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关于父亲赵江城,兰庭有一段时间也实在不知自己是否应当埋怨。
“母亲刚过世时,有一回父亲酩酊大醉,跑来外书房找我,醉熏熏的却错认了阿庄是我,把阿庄抱着嚎啕大哭,说他对不住阿庄,没护阿庄母亲周全。”
春归:……
不合时宜的想起了尹小妹曾经遐想乔庄乃大老爷“私生子”的旧事。
但她不合时宜就罢了,重要的是此情此境,赵修撰竟然还能诙谐啊?
“后来父亲娶了沈夫人进门,对我总有些避躲,他也知道祖母私下教唆兰心和沈夫人离心,为此对待沈夫人似乎也有几分惭愧,我不知父亲究竟知不知道沈皇后和江琛之间的勾结,但父亲应当明白沈、江两家互不相容,或许他只以为是随着十皇子的出生,两家之间的矛盾逐渐激化吧,总之父亲忙于在祖母和沈夫人之间斡旋,既想为孝子,又生怕再次辜负妻小,上回他诓骗我去汾州,事后倒也没瞒着我他乃装病,不过他的确不知应当如何在沈、江两家之间取舍,干脆让我自己拿主意。”
春归叹了一声,这好像也的确是她家翁爹干得出来的事。
“祖父临终之前才察实了真相,极其愤恨祖母的作为,不过祖父一生正直,从来不屑鬼蜮伎俩,逼害发妻性命之事断不能为,可若揭露江琛种种罪行,当时也为情势所不容,因为毕竟事涉皇后及惠妃,更甚至涉及太孙、十皇子,祖父当时已经没有精力运筹定计了,只能作出决断,把事实真相诉之于我,且交我家主之权,祖父只是提醒我莫因私怨移了心性,至于太孙,在真相大白之前,祖父着实已经决心谏言废储了,又至于江琛,祖父自来便没想过要助其贪妄。”
“那么关于婆母的冤屈……”其实春归想问的是兰庭该如何对待老太太。
“母亲没有做过的罪错,其实已经洗清,再翻旧案殊无意义,不过我当然不会纵容沈皇后和江琛不受罪惩,陷谤暗杀的鬼蜮伎俩必须禁绝,但也不是没有光明正大的方式惩治奸歹,至于祖母。”兰庭微微一顿,眉目低垂:“她同样是我的血缘至亲,是我的亲长家人,我无法不念人伦之情只以罪错而论,就像我始终不能释怀祖母怎会如此残忍毫不犹豫将嫡亲孙儿的生母逼入死境,祖母从来没有想过吗,有朝一日当我察知真相,应该怎么在她与亡母之间抉择,怎么抉择均非情理不是吗,怎么抉择,我都无法心安理得。”
这也许是一道永远无解的难题,且谁也不能帮助兰庭作答。
后头的半段路程兰庭和春归携手而沉默。
前陈旧事述明,兰庭深觉疲倦前所未有般汹涌来袭,他知道自己此刻最想做的事就是在春归的陪伴下酣酣畅畅大睡一场,他也的确很快就陷入了黑甜,春归起初并无睡意,她还在注视少年沉静的睡颜,看他睡着后显得越发年轻的面容,心疼这样一个少年过早遭遇的离弃与险恶,又欢喜他并没有因此变得阴鸷狠绝。
春归从来不觉得朱夫人的死是自遗其咎,但她的确庆幸当年的兰庭没有听从母亲而谤毁他人,有些事一旦有了开端就无法终止,如果兰庭那时妥协,只怕这时已经成为了朱家的傀儡,从此良知就永远轻于功利,轻于贪妄,轻于各种各样的理由和借口,起
初是因为母子之情割舍旁人,有朝一日终于血缘至亲都将成为功利的垫脚。
如果兰庭当年作出另一选择,他绝对不会因此赢得母亲的关爱,而将是永无休止的利用,并且会连赵太师的疼爱也将失去,他不会比现在幸运,那才是真正的众叛亲离万劫不复。
春归无法站在朱夫人的立场去考虑对错,她只知道如果自己有幸能成为母亲,绝对不可能逼迫自己的孩子蒙昧良知,在她看来,朱夫人根本不配身为人母。
当然,这不能成为老太太的无罪宣告。
恩怨与血缘相联,善恶同天伦纠葛,这就是兰庭心里的死结。
“真是个可怜的孩子,比我还要可怜多了。”春归忍不住嘀咕出声。
纵然是毫无睡意,但她却不想起身,她觉得自己应该在今天寸步不离陪在这个可怜的“孩子”身边,不让他觉得孤独。
结果就是本无睡意的人竟然因为陪伴而也相跟着梦周公了。
但春归这场睡梦极不踏实。
隐约里似有谁在身旁狞笑,四周是伸手不见五指的一片黑沉,春归看不见狞笑的人,尽管如此她却感觉到了尖锐的恨意,像冷剑一般先行刺穿了自己的心胸,她从来没有这么痛恨一个人,从来没有。
是谁在说话?
——小美人儿,到底是落在了我的手里,你可知道我为了一亲芳泽,苦心策划了多久?好的是功夫不负苦心人,而今到底是宿愿得偿了……别这样瞪着我,再娇艳的美人儿,满脸怨毒可都大煞风景……我劝你乖乖的,用心取悦了我,虽说没法子让你像过去那样风光得意,好歹还能锦衣玉食。
是谁在说话?
