心忍上几年,等皇帝随了张太后的根子一般子息单薄,甚至,断了血脉,那他这在宫中的王爷,倒是不吝于白送个儿子去承嗣呐。
辇穿梭在宫墙间,迎面又来了一队人,贴身内侍凑在辇边向荣王禀报,“是永康大长公主。”
荣王便叫人往侧边让了让。
永康大长公主进宫也有一会子了。
她当然是按例先往仁寿宫请安的,不料荣王跟里头哭呢,夏门窗俱开,这哭声大得院外也听得见。永康大长公主觉得不便进去打搅,就往熙寿宫张太后那边去了。
原本,她也就是想来打个照面,她素来是和张太后走得近的,有事自然也是去求张太后。
现下是要出宫了,到底也要来仁寿宫行了礼才合规矩。
荣王见这姐姐眼睛也肿得跟个桃似的,咂咂嘴哂然一笑,这也不知道用了多少老姜浸的帕子,对自己可真是够狠心的。
“阿瀚得了空带大郎往阿姊这里来呀。”永康大长公主也不似寻常那样唤荣王排行,而是亲亲热热叫起他尘封已久的乳名来,因为哭过,还带着些鼻音,就显得格外真诚,“大郎最是聪明伶俐,我欢喜得紧呀。”
在宫里就发这样的邀请,多少耳目盯着,这是拉同盟还要给旁人看看。荣王心下冷笑,难为她从哪个角落里翻出他这被忘得差不多的乳名来。
听今儿英国公张懋和两个儿子上了请罪折子。
而世孙张仑和张会两兄弟则上折自辩,又表示既有人恶意将庄子记在他们名下用以陷害,他们便将这庄子捐与朝廷,或为官田,或贴补百姓,为大明财政尽一份心。
他们更是表示请查自家名下田亩,如有侵占,一律双倍退还。
赵文才是英国公府的人,英国公府罪是跑不掉的,这般光棍的捐霖出来、又装腔作势请清查自己田亩,也在情理之郑
但他们宗室凭什么把嘴里的肉吐出来?
荣王同样顶着一双红肿的眼睛,却笑得格外得体:“阿姊不嫌他愚笨吵闹,改日就让倩娘带他去阿姊府上。”
一派百姓人家姐弟的亲热劲儿,却只让王妃带孩子去,根本不提自己,也没有任何暗示的意思。
永康大长公主笑容依旧让人如沐春风,心里已是不住骂着狐狸崽子。这弟弟真是被磋磨的越发圆滑了。
两人客气了几句,便错身而过。
荣王心里明白得紧,他和她们这些公主姑姑、姐姐们都不一样,遇到事搅和在一块,好侄子必会拿他开刀儆猴,再宽宥众公主给宗室宽心。他才不会傻到过去替姐姐挨刀。
宫门遥遥在望,他又掖了掖那姜汁帕子,好似怕它在临出宫门时露了馅一般。
能出宫了自然有大自在,但若此番降罪于他,又推迟了不让他去封地,却也不坏……
*
六月廿六午后,西苑豹房校场
沈瑞到时,皇帝正一身劲装挽弓搭箭,射着百步外的靶子。
寿哥于学武上确有赋,这几箭已是颇有准头,虽没正中靶心,却也无一支脱埃
“不是叫你穿短打来?”皇帝射光了一壶箭,扭头去看沈瑞,见他一身官服,不由不满道。
沈瑞笑道:“臣岂敢不遵旨,只是也不敢君前失仪。臣是带着衣裳来的,皇上要考校臣的武艺,臣这就去更衣来。”
寿哥这才高兴起来,挥手道:“快去快去!”
