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甸甸的往事浮于心底,只有在意的人会去追寻。
不管小郡王对我的身份有多少揣测,最终他还是跟随我和蓝辰再度前往树林,探知那段无人说起的秘密。
但蓝辰就好像猜到了这件事之后,又会引来多少风云巨变,一路上欲言又止地看了我好几次,都没有问起我执着于真相的原因。
我明白,像我们这样的人,本不该插手凡人的生活,但每件事环环相扣,不去挖掘,永远不知道一个细微末节的事,就能改变整个大局。
再次来到菊妖居住的山林,那片房屋前,年轻的精怪又一次化身成为老妇人的形象,正在廊下清点的过冬的食材。
见我们来了,她的神情依旧很淡,眼底稍稍浮现出来的那一丝丝困惑,却并不明显。倒是在看到宁彻时,她惊了一下,眸子里泛出一片亮光,手足无措地站起来,双手在裙上拍了怕,想躲也不是,直接施法离开也不是,就这样愣在了原地,目光僵在当场,牢牢锁定宁彻的眉目,微微有些晃神。
这么一看,就连宁彻也有些诧异了,他好奇看了看我们,并不知道眼前“老妇人”的身份。我不禁皱了下眉,来到菊妖身旁,压低了声音,轻声细语地问她:“你怎么总是扮成这副模样现身啊?我把宁彻带过来了,他想知道有关他母亲的事,你能告诉他吗?”
菊妖一愣,眸光迅速扫了宁彻一眼,懊恼地低下头去:“就因为天亮的时候我去过树林,你就知道我了解这件事了?”
她明明是老妇人的形象,如今作出这番小女儿家的娇羞姿态,多少有些不合适。还好我用身形将她挡着,这会儿只能扶额失笑:“原因还是因为那方手帕,你也说你的绣工是偷学来的,难不成,你当年不是在郡王府化身的吗?”
每个故事都有相似轨迹,只要理清其中一条线,大致就能猜测出几分端倪。宁彻的母亲崔婉,当年是禹城远近闻名的美人,尽管出生小门小户,但她的美艳、娴静、绣工,但凡能说出来的,都是其他女子比不上的。
而在二十三年前,这个年纪十六岁的姑娘被招入了郡王府,原本打算将她敬献给当时的君主,可她的美貌却深深吸引了郡王府这位骁勇善战的宁王。
彼时的他尚未步入不惑之年,她的宁静对他来说,就像这世间不可多得的一份安静。哪怕只是静静看着她,内心也会被前所未有的安宁填满。
如此,崔婉以侍妾的身份成为宁郡王身边最美丽、最年轻的妾室,入府的那一年秋天,王府后院种满了她最爱的菊花。仿佛眼里没有旁人的存在,她就是他捧在手心上的珍宝,可以为她将天上的星星都摘下来。
但彼此年龄的差距,让崔婉很难爱上年长自己二十岁的宁郡王,哪怕心中对他尚且有所敬慕,可到底与爱情无关。
崔婉又何尝不曾知晓,随着年华的老去,这份恩宠也会荡然无存?
