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他英雄救美,他为我大开杀戒。
青青,你没有心,不能将我放在心里,可我总归是不一样的,对吗?”
——摘自《桃花公主手札》
噤若寒蝉时,突然,清风徐来,拂来一个温润的声音。
“桃花。”
桃花骤然抬起了眼,突然明媚了眸色,她喊:“青青。”
声音落地,那所有落在少女身上的目光齐刷刷投向了驿站的门口,阴雨天,光线不强,那缓缓从暗色里走出来的人,模样倾色,眼里盛了深春的光。
他目下无尘,一双眼里,只有日光,与小姑娘的影子,走得很快,却丝毫不见慌乱。
躺于血泊的男人就在这时突然开口,断断续续:“师傅,师妹她……她要杀我。”
他抬手,试图抓住凤青的衣袍。
凤青侧身,躲开,皱了眉,抬头看去,启唇道了二字:“过来。”
微带韫色,口吻却有宠溺。
桃花扶着楼梯的扶手,一步一步跳开血迹,走到凤青跟前,抬起眼,看他时,突然热了眼眶。
她摇头,说:“青青,不是我。”
没有过多解释,因为不需要。
凤青颔首,抓过她沾到血的手,细细擦干净,安静地垂着眸子,便好像旁若无人。
“桃花,闭上眼睛。”
桃花依言合了眼眸。
凤青拍了拍她因不安而攥紧的手,将她挡在身后,目光这才落在天聪与从白二人身上。
“师、傅。”天聪下意识后退,惶恐紧张地结舌。
凤青一言不发,自始至终凝着眸,暗影叠叠。
他近一步,天聪便退一步。
“你、你要做什么?”
怕了,是真怕了,他红鹤族天聪,曾拜于听茸境门下,却从未如此与凤青这般对峙过,更不曾在他眼里见过这样深沉冷凝的愠色。
“你、你要——”
凤青突然道:“我要清理门户。”
天聪转身便欲逃脱,却被一股大力拽住了整个背脊的妖骨,似要撕裂他的身体,整个人被重重抛起,狠狠砸向背后的楼梯口。
“咣当——”
玉石堆砌的楼梯扶手被砸了个粉碎。
驿站内,所有目睹的茶客、亦或是伙计各个呆若木鸡,动都不敢动一下。
好强大的妖气!
“你刚才喊错了,”凤青俯睨着蜷缩在地上的人,神色波澜不兴,好似寻常的语气,一字一字,他都慢条斯理,“不是公主要杀人灭口,是我。”
他缓缓抬起了手,骨节分明。
“饶……命……”
仿若被扼住了咽喉,两个字几乎像是从胸腔里挤出来的,不成语句。
凤青却置若罔闻,在掌心凝了一团青色的光晕,一点一点凝成利刃,然后不疾不徐地落下。
突然,他的衣袖被拽住。
凤青转眸,眼底的墨色稍稍晕开。
小姑娘便站在他身侧,一只手紧紧攥着他的袖子。
“青青。”她摇头,氤氲的眼眶有一点红,极小声的嗫嚅着,“不要杀他。”
凤青的手悬在半空,没有抬起,亦没有落下。
“他罪有应得。”他说。
桃花仍旧不松手,更用力地摇头,带着些些哭腔:“桃花不想青青背负骂名。”
众目睽睽之下,他若开了杀戒,杀的还是自己的弟子,听茸境千年清誉毁于一旦,北赢众妖又会怎么诟病抹黑他。
“青青。”她喊他,执拗地不肯松手。
软软糯糯的声音,出奇得让凤青平静下来。
他问:“有没有受伤?”
桃花摇头:“没有。”
凤青这才缓缓收回了手,地上的天聪一口气松下,整个身体便虚脱了,瘫软在地,方才那一掌,凤青若落下了,他是骨头都不剩。
驿中屏气凝神的众妖这才敢喘气,暗暗拍拍胸口,把吊起来都心脏吞回肚子里,唯有躺在血泊里的那人,不知何时将腹部那把银制的匕首拔下了,盯着凤青转过去的背脊,目光发凉。
背脊,是妖骨所在,是妖族的命脉。
就是这时,蜷在地上的从白毫无征兆地跳起来,抬起手的银制匕首,对准凤青后背的命门就狠狠扎下去。
桃花大喊:“青青!”
几乎是本能动作,她发了狠地一把推开了凤青,正面迎上了匕首的尖端,狠狠、狠狠刺进了她腹中。
凤青脚下一颤,几乎要站不稳。
傻了,慌了,不知所措,所有理智崩盘,甚至忘了绝卓的妖法,颤着手极度慌张又笨拙地将那手握匕首之人蛮横地推开。
从未这样狼狈过,腿软得把膝盖磕在了地上。
“桃、桃花。”
一开口,声音战栗,像被勒住了喉咙,他木然又僵硬地看着她缓缓倒在了怀里,腹部汩汩流出来的血,瞬间便染红了他的衣袍。
“青青……”
她吃力地喊,凤青哑着声音才勉强挤出一个字应了她,动作木讷又僵直,
无力地靠在怀里的小姑娘脸上褪了血色,惨白惨白的,她却扯扯嘴角,对他笑,问他:“青青,我英雄救美的姿势帅不帅,美不美?”