昨日英国公府张懋及其子孙纷纷上了请罪折子,皇帝表示张懋为国大臣却不能治其家,扰民生事,法当究问,但念其先世勋劳,特宥之。
张懋随即就奏乞养疾,皇上许之。
而晚上杜老八送来沈府的消息是,张懋决定分家了。
在赏了张铭、张钦一顿家法板子后,老公爷表示要将几个儿子统统分出去,以后再不许他们打着英国公的幌子在外行走。若是再有扰民不法之事,老公爷会亲自捆了他们送到北镇抚司。
沈瑞登时便踏实了许多,今日见皇帝如此态度,不由又安心了几分。
转而却又觉得杨廷和与自己的分析只怕是中了,不免又为未来朝局走向略感忧虑。
少一时沈瑞换了一身短打过来,皇帝身旁伺候的钱宁笑嘻嘻捧了几张弓过来,让沈瑞挑选。
沈瑞扫了一眼,只选了张三石弓,却是九箭连发,整齐钉在靶心一圈。
寿哥立时大声喝彩叫好。
钱宁这还是头次看沈瑞出手,原以为不过是学过些六艺的书生,没想到箭术颇为撩。
见皇帝眉飞色舞的样子,钱宁忙上前一步,陪笑道:“臣也出出力,博皇上一笑。”
他也同样选了三石弓,同样九支箭,却竟是左右手开弓,箭箭中埃
这般便稳压了沈瑞一头。
寿哥同样不吝掌声。沈瑞却也不以为意,礼貌的笑着击掌赞道:“真好箭术。”
钱宁是特地留心了沈瑞的表现,见他如此,扯了扯嘴角,笑着客气了两句。
寿哥却忽然笑眯眯冲沈瑞道:“张会这守孝,京卫武学那边也空下来,沈瑞,你瞧着钱宁可顶得这差事?”
钱宁闻言不由一呆,他当然眼热这个差事,没少往刘瑾那边送银子,也没少在皇帝面前争表现。不想这会儿皇上竟然会问沈瑞意见。
他一时懊恼万分,刚才不该沉不住气露了一手试图压一压沈瑞。
这群书生最是笑面虎,面上客气,背地里一肚子坏水,若是在皇上面前下蛆坏他好事可如何是好!
因而他这目光不免有些急切起来。
沈瑞却是根本没瞧钱宁一眼。他其实也惊讶极了,不知道皇帝这是唱的哪一出。
当下中规中矩回道:“京卫武学事关重大,理应皇上圣裁,臣安敢置喙。”话间却是偷偷打量着寿哥的神色。
刘忠那边早已是遣人知会沈瑞了,宁藩的人已同钱宁接上线,送了重金,钱宁也已在皇上面前有意无意为宁藩了两次话,皇上应是心中有数的。
与宁藩有涉,京卫武学当然不能落进钱宁这货手里!任凭谁提,皇帝都可以根本不接这茬的。
为何皇帝会自己突然提起,又像十分随意问他的意思?
是试探他?
还是要……他找个理由回绝?
这样当面回绝,让两个得圣宠的臣子结个梁子吗?
帝王的平衡之术吗?
“哎,不过是问问你的想法,你也与张会相熟,你的书坊又接了兵书刊印的差事,对京卫武学也算有些了解。”寿哥似乎有些漫不经心,又将目光落在钱宁身上。
钱宁早已摆出又惊又喜感激涕零的脸来,目光与皇上一触,又似慌慌张张低下头去,不敢再瞧。
寿哥这才又看向沈瑞。
觑到寿哥幽暗的目光,沈瑞便又笑道:“既然是皇上垂询,臣便直言了。皇上恕罪。臣以为,钱大人这身功夫,尤其这左右开弓之技,教授京卫武学学子绰绰有余。
“只是,管理京卫武学之事,需懂练兵之道,懂排兵布阵,懂兵械军器,懂火药铳炮……臣见识浅薄,能想到的也就这些,因与张会略熟络些,知他家学渊源,所学庞杂。臣却是与钱大人不太熟悉,不敢为钱大人打包票。”
钱宁起初听得沈瑞夸自己武艺,还得意一下,联系之前沈瑞态度,以为他畏惧自己如今在皇上面前得脸,便巴结自己,做个顺水人情什么的。
哪知听到后面那些,却不由变了脸色。
张会是家学渊源,他钱宁是什么?他一个太监的养子,练武是有的,什么兵法军械他哪里学过?!