在别的妻妾恨得牙根痒痒的时候,她仍守着内心那份宁静,时而临窗刺绣、作画,时而在种满菊花的后院轻歌曼舞。面对宁王的痴恋,总是表现得平平淡淡。不算冷漠,但也只能用本分来形容罢了。
也是那一年,她的歌声唤醒了菊妖,这个初初化身的女孩和崔婉一样,拥有宁静的心智,超脱于红尘的静美。
她跟随崔婉来到她的房间,依附在房中菊花上,春去秋来,渐渐沾染灵性,模仿着崔婉的举止走路,模仿着她对镜展露一颦一笑,模仿着她精细的绣工,就连她的娴静也如同复刻,难辨一二。
但她从来没有在众人眼前现身,只是目睹了后来发生的事。
在崔婉入府后的第二年,宁傲的母亲叶香接近了她。
这个早于崔婉入府的女子,自从崔婉到来后,便失了恩宠。
她表现得很友好,天天来与崔婉作伴,述说着长夜漫漫、内心苦楚。一来二往,待的时间长了,见到宁郡王的次数也渐渐增多……
安静如崔婉,却能读懂她的心思。
“您去陪香姐姐吧。”
这是她入府后第二年,时常说的话。
宁郡王依着她,去过几次。后来叶香有了身孕,不便陪侍,去的次数少了,崔婉仍是不忘提醒,让他多去陪伴。
似乎到了那个时候,宁郡王才彻底明白,这位安静女子的心目中,是没有他的。她作下的画、写下的诗,绣帕上的娟娟情愫,仿佛从来都与他无关。
猜忌之心,油然而生。
她心目中幻想的翩翩少年郎,如喉中刺,折磨着他猜疑的心。
从那以后,宁郡王去看崔婉的次数少了,常日流连在叶香房中,哪怕叶香怀有身孕,不便陪侍,他也依了崔婉的心愿,对叶香照顾有加。
这在旁人看来,多少有些赌气的意味。
可偏偏崔婉从不在意,依旧我行我素,沉迷于刺绣,不问其它。但叶香却抓住了这个机会,编排一些子虚乌有的事,谎称崔婉曾透露在家乡有位青梅竹马,入府前是打算嫁给他的……
故事发生到这里,仅仅只是流言还不够。
为了让宁郡王彻底信服,叶香变卖了首饰,孤注一掷,把所有的钱财用来买通下人,请管家相助,收买了崔婉在乡间的邻里街坊。住在她隔壁、一穷二白、没什么作为的年轻教书先生,就成了崔婉的青梅竹马。有凭有据的书信往来,成为他们互生情意的证据。
这些东西,都被叶香仔细收着。
她等待着时机,等待着平安诞下儿子后,在郡王府彻底立足的那一天。
而后,又是一年菊花盛开,崔婉带着东西前去看望。
叶香等待的时机,终于到了。
她提前喝下了不足以致命以及伤及胎儿的草药,谎称吃了崔婉送来的东西后便出现了早产的迹象。整个郡王府后院都充斥着她痛苦的喊叫声,就连原本不怎么在意这一胎的宁郡王听来也是心惊。
而站在树下,一动不动的崔婉,素色的衣领裹着她白皙细长的脖子,一双素白的手十指纤纤,交叠在身前,头一次锁紧了眉头,浑身发抖,眼眶泛出了一片淡淡不易察觉的红色。
说到这儿,菊妖叹了口气,望向飘着小雪的天际,努力看清天空之上的浅浅湛蓝:“她知道的,出事后就想到了。带去的东西没有问题,不是别人陷害,就是叶香自己经的手。可那是她在郡王府中最好的朋友啊,平日里一口一个香姐姐地喊着,教她写字,教她吟诗作画,教她如何侍奉宁郡王,能让他高兴……她把所有看懂的、看穿的,全都给了她,但叶香却狠狠给了她一刀,令她无力反击,也无法反抗。”
后来,叶香生下了宁郡王府的第一子——宁傲,整个郡王府沉静在一片喜悦中,唯一的沉重便来自于崔婉下毒毒害叶香一事。
那些险些危及叶香性命的糕点,被管家一一呈上,偷龙转凤的把戏,玩得连崔婉都觉得不容置信。她站在屋子里,安静得还是如同院子里兀自盛开,随风摇摆的菊,一双眼眸清傲地抬起,瞳孔里一片湛亮,像永远泛不起涟漪的湖面。
再来,便是那些信。她曾经教叶香写下的诗句,由叶香收藏誊抄的字句,变成了她对教书先生的情意。
崔婉就这样目不转睛地看着,看着所有证明她不忠、证明她心思歹毒,证明她不守妇道的证据一一摆在宁郡王的手边。那一刻,她突然觉得眼前威严肃穆的男人变得陌生,觉得整间屋子都透着不同于秋初的阴冷。
可一双眼睛还是明亮无比的。