黑暗里春归什么都没法看清,但她忽然摸到了一把匕首,于是毫不犹豫拔刀如鞘,突然眼前一片雪亮,她拼尽所有力气将匕首刺入了一方赤裸的胸膛!
然后她就看清了一张人脸。
春归猛然惊坐起身。
“辉辉?”
“别碰我!”
伸手推开兰庭,春归才真正的清醒,然后她发觉自己的掌心竟然尽是冷汗。
“怎么了?”兰庭的嗓音里仍然带着浓浓的倦意。
春归如释重负,长长吁了口气,原来只是一场噩梦,幸亏只是一场噩梦。
但谁能告诉她她为何梦到了温守初?!
——
接下来的整整一日,春归都在困惑自己那个莫名其妙的噩梦,不仅仅因为噩梦的内容,更让春归不解的是当她惊醒那一刻,缘何笃定梦中那张恶心的人脸属于温守初!
她的确听过渠出提起温守初对她的垂涎,心中自然极其反感,大抵是因如此才会有那一个噩梦,但春归虽然和姚氏接触数回,但她并没有与温守初碰面,只不过知道这人长着一管鹰钩鼻,又隐约忆起当年在顾氏宗家远远看过一眼,可春归确定那模糊的一眼并不深刻,且事隔多年,除了对鹰钩鼻稍有印象外,眉长眉短眼大眼小并不记得。
她到底为何笃定梦里被她一把匕首捅穿胸膛的人就是温守初?
这种感知太吊诡,让春归几疑自己也和陶芳林一样,开启“梦卜”的异能。
还有梦中的恨意,也未免太过真实,那分明
不仅仅是厌恶而已,而是不共戴天的仇恨。
但现实中,并没有哪个人让春归具备和他同归于尽的决心。就算眼下想着温守初在噩梦里说的那些流氓话,也只不过有如再吞了一块爬满蝇虫的砖头肥,恶心归恶心,就更不值得和这样的人“共赴黄泉”了,哪来梦境里那无比真实的锥心刻骨的不共戴天的恨意?
这晚兰庭回到斥鷃园,瞧见春归仍然无精打彩意志消沉,也情知她仍受着昨日一场噩梦的郁扰,兰庭虽未能够开导春归说出梦中情境,只猜测着或许是他因为一时激进,不知怎么的就把过去那多阴谋诡谲一股脑的脱口而出,让春归大觉负担,很觉自责。
他在心里翻来覆去度量了许久,才下定决心又再暂时忍受与妻子“小别”,待安置的时间,搂着春归在帐子里提议:“虽说入冬,息生馆位于城郊更比家里寒僻,却着实没有那么多的人事烦扰,莫如你去那里暂住一阵儿散散心,可以邀了大妹妹作陪,息生馆和万卿兄家隔得近,你大可时常邀冯娘子一同饮谈,又或干脆办个赏看梅花的酒会,像舒世母、喻娘子,甚至江心姑娘,但凡辉辉觉得投契有趣的人,邀约着玩乐一日更好不过。”
春归惊奇道:“迳勿如今还兼着户部的差使,竟也走得开?”
“我自是不能日日宿留城郊,不过待沐假时定会过去。”这虽是兰庭的提议,但他说出这句话却忍不住叹息一声。
这声叹息却取悦了春归,终于有了笑脸儿,且不无淘气的伸出手指来点了点赵修撰的鼻尖:“明明舍不得我去城郊别馆,竟还说这违心的提议,迳勿这样为我着想,我又哪里能够只图自己自在丢下迳勿孤身作战呢?我可没这样无情无义。”
“朝堂家宅这多烦闷的人事,我原本不该都告诉辉辉,让你也陪着心神不宁。但说出的话覆水难收,告错也是殊无意义了。只在我这里,母亲的旧案虽说不算完全过去,更加无法释怀,但这些都不应同样成为你的负重,比如祖母。”兰庭到底是捉住了春归那只促狭的手指,捉住就不放开:“你现今知道祖母为了江家,可以毫不犹豫行为逼害人命的事,且你又一贯机智,哪能不知祖母从前待你纵容,无非是因为江琛授意笼络利用于你,按你的性情,自然更加不愿再和他们虚以委蛇,然则你到底是太师府的长孙媳,作为晚辈,又不得不隐忍……”
“迳勿。”春归坐起身体,无比严肃认真:“我和你说句交心的话,无论是老太太,还是婆母,她们都非我的血缘至亲,是因为迳勿我才能当两位为亲长,她们待迳勿都能这样残忍,我更加不会奢求她们的真心关爱,说到底她们其实和我均无瓜葛,老太太若真心待我慈爱,我自然会报以恭敬,若对我心存恶意,我也不会黯然神伤,虚以委蛇也好,暂时隐忍也罢,这对我而言完全不是负重,我是太师府的长孙媳之前,首先是你的妻子,我们注定是要并肩共进荣辱同担的。
所以幸好迳勿能够对我开诚布公,我总算彻底清楚了今后应当如何应对朱家及安陆侯府,不知少了几多焦虑不安诚惶诚恐,再比如说迳勿对待和柔为何一再姑息,我也再不会胡思乱想了。”
春归漆黑的眼睛在昏暗的帐子里闪闪发亮:“我可是意气风发要与迳勿同仇敌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