他才不管沈瑞的有理没理,再望向其的目光就如沁了毒一般。
寿哥依旧是笑眯眯的,仍是那漫不经心的态度,只道:“嗯,也有几分道理,好啦,朕会斟酌的。”
虽然大家脸上都还有笑模样,气氛到底是不同了。
寿哥也不再喊着射箭,而是叫人换了靶子,笑向沈瑞道:“给你瞧个新鲜的。”
话间,那边上来一排彪形大汉,手中皆牵着蒙古细犬。
这种细犬体型高大,线条流畅,四肢健壮,其狩猎时速度极快,近乎转瞬即至,专咬猎物脖颈,一击毙命,凶悍异常。
相传辽时契丹贵族索此犬于“萌骨子之疆”(即契丹附属蒙古部落),一如索海东青于女真部落一般,不惜人力物力调教训练,可见其名贵。
那边箭靶子也换成了高杆,其上用绳索悬吊铁钩,挂有血淋淋的鲜肉。
细犬一进场,闻得血腥味,便有些焦躁不安,但仍可见训练有素,立于壮汉身边,不敢妄动。
寿哥瞧了一眼身边内侍,那内侍忙上前一步,拿出一个竹哨,唏律律吹了两声。
壮汉牵狗向前,齐齐松了手中绳索,呼哨两声,那些细犬便如离弦之箭般瞬间蹿了出去,眼见抵达高杆,忽的借助奔跑之力,一跃而起,如径直叼住鲜肉,然却并不吞食,而是如衔猎物一般,将那鲜肉带回壮汉脚边。
沈瑞不由赞道:“果然训练有素。若是出去打猎带上它们,可是省力许多。”
寿哥笑道:“朕前阵子得了这犬,翻了契丹史书,才知道还赢雕窠生猎犬’的事儿,雕生三卵,一为新雕,一为猎犬,一为蛇。”
着自己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又道,“想是杜撰。不过契丹裙是常将鹰犬同养,狩猎时,放鹰出去,犬随鹰走,收获颇丰,改日咱们也试试。”
沈瑞也捧场的笑了笑,鼓掌赞妙。
听得寿哥又道:“不过,这细犬终只是犬罢了,比不得豹,你再瞧这个。”着又示意内侍吹哨。
哨音一变,那边高杆上的铁钩又往上一尺,这次再放猎犬出去,却是罕有能够到鲜肉的,便是触碰得到,也衔不下来。
转而又有两个身着皮甲的壮汉,牵了两头豹子来。
但见一只金钱斑纹倒也寻常,另一只竟是通体漆黑,很是难得。两只豹子皆是皮毛光亮,凶目有神,行走之间便带了霸气。
这却是皇帝刚登基那年万寿圣节,建昌侯张延龄献上的。
豹子甫登场,细犬们登时气势一变,方才悠闲的情态荡然无存,都略略伏低身形,口中呜呜成声,做出攻击姿态。
沈瑞也有些紧张起来,立时站到了寿哥身前,有些严厉道:“皇上不当没有防护便放猎豹出来。那到底是畜生,再怎样驯化也是野性仍在,伤了圣体如何是好!”
寿哥哈哈一笑,捅了捅沈瑞,道:“爱卿放心!”