凤青一双宁静的眼,第一次乱了所有光影,只剩一片猩红色,潮起潮涌,全是隐忍的戾气,铺天盖地的森然。
他张张嘴,声音嘶哑:“乖,别动了……别、别动了。”抬起手,颤抖得厉害,握住了刺入她腹部的那把刀,如鲠在喉,低声伏在她耳边,说,“若是疼了,你便咬我。”
原本昏沉无力的小姑娘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抓了凤青的手,很用力,摇头:“青青,是……是银匕首,别碰,会、会灼伤。”
她胸腔里提不起劲,每一个字都咬得艰涩,却字字清晰。
妖族畏银,动辄灼伤,她是怕累及他。
凤青握住了她的手,轻声地哄:“桃花乖,不疼。”
几乎下一瞬,凤青便握住了刀柄,一点一点拔出来,很慢,慢得逼出了他眉宇间一层薄汗。
凤青的手,在发抖。
她不疼,一点都不,有暖暖的气息从伤口灌入身体,她知道那是凤青的凤凰真气。只是她也知道,他一定很疼,她甚至能听到银质匕首烧灼他掌心的滋滋轻响。
她的英雄凤青,是她的盖世英雄。
缓缓、缓缓闭上了眼,她昏昏沉沉,撑不开眼睛,模糊了耳边的声音,是凤青的声音。
他说:“你们两个,都该死。”
他将怀里的人儿轻轻放下,起身,周身萦绕了浓烈的青色光晕,幻作利刃,脱手飞出。
只见青色的光刃转瞬划过,快得缭乱人眼,眨眼功夫,直直刺进了地上两人的背脊,穿透了胸膛,血溅了三尺。
“啊——”
“啊——”
两声长啸,倒地呜咽,血淌一地,身死,立马显现了兽形。
所有动静,皆在转瞬即逝间,叫所有目睹之人,全部凝了神,掐住呼吸,生怕半点生息会招揽杀身之祸。
铺天盖地的杀气,逼人胆寒。
如此强大的妖法,杀人不过弹指,这是何等人物,一双一双惶恐不安的眼睛,胆战心惊地看向衣袍染血的男子。
他俯身,将地上的小姑娘抱进怀里,未抬起头,道:“我是凤青。”
听茸境凤青……
难怪,难怪这么浓烈的妖气,难怪覆手杀伐。
整个大堂里,噤口不言,只闻凤青的声音,没有丝毫起伏,亦没有丝毫温度:“今日我听茸境清理门户,你们所见所闻,可以非议,也可以谩骂,都冲我来,若是让我知道从谁的嘴里说出来一句诟病桃花公主的话,下场同他们两一样。”
不经意般,凤青拂了拂袖,骤然青色光刃破开地上两具尸体,顿时化作一堆灰烬。
下场,尸骨无存。
非议?谩骂?还有谁敢呢?
凤青抬脚,走得缓慢,又突然顿住,回了头,扫了一眼:“这里是北赢,你们是披了人皮的兽,是最低等的种群,连血亲伦常都没有学透,便妄自高尚。”话,微微一顿,他道,“本妖尊未娶,桃花公主未嫁,什么叫苟且?”
所有人噤若寒蝉,睁睁地看着凤青走出驿站,双手,小心翼翼。
什么叫苟且?
北赢草坪上,那滚来滚去的,算什么呢?
这里是妖族,妖本兽类,凤青一言戳破了多少揣着人皮说鬼话的畜生皮相。
先有大阳宫妖王尊上的召令,再有听茸境凤青的威吓,整个妖都城都安静了。流言,止于暴戾,而北赢妖族更直观,止于强者。
桃花醒来时,是夜里,她不知道睡了多久,烛火刺目,她睁不开眼。
“桃花。”
“桃花。”
耳边有一个声音在喊她,很焦急。
桃花用力地把眼皮睁开,才看清烛火前的人影,喊了一声:“哥哥。”
嗓音破碎,是哑的,很疼很干。
哥哥把手放在她脸上,轻轻地摩挲,温柔得不像他:“哥哥在,已经没事了。”
桃花摇摇头,说没事,说不疼。
梨花的眉头还是紧紧拧着。
她动不得,转着眸子四处瞧,哑着嗓子问:“青青呢,青青在哪?”
屋里,只有哥哥守着,凤青不在。
她哥哥突然攥紧了她的手。
“桃花,听哥哥的话,不要他了好不好?”
一想到这小丫头为了那老凤凰连命都不顾,梨花就一肚子火。
桃花眨巴眼,觉得莫名。
梨花哄她,催眠似的:“北赢那么多妖,还有大楚人族,你要谁哥哥都给你捉来,要多少都给你,把最好的都给你,我们不要那只凤凰了,嗯?”