她就这样瞬也不瞬地望着宁郡王,轻声细语地说出了一番令谁也没有想到的话:“我自幼便幻想能嫁于这世间最为顶天立地的男子,初入郡王府,知晓郡王府,恨不能与君相逢在征战沙场时。而如今,我才彻底清醒过来,原来你真的不是那个人,而我也从来没有遇见我的那个他罢了。”
话落,她转身,素白的衣裙临空飘起决绝冷淡的弧度。
仿佛那衣裙落下,眼前的这个人便会消失无踪。
宁郡王抬手,唤来下人,将崔婉关在了府邸,不允许任何人出入探望。
私通一事被压下,毒害叶香一事也被压下……
他没有说对崔婉作出任何惩罚,似乎将她关在府中,困在他身边,就已经是对她最为残忍的惩罚。
后来,漫漫长夜,便真的只有菊妖陪伴在崔婉身边。
她看着崔婉向曾经那般坐在窗前,只是不再刺绣、作画,手臂撑着桌沿,手背托着下巴,望着头顶上方茫茫一片天空。有时碧蓝的天没有云彩,有时突逢大雨、乌云密布。
她就这样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也不知道在看什么,说不清是向往自由,还是后悔来到了郡王府,但那平静的眼中糅合着点点伤悲,看不穿,也抹不去,就这样静静沉淀在了她的眸子里,将她的宁静赋予哀伤之色……
“其实,她当时也怀孕了。”小菊妖的声音很淡,说到这儿又缓缓低头,强忍着眼眶里打转的泪水,没让它落下,“原本是打算告诉宁郡王的,可那件事发生后,崔婉就没说了。每天送来的饭菜,不是冷的就是馊的。冷的还好,可以将就着热一热来此,可若是馊的……”
往事不忍回忆,小菊妖吸了吸鼻子,俯身轻抚手边台上随风摇曳的花枝:“她就将它们全都倒在泥地里,用铲子一点一点地凿下去,埋在土里。还有那些她曾经作下的画,写下的诗,冬日里冷了,就烧掉烤火。怀胎十月,屋子里能烧的东西,差不多都被她烧了。最后只剩一个空架子,摆满了琳琅满目的华丽器皿,却没有一样能够派上用场,去暖她的心。”
“你没有帮忙吗?”我问。
小菊妖摇头,轻轻抬头看我一眼,神情显得十分犹豫:“我帮了,经常偷偷跑出去给她准备吃的。如果真没有一点儿像样的食物,孩子怎么能平平安安生下来呢?还有生病的时候、天冷的时候,不给她找被子、衣服,难道叫她活活冻死吗?”
她用仅有的微薄力量保护着崔婉,只期望她能活下去,还能像曾经那样展露舒心浅淡的微笑。可面对屋子里突然多出来的东西,崔婉眼中总是会染上更深更重的哀愁。有那么一刻,小菊妖几乎可以确认,崔婉认为那些东西是宁郡王派人送来的,可仅仅只是一点儿疑虑,便叫她试探出了其中端倪。
有一晚,崔婉没睡,小菊妖带东西回来时,窗外飘着细雨。
她不过站在廊下磨蹭了一会儿,拍了拍身上的水花,屋子里的人就站起来了,突兀地出现在她身后,一把拉开了房门。她猝不及防地出现在崔婉眼前,而崔婉也打量着眼前这位几乎和她一模一样的小姑娘,神情微滞。
“我是照着她的模样化身的。”小菊妖缓声地说,“当年的样子,和她没有差别,只是神情有些许不同罢了,却也没有吓着她。她只是愣了那么一回事,便慢慢移动眼眸,盯着我手里的东西,问之前出现的那些衣物和吃食是不是都是我送的……我是不会说谎的,加上一时慌乱,将东西搁在了桌上,便立即施法离开,躲回了花盆里……”
细雨飘下,檐下只有一株正在凋零的菊花花叶轻轻摇曳。
崔婉走过去轻抚了一把,微微锁了眉,神情若有所思地定格良久,像是想明白了什么。而后,轻轻浅浅的笑容在她唇边绽放:“真好。”
她只说了这两个字,手便垂了下去,慢慢俯身,靠近小菊妖的花叶,轻声问了一句:“你一直都在吗?”
小菊妖抖了抖,身子缩成一团,完全不敢开口。
“愿意的话,以后多多出来陪我吧。”
原来她也会感到寂寞。
原来她也会期待有人陪伴。
小菊妖晃了晃,从窗外现了身,探出一个头:“你不会害怕吗?”
崔婉皱眉,盯着她的眼睛瞧:“若你不是和我长得一样,可能也不会太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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