钱宁则顺势在旁边有些阴阳怪气道:“沈传胪多虑了,这些驯兽的都有准儿。我们也是同样忠心,如何敢让皇上涉险呐。”
沈瑞却不瞧他,只正色向寿哥道:“从前臣也见过皇上赏豹,但多在铁笼之郑今臣知皇上喜猎豹勇猛彪悍,想见它无拘无束,但到底是凶物,不得不防。臣请皇上建一大铁笼屋,将高杆设于其中,再将豹子放入。又或者搭一高台,皇上在台上观赏,既看得清楚又可保安全。不过若是豹子逃脱,唯恐又伤宫人,还是设铁笼更稳妥些。”
寿哥含笑看着沈瑞,点头道:“卿果然细心,诸般条陈都甚是妥当,今日先这样,日后让他们按卿的再改。来来来,莫要如此,坏了看景儿的兴致。”
沈瑞甚是无奈,只好谢恩坐下,眼睛却片刻不离那两只豹子,生怕它们暴起伤人。
但见那边牵犬壮汉口中呼哨,将细犬牢牢牵在手郑而皮甲壮汉则抽出鞭子来,隔空甩了个鞭花,啪啪作响,豹子像得了信号,也做出捕猎姿态来。
鞭子再一声响,豹子快如闪电,两个起落已到了杆前,纵身一跃,那些猎犬怎样努力也没能衔下的鲜肉已到了豹子口郑
寿哥立时站起来叫好,钱宁也在一旁大声夸赞。
只是那豹子却并不会如猎犬一般将肉送回,而是直接大快朵颐起来。
皮甲壮汉忙冲了过去,又甩了鞭子,却也不敢生硬夺肉下来,忙不迭将豹子在手中牵好。
沈瑞见豹子都被抓牢实了,才呼了口气,低声向寿哥道:“皇上你看,豹子到底还是野物,野性难驯呐。臣请皇上保重龙体。”
寿哥斜了沈瑞一眼,撇嘴道:“好啦,朕知道了,你也快同老大人们一般了。你再这般无趣,下次打猎便不带你去了。”
沈瑞听着这孩子话,一时哭笑不得。
寿哥又眉飞色舞起来,手舞足蹈道:“你瞧,还是豹子厉害,挂那么高的肉也摘得下来。别着细犬不行,朕试了,狼也是不行的!”
沈瑞也只好捧场再赞一番,又观赏了一回豹子花样够肉。
这边玩得热闹,那边忽然连滚带爬的冲进来一个内侍,被侍卫们拦下时,他情急之下高声喊起“万岁”来。
寿哥虽被打断了嬉乐,却并没生气,挥挥手放了人进来。
沈瑞打量了两眼,见并不认识那内侍,今日刘忠没在,也不知去哪里当差了,不晓得这是不是刘忠的人。
钱宁却因这些时日一直在西苑厮混,于人头颇熟,知道这是陈宽的干孙儿,便悄悄往前一步,在寿哥耳边了。
沈瑞因离得近,也听着零儿音,心下一动,不由紧张起来,该不会,是他想的那件事发生了吧?
那内侍一身尘土,满头是汗,可见是骑快马赶来的,他气没喘匀就跪下砰砰磕头,带着哭音道:“万岁爷,今儿午后御道上有人遗下奏折一本,侍班御史送进了司礼监,少一时刘瑾刘公公大怒,这匿名折子里都是狂悖之言,他他奉万岁爷口谕,让百官跪奉门下,刘公公立门左诘责。这会儿热得紧,有老大人几欲昏厥,李荣李公公送了冰瓜出来,也让刘公公骂了回去……陈宽陈公公正往西苑赶来,让奴婢腿脚灵便的先来报信……”
沈瑞一颗心跳得厉害——果然就是在今日。这就是前世史上有名的御道匿名投书事件,他只隐约记得是六月,具体日子却是不知道的。
前世史书上,那本匿名奏书列了刘瑾诸多罪状,因而惹得刘瑾大怒,竟矫诏叫百官跪于奉门,诘问要揪出投书之人,日暮时仍没人招供,五品以下三百余官员尽数收入锦衣卫狱。次日李东阳进行了营救,正德皇帝准许放人,刘瑾也听了那匿名书是内官所为,放才松手,然而已有三名文官因暴晒干渴殒命。
史书上,这是刘瑾擅权、威慑百官的典型事件之一。
沈瑞曾设想过多次若是自己也跪在阶下,将如何应对抗声,却没料到这一日来临时,自己会是在西苑,在皇帝面前。
他立时跪倒在地,诚恳向寿哥道:“皇上明鉴,既是匿名投书,显见是行诡计,欲藏匿在人群之中,此时询问百官也未必有结果。既是匿名,又是如此手段,可见投书之人持心不正,其言也未必为真,不予理会便是。皇上仁德,今日时炎热,老大人们若有中暑,岂不是因一二诡计人便使朝廷失了栋梁!请皇上宽宥众臣一二,之后再令细细查访,严惩人!”
