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蔼未散,钟鼓声响,建极殿外已经有百余玉色绢衣、宽袖皂缘的贡士肃然而立,他们便是今春将要应取廷试的考生了。
不全是年轻的面孔,也有的已经两鬓泛白、满面沧桑,但无一不是精神抖擞、挺胸昂然,虽然在这些人中,注定不是个个都能平步青云位极人臣,绝大多数也许都只在今日唯一一次涉足宫城。但这并不能挫毁这些士人的热忱,天下泛泛儒生,当通过重重关口,有朝一日能够站在建极殿前,成为天子门生,这已经不负十年寒窗苦读,谁管日后是不是终生营营苟苟呢?
兰庭也同样仰望着面前这座恢弘的殿堂,仰望着金光琉璃瓦、重檐歇山顶,他的曾祖父和祖父曾经站在这里,而今日,他也总算和先祖们一样,抵达了龙门之下。
但内心是一片平静的,他清楚他虽站在这里,但还并没有实现志向。
其实这些年来,他也并非没有犹豫动摇,自己的志向究竟是什么呢?经济仕途这条名利之路有违他自幼汲取的志趣,他那时也是心存疑问,为何祖父一边引导他步上那条疏远功利的学径,一边又将他推上了此一和所树立的志向看似南辕北辙的迥途,当经过那夜清远台的辗转反侧,他做出了遵从亲长的决定,可未见得明白了原因。
直到在这三载,他于服丧之时闭门深思,才算是通彻了。
道路并不能决定你将抵达之处,宦海浮沉未必不能保持一颗赤子之心,正如古人有的栖居山水桃源,但所求也无非终南捷径而已。
居轩冕之中,不可无山林的气味;处林泉之下,须要怀廊庙的经纶——这就是祖父赐字“迳勿”的含义,希望他走上的虽是一条遍布功利诱惑的道路,但始终勿忘淡泊清静。
所以今日这场殿试,并非对他的终极考验,而是跃过这道龙门之后,真正的考验才算开始。
随着赞礼声声,贡士们列队步入殿堂,足下是金砖漫地,北向设雕漆宝座,座上虽说空无一人,但谁也不敢直视那把代表至高权威的龙椅,他们只能继续听循赞礼,肃立默声、三跪九叩,视线最泛所及,也不过是和玺彩画、朱红檀柱,有的人仅仅只是耳闻考官代宣圣旨,已经激动得浑身微颤。
九五之尊只是升座受了拜礼,繁重的政务让他没有办法在建极殿逗留整日,但今年皇上特意下旨让太孙秦裕于金殿监考。这位一国储君今年不过才十四岁的年纪,稚嫩的肩脊其实还有些撑不起那套华丽的礼服,头上的五色九旒冕也未能给这个少年增添多少威严,但他俨然已经十分努力的端稳架势,以至于让那双溜圆的眼睛里渗出阴森来。
可阴戾并不能代表威严。
如果春归在这里,她一定会观察到太孙的面容上也长着一粒朱砂痣,位置在上嘴角,必会感叹天家就是天家,怎么子子孙孙都有朱砂痣作为显征,活像是防假的密押一般。
少年储君其实也并怎么心甘情愿留在太极殿,和这些在他看来索然无趣的贡士们磨耗整日,他有些不明白这么多考官在场,且四围又伫着几十个宦官,众目睽睽之下,谁敢在金殿之上舞蔽?犯得着再增加他这一双眼睛?!
其中道理,不是太傅未曾教授,而是太孙殿下根本没有仔细听。
取士择官对于治御国政而言是极为重要的大事,皇上让太孙监考也是显示对于廷试的重视,这是皇家公之天下对待士人的态度,作用又哪里是为了防范舞蔽?
“赵兰庭坐在哪里?”看似百无聊赖的太孙突然询问身边的宦官。
太孙当然并非不识兰庭,实则上因着沈皇后的督促,太孙有那么一段时日常常往太师府拜访,但他显然并不是真心实意的想与赵门子弟交近,赵太师过世之后,兰庭居家服丧,这三载时间,太孙名正言顺不往叨扰,已经是三年不见,且今日在场应试将近两百贡生,着装穿戴一模一样,太孙也懒得亲自去找兰庭的坐席。
“就在第三列。”宦官拈脚数了一数:“第七行。”
兰庭此时正看颁发的策题,试论所谓各区选派粮长这项国策应不应当废除,他微微的蹙着眉头,当然不是为了这道策题大大出乎预料,事实上金殿廷对的策题虽说并不都是天子择定,但当今圣上因为重视取士,自登基以来,届届殿试都是亲自出题,那自然便不可能提前泄露了,考生们根本无从料题在先。
但兰庭因为汾州之行,鉴于焦满势涉嫌害命案,以及施良行及其党羽靠着摊派粮长牟取重贿,其实早已写成一篇策论,呈诉粮长制对州县百姓造成的重压,这一制度已经远远背离了太祖在建国之初时设立的初衷。但他无官无职,策论不能直达天听,只是交呈给许阁老过目,许阁老当即表示此制既已成为百姓之害,当奏议废除。
可废除选派粮长谈何容易?不仅会损害各地官员的利益,且也会给户部造成困难,每年偌大一笔押送赋税的资金从何而出?在没有解决这笔经费之前,空言废除只能引发朝堂之上争论不休,皇上左右为难。
许阁老甚至提议裁减藩王奉禄,用这笔资金缓解百姓之困。
要说来建国至今,皇子封王世袭罔替,各亲王、郡王、将军等等宗亲均享厚禄,对于朝廷而言的确是巨大的负担,许阁老提出裁减王爵之禄缓解百姓之困确然是为造福社稷,可这必定也会开罪一大片的宗亲,他们都是秦氏子侄,是皇亲国戚,自认高人一等,理所当然应该享受荣华富贵,谁敢动摇他们的利益,那就是和天家作对,是乱臣贼子罪当诛斩。
而当今圣上虽说有志肃清官场、中兴社稷,但手腕却远远不够狠绝,他的慈悲心肠也会顾及远近宗亲,许阁老倘若一定要裁减藩王,兰庭实在不知皇上最终会如何决定。
今日以粮长制为策题,似乎显示皇上正在为此两难。
该如何策答,兰庭必须深思。
是以他久久未曾动笔,兀自蹙眉考虑,忽听一问:“表叔可是今春榜首呼声最高之人,怎么竟像是被策题给难住了的模样?”