这是给她下降头吗?
可能哥哥被她吓坏了,说胡话了。
桃花佯装生气,板着一张小脸:“哥哥,以后别说这种话了,我会生气的,会不理你。”
油盐不进……
楚梨花沉默了很久,少年音色却嘶哑了几分:“桃花,非得是那只凤凰吗?”
小姑娘半点犹豫都没有,一脸任真地:“嗯,就像我们爹爹对我们娘亲那样,是从一开始就要到死的。”
连命都可以不要了吗?
这一刀,再偏一寸,就是凤青渡了所有真气都没有用,所幸,没伤及要害,又有凤青的凤凰真气护着,只是流了些血。
楚梨花不说话了,唇抿得发白。
偏偏是那只凤凰,那只不仅修了永生还……
他叹气,无可奈何。
桃花看见她哥哥一脸深沉,便有些慌,顾不得伤口,侧身寻着他视线。
她凄凄楚楚的样子:“哥哥,你别讨厌青青好不好?他是桃花的心上人。”
哼,还知道他不喜欢那只老凤凰拐了他妹妹!
她可怜兮兮地瘪瘪嘴:“你别怨他,他真的很好,是桃花不好,桃花没有生为妖族,还总是任性胡来,会给他带来很多很多麻烦。”
桃花用小手指去勾梨花的手,挠挠他手心,本就没有血色的脸,加上她有气无力的撒娇,梨花纵使有气,这会儿也偃旗息鼓。
她句句都是凤青的好,被灌了迷魂汤般。
“我让他进来。”
梨花极度不悦地磨了磨牙,起身出去。
片刻,凤青进来了,满脸倦色,灯火从他身后打来,柔和了脸上分明的轮廓。
他应该没睡觉,眼底青黛很重。
桃花躺着,动不了,便伸出手,招了招:“青青。”
凤青走快了些,蹲在了床边。
他眉宇郁色很重,看她时,目光灼热,不知为何,桃花觉得他好像瘦了一点,褪去温润,凌厉了许多。
她眯着眼看他:“太暗了,过来一点,给我看看。”
凤青凑近。
她仔细地看,放心了些:“没受伤。”她拧眉,问,“我哥哥有没有打你别的地方?”
她觉得,依照哥哥护短的性子,势必要和青青干一架的。
原本紧绷的五脏六腑,像被软软的小手扯松了。
凤青这才展眉:“没有,你哥哥还打不过我。”
桃花想想也是,她哥哥才十四岁,纵使天赋异禀,对上凤青千年的妖力,还是差了些道行的。
她又担心了:“那你有没有打我哥哥?”
凤青摇头:“我们没打架。”
不过是过了几招。
桃花这才宽了心:“给我看看你的手。”
凤青迟疑。
她便去抓,扯到了伤口,疼得抽了一口气,凤青立马按住她的手:“别动。”然后他把自己的手递过去了。
对她真是……束手无策,怎么做都不对,怎么做都舍不得,疼得他难受。
桃花掰开凤青的手掌,他掌心,血肉模糊的,伤口早便结痂了,丑陋又狰狞,是银器灼的,不会愈合。
“怎么不包扎?”她眼红,心疼得想哭。
凤青道:“顾不上。”
当时抱她回来,一时止不住血,慌得他扎针都握不住针了,哪里有心思处理伤口,等她伤势稳定,便等在她屋外,满心满眼都是她推开他扑上去时的模样,攥着手,指甲掐进伤口都没有知觉了。
说不出什么感觉,像死了一回。
“会留疤吗?”小姑娘小心翼翼抓着他的手,仔仔细细地瞧,眼神恨不得软得化成一滩水似的。
凤青摇头,收回手,不着力地覆在她的腹部:“我的手无碍,是你这里会留疤,银匕首刺的伤口,我治不好。”
银是妖族的克星,纵使他阅尽医书,也不能攻克。
这一刀,会在她腹下留一个一指长的伤疤。
桃花养了些精神头回来,眼睛里亮闪闪的,两只手抓着凤青的手,放在肚子上轻轻地蹭:“没关系,反正在衣服里面,谁都看不到,而且满满跟我说,身上没点伤疤的,都不是英雄。”
凤青不言,胸口那个剜掉了心脏的地方,酸涩得疼。
小姑娘突然想起来什么,两只手伸到枕头里掏啊掏,一会儿掏出来一个药瓶。
“我以前皮,总是受伤,这是我哥哥让燕瓷给我配的外伤药,很有用的,我涂了之后伤口就不疼了,都给你。”
她把药瓶塞凤青那只没有受伤的手里。
凤青怔忡地看着手里的东西。
“他们,”
桃花问了,又止住,有些小心谨慎。
凤青将药瓶放进袖口里,语气平常:“杀了。”
还是开了杀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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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晚上那章桃花的手札其实是这章的,已修改了,不是重复用了桃花的手札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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