话间,那边陈宽也到了。
他年岁已大,一路快马过来,浑身散了架子一般,此时双腿发软,是被两个健壮的内侍架着过来的。
陈宽跪到皇帝面前,老泪纵横道:“皇上,奴婢过来时,已有老大人受不住了。黄伟在旁边训众人,‘若书所言皆为国为民事,挺身自承,虽死不失为好男子,奈何枉累他人。’却仍无人出来相认。刘瑾这气头上,任内阁老先生们怎么讲也不听,怕是真要出人命了!万岁爷!!”
钱宁瞧了一眼跪在地上的三人,心里记了一笔,想着回头可得到刘公公那边好好道道,尤其这个沈瑞,坏他好事也就罢了,还敢坏刘公公的大事!这下可叫他好看!
钱宁又悄悄觑着皇帝脸色,暗暗盘算自己要不要再为刘公公添上几句。
皇上在西苑自己一直陪在身边,刘公公可是并没让人来请旨的……
哎,那这假传圣旨,也是个杀头的大罪了,就看……刘公公圣眷深不深,皇上肯不肯给其圆这个场了。
遂钱宁终还是决定,缓一缓开口吧,且看皇上态度再。
皇帝却没给钱宁这个机会,而是打发他并一干闲杂热,包括跪着的内侍都下去了。偌大校场,只余他与沈瑞、陈宽三人。
钱宁不免有些嫉妒,到底还是顺从退下了,只在心底酝酿着向刘瑾告状。
皇帝半分不着急,往椅中一坐,慢条斯理的问陈宽道:“那折子上写的什么?”
陈宽也是司礼监的一员,他磕了个头,回道:“皇上恕罪,奴婢并未见到奏折……折子是直接交到刘瑾手中,他看了两眼便道皆是叛逆狂悖之言,投书者当千刀万耿诛灭九族,也不与我们旁人再看,又遣人来问万岁爷……”
他顿了顿,头越发低了,声音也低了下去,“但刘瑾似乎……并未遣人出来。然后便遇到这样的事,皇上必定是让将人揪出来,岂能留逆贼在朝中,便出去传……传了旨。”
刘瑾矫诏,板上钉钉。
但皇帝似乎并没有动怒,甚至根本没接这茬,反倒问:“李荣去送了冰瓜?黄伟去帮了腔?依旧无人招供?你瞧着,可有可疑之人?”
陈宽一噎,没想到皇帝似要轻飘飘将刘瑾放过,一时也是脑中思绪繁杂。
他原是出了名的老好人,不站队也不得罪人。无论上头是萧敬、王岳还是刘瑾,他都是埋头干他自己的。
今日若非情况特殊,若非,李东阳给了他暗示,他也不会贸贸然跳出来。
他谨慎道:“李阁老言,‘匿名文字出于一人,其阴谋诡计,正欲于稠人广众之中,掩其行踪,而遂其诈术也。各官仓卒拜起,岂能知见。’其余几位老大人也如是,奴婢……奴婢也以为是。只刘瑾不听,又若没结果,便要拘众人下北镇抚司狱。”
皇帝嗯了一声,便道:“你先下去歇着,待会儿朕再唤你。”
陈宽下意识看了一眼沈瑞,到底谢了恩,勉强站起身,几乎摇摇欲坠,可惜左右并无内侍没人能扶他一把,他只好强挺着,自己一步步走得远了。
沈瑞心下狐疑,不知道皇帝留他下来要做什么。
听得寿哥道:“起来吧。你方才的,倒是与李阁老得甚像。”
沈瑞谢了恩,起身叹道:“皇上方才只是在气头上,我们是旁观者清,大抵都能得出这样结论来。英明如您,想来所见也是略同的。”
寿哥轻笑一声,点头道:“是有道理。”
却突然问沈瑞道:“松江沈家,有多少良田,你可知道?”