虽说四周的贡士多数都在专注应答,可太孙殿下这一提问仍然引起了不少侧目——考场之上,代表皇家的储君却把考生以私情称谓,这实在有违背取士公正的嫌疑。
兰庭忙避席持礼:“回禀殿下,恭应廷对,自当慎重为先。”
太孙挑起唇角笑笑:“孤听众议声声,皆道今春状元非表叔莫属,未知表叔是否也有此自信。”
“不敢自满,量力而行。”
“也是,所谓天有不测风云……正如昨日尚还春光明媚,怎料到今日竟起风沙。”太孙深深盯了兰庭一眼:“要真有个万一,还望表叔莫太沮丧才是,全当这是上苍给予的一场磨砺吧。”
在兰庭座席不远,有一个年过而立的贡生,莫名也是轻卷唇角,似乎志在必得。
——
京都朱家,偏是在此风沙怒号之日,一扫连日以来的阴沉。
朱大舅探访友人归来,直冲老太爷的书斋,险些没和一个绿腰窈窕的婢女撞个贴面,惊得朱大舅急忙后退一步,赔礼道:“赶着给老太爷问安,倒是险些冲撞了姑娘。”
婢女剜了一眼大舅,意兴十分萧索:“这个时候老太爷刚好是方便了,大老爷好生问安吧。”
朱大舅的眉心忍不住轻轻一跳,到底是没敢更多表示。
他进屋的时候,正见老太爷还在扣衣领,又扫了一眼罗汉床上皱巴巴的锦褥,朱大舅眉心又跳了一跳,只连忙把打听来的好消息一股脑的说给老太爷知晓:“赵兰庭自恃盛名,以为连中三元有如囊中取物,但这回,他可真应了一句傲慢不逊者天降舛难,登高必跌重了!”
“这话怎么说?”老太爷立时来了兴趣。
“此届会试,第五名者任往复,其舅父竟然是宋国公夫人的姨表兄,所以走通了宋国公的路子,正好今年皇上授令太孙殿下监考,太子妃可是对宋国公再三保证,状元必能取中任往复,龚尚书是个通透人,怎会违逆太孙心意?赵兰庭这回无缘金榜之首,且看他难道还能质疑太孙及宋国公府徇私舞弊不能!”
老太爷拈着胡须,微微笑了:“他连中两元,尚且不设庆宴,这是憋着一口劲要三元及第呢,若真功成,倒是可能官途亨通,但一旦闪失,盛名之下其实难符,那可就沦为全天下的笑柄了!再者任往复背靠着太子妃的父族,太孙殿下怎容他被同年赶超?兰庭今后官职,毕生都将被任往复力压一头了!”
“那可不是?同年有的时候虽说是守望相助,但陷魁首之争,自来就是水火不能相容,保不定太孙殿下为了彻底压制赵兰庭,干脆将其排斥在三鼎甲之外,那他这回乐子可就闹大了。”
“兰庭毕竟是三娘的亲骨肉,你当舅舅的怎能如此兴灾乐祸?”老太爷装腔作势地蹙起眉头:“待殿试后传胪唱名,咱们前往太师府安抚劝导才是应当,他年轻气盛目中无人,咱们当长辈的总不能因此衔恨,就算看在你妹妹的情面上,也当教导他受此波折,正应改过自新,可千万莫要自暴自弃才好。”
“父亲说得是,是儿子轻浮了。”朱大舅当即立正站好恭顺受训。
老太爷十分满意的看着儿子,又拈着胡须一本正经道:“把这事告诉青玉,也是为了让他从中汲取教训,还有就是切忌不能一蹶不振,一回失利不算什么,正该发奋图强,等三载之后再下试场!”
说到这儿,老太爷突然就醒悟了:“快快快,再快备份厚礼,等几日我要亲自拜访龚尚书,经过这回,太孙殿下必定对他提携有加,如果他能替我们引见,还怕青玉三年后不能高中金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