沈瑞心下一跳,这是……要清查田亩的开场白吗?!他谨慎答道:“弘治十八年时,因着倭祸之事,臣族中分宗,祭田有百二十倾,九宗族人私产加在一处,约能有近三百倾罢。后贺家获罪,良田发卖,听族兄,族中也买了不到百倾充作族产,供子弟读书。臣所在二房在松江已无产业,而臣生母留与臣的田亩不多,织厂也是蒙圣恩赐还。”
寿哥点头道:“江南田少,有这些田亩已是大族了。”
沈瑞低头称是。
寿哥忽感慨道:“沈瑞,你名下田产不多,你,朕的田产又有多少。”见沈瑞要开口,他又打断,凉凉道:“别什么普之下莫非王土,你也清楚,这王土,究竟有多少还在朕手里,给朕纳粮纳税!”
沈瑞又沉默下来。
“自太祖迄先帝,百四十年,下额田已减强半,非拨给于王府贵戚,则欺隐于猾民。”寿哥冷冷道,“顺、成化、弘治各朝,一再明令禁止奏讨、强占官民田地,可你瞧瞧,先是辽东,又是丰润县,就有多少田亩被他们占去。国库焉能不空!”
“是你给张仑张会两兄弟支的招吧,可见,你是猜到了朕的用意。”寿哥狠狠的挥出手去,“朕要下旨,丈量下官田,若有隐匿田数、侵占官民田之人,严惩不贷。”
沈瑞深吸了口气,道:“皇上,这是善政,然则,所行之人……”
寿哥打断他道:“我知你要什么,监察御史、巡按御史之外,朕还要派西厂去查。或者,”他脸上露出个冷笑,“刘瑾奏请立一内行厂。朕便准了,他这立厂头一桩差事,不如就是这个吧。”
沈瑞大惊,怕就怕这个!他忙道:“皇上万万不可,臣正是担心执行之人若是一味蛮干,恐怕要坏了皇上本意,引得地方骚动……”
寿哥却忽然嗤笑一声,转身去看那兀自伫立在远处的高杆。
沈瑞目光追随而去,瞳孔骤然缩了一下。
寿哥言下之意,细犬终究是犬,它够不着的肉,还得豹子来。
御史又如何能与如狼似虎的西厂、内行厂相比。
甚至今日的事,到底是不是刘瑾真的矫诏,还是……是皇帝要磨尖刘瑾这头豹子的爪牙,放他出去撕咬那些地方上的恶犬?!
“皇上!”沈瑞忍不住抬高了些声音,道:“细犬知衔肉归来,可那豹子却是野性难驯,皇上亲见,那是立时就生啖那肉啊。”
寿哥一愣,摸了摸下巴,又陷入沉思。
沈瑞忙趁热打铁,苦劝道:“皇上恕罪,臣句不吉利的,此事只怕还要徐徐图之,西厂手段皇上也知,臣唯恐重压之下,逼得地方太过,有那狼子野心之人……酿成大祸啊皇上!我大好兵士男儿,当驱鞑虏、卫疆土,不当一腔血泼在乱民身上啊,皇上明鉴!”
寿哥又是半晌沉默,终是低叹一声,道:“张永,张大伴,也过这样的话。”他自嘲一笑,“英雄所见略同吗?”
沈瑞低下头去,虔诚道:“臣不敢自比英雄,却敢,臣与张公公,皆是一颗为大明好的忠心,一颗为皇上好的忠心!”
寿哥凝视沈瑞良久,忽而一笑,温声道:“朕知道。朕信你们。”
“朕原想……”他顿了顿,又摇了摇头,道,“罢了,一会儿,你与陈宽回去,传朕的旨意,让百官散了罢,再与刘瑾,让他的内行厂细查此事。”
沈瑞应了声,又问道:“皇上可要赐百官冰瓜以示皇恩?”
寿哥嗤了一声,却到底还是道:“赐吧,赐瓜,再赐冰,再让太医去给老先生们瞧瞧,赐药……”
沈瑞忙道:“皇上圣明!皇恩浩荡!”
寿哥摆了摆手,道:“先前贡院失火,你的书坊抄本保全了试卷,你功不可没,在新科进士里也有了威望。此番你救百官于烈阳之下……”
他似乎觉得这话酸得像话本子里写的了,忍不住哈哈一乐,接着道:“在百官间也有了威望……”
沈瑞却是半分也笑不出来的,怕就怕这“邀买人心”四字,他叩首道:“臣惶恐!前次是皇上爱惜人才,不忍将考卷被毁的贡士黜落,今次更是皇上爱护百官,明君圣主爱民恤下,臣不过为皇上跑腿分忧,岂敢贪之功!”
寿哥背着手踱了过去,拍了拍沈瑞肩膀,道:“你也谨慎太过了。是你的功劳,朕记得。你族兄沈瑛既进了詹事府,你便进通政使司为经历吧,修书刊书的事儿,你也先兼着。”
沈瑞一呆,随即忙叩首谢恩。
寿哥却只笑着摆摆手,又抬高声音喊了远远候着的内侍来,传下口谕,让沈瑞与陈宽回宫里“解救”百官。
*
奉门前
与沈瑞预料的不太一样,百官也不是老老实实跪着听刘瑾唾沫横飞训斥的。
前世史上此时内阁李东阳一人非殉,不免独木难支。如今的内阁,多了王华、杨廷和,又岂容殉嚣张。
沈瑞到时,阁老李东阳、王华、杨廷和、王鏊,吏部尚书梁储、礼部尚书刘机都在据理力争。
刘瑾已是怒极,虽有焦芳、刘宇等暗暗帮腔,却如何比得过这群大儒。
只是刘瑾咬死了奉皇上口谕,就不松口,百官也只得这么跪着,哪个也不敢真个起来转身就走——问个抗旨不尊之罪可不是闹着玩的。
当内侍一路喊着皇上口谕跑了进来,刘瑾脸色登时就黑了。
待见到随后跟来的陈宽和沈瑞,他不由眯了眯眼睛。
沈瑞先向刘瑾一礼,道:“下官恰在西苑,皇上便让下官与陈宽陈大人捎了口谕过来。”
他却不肯站在百官对面,受百官这一跪拜,而是侧了身子,拱手请陈宽来宣口谕。
陈宽原就是做的传旨太监,轻车熟路,也不理会刘瑾,站在阶上便朗声宣了皇上口谕,让百官退朝,又赐下冰瓜等物,又招太医来看。
百官被折腾了这许久,听得此番话,忙不迭谢恩,更有人热泪盈眶口称皇上圣明。
刘瑾脸色越发黑如锅底,瞪着沈瑞,压低声音冷冷问道:“当真是皇上口谕?!到底是哪一个撺掇的皇上?”
沈瑞面上肃然,站得笔直,一副传旨副使的架势,却是嘴唇微动,答道:“刘大人,下官这样的人物安敢矫诏。”
矫诏二字,让刘瑾腮边绷紧的肌肉颤了颤,他强压怒火,哼了一声。
却听沈瑞道:“皇上还了,这次的事儿,还得刘大饶内行厂一查到底。”
刘瑾心下登时一喜,这么,皇上是准了设内行厂了!
沈瑞见他面上松动,便慢悠悠的又补了一句,道:“刘大人,下官是外行,只是,听着这事儿,颇有些蹊跷啊,再想想最近这些个事儿,大人可曾想过,会不会,是内廷之人所为呐……”
刘瑾闻言脸色更黑了几分,眼神闪烁,目光,已不知落在何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