娄藏亲自在门内相迎——之所以不在门外,当然因为他清楚这位御令的副使大人而今并不希望暴露身份,他虽只是商贾,但临安城中无人不知他并不是个普通的商贾,对待普通的世族子弟在门内相迎就足够礼敬了。
“娄公不需多礼。”兰庭上前两步虚扶一把。
他打量着这位在临安县乃至杭州城都是赫赫有名的富商,竟一时难以从外貌上判断娄藏的年纪,因为他着实不像年过四旬的人,说二十出头都怕会有人信,体格匀称,眉宇间颇含锐气,只穿着一身细葛衣,这和传说当中的腰缠万贯似乎有所差异,但气度凛然,也能让人一眼看出断非凡夫俗子。
“赵副使亲临寒舍,娄某受宠若惊。”他说这话时嗓音压得低沉,也受了虚扶便站直腰身,微微一笑便有如春风满面,立时便把眉宇间的锐气冲淡了几分。
宾主落座,寒喧完毕,兰庭颇显得真诚:“武家家境贫寒,所以偶然结识后,我便想着相助他们改善家境,不过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也确然是听闻娄公对待雇工极其优厚,才让我眼中一亮,日后武姑娘,就拜托给娄公照顾了。”
“娄某敢不从命。”娄藏微微一笑,使眼角略一斜挑:“对下宽厚,方才能够让雇工心甘情愿效力,雇工们为娄家创造之财富着实比娄家付出的薪俸更多,且也能为娄某赢得仁厚的美名,何乐不为?娄某是商人,商人言利,所以在赵副使面前,就不说那些冠冕堂皇的话了。”
这话听来是开诚布公,但兰庭自然也听懂了言外之意。
“看来我的来意,娄公已是心知肚明。”兰庭也笑。
“当真是后生可畏,难怪赵副使未及冠岁,便能让天下人皆闻颇富才干之名。”娄藏恭维道。
“那么我便与娄公直言利益。”兰庭没有再谦虚客套下去:“临安一县,娄公乃众人皆知的富商大贾,倘若肯主动担当粮长之职,自然有利于朝廷试行的税法,今上决意减轻百姓赋税,效法祖制,娄公担当粮长虽然会担负征押赋税的责任,不过亦能受到皇上亲自召见甚至表彰,娄公既为远见之人,当然明白其中的利益所在。”
娄藏两边眉梢皆往上挑,颇显得锋锐的唇角这时竟完全因为笑意变得柔和:“赵副使应当明白,而今已早非太祖年间,天下初定战火方歇之时,所以赵副使心中也必然清楚世袭粮长制难以再继,只能改由地方大贾轮流承担,但朝廷所能给予的利益,已经不再让商贾趋之若鹜了,可以说在江南四省重点试行的改制,从根本上损及了我等商贾的利益,娄某的确不是短见的人,不敢也不会违逆朝廷政令,但赵副使说的却是让娄某来做这出头鸟,率先响应……这便是与杭州府乃至江南四省的大贾为敌,娄某虽是富甲一方,却着实承受不住众矢之的,娄某看不见利益何在,但风险却是清清楚楚的。”
“娄公不用急着推拒,待过些时日,殿下与赵某还会正式召集四省大贾议商,还望娄公好生斟酌。”
兰庭也不再苦口婆心相劝,他起身告辞,娄藏仍然送至大门内。
四管事今日一直跟随娄藏左右,待兰庭告辞后,她搔了一搔发顶,迟疑道:“老爷这么干脆就拒绝了赵副使,怕会留下后患吧,万一要是周王殿下最终问鼎储位……”
“那又如何呢?”娄藏这时脸上不见丝毫笑容,转身大步踱回厅堂,这才拿起茶盏来泯了一口,将茶盏就这样持在指掌中:“我娄家只是一方商贾,从来无涉朝廷党争,纵便不为党争所利用,也引不来杀身灭门的祸殃!无非便是受到些许打压,看着朝廷扶持另外的丝绸商与我娄家争利罢了。且今上若真是决意改革弊法,中兴盛世,对于储君的选择务必是以仁德为重,周王殿下若然是睚眦必报的小人,他有多少机会能够赢得这场战役?若他赢,就必定不会挟私报复。我娄家并不对抗朝廷政令,无非是趋从大流而已,朝廷抓不到我的把柄,就无法光明正大打压,且我们在这些天潢贵胄看来,与刍狗蝼蚁无异,周王若真因此施以倾轧,他也没有坐拥天下的胸怀和魅力。
但一旦我们在此时站定阵营,为朝廷所利用,必然会成为众矢之的,将要面临的甚至不仅仅是江南大贾的打压排挤,甚至会遭受齐王、秦王两方阵营的针对,这才是祸在眉睫,九死一生。”
四管事低垂着头:“是奴婢愚钝,竟……为老爷引来这么大桩麻烦。”
“不怪你。”娄藏看着手里的茶盏:“就算没有费聪这桩案子,以娄家在杭州府的声望,也必定会引起周王的关注,该来的迟早会来,我们避不开更绕不过去。”
他又沉吟一阵,道:“周王和赵副使的身份,必须守口如瓶,不要对费聪及那武家姑娘多说什么,但你务必留心他们两人,千万不能让他们发生任何闪失,尤其武家姑娘,罢了,我看干脆也别让她在绸庄待着,你把她放在身边儿,这些年就当你亲闺女养着吧,好好照恤武家。”
“老爷怀疑……难道有人会对费聪、武姑娘不利?”
“小心些总归没错,在这紧要关头,不能留任何把柄,否则我们便将彻底陷于被动了。”娄藏叹一声气:“我这些年也确实分心别顾了,要不是费家这桩案子闹生,竟都不知底下的管事竟然将雇聘织绸工视为财路,效法那些贪官污吏收受起他人的钱财来,看来我也得好生整顿家风。”
又说兰庭回到毫末庄,原以为春归已经收拾好了行装,等着正式拜别葛公后次日继续启程南下,怎知他跨进寄居的客院,瞅见的竟然是莫问小道正和周王殿下觥筹交错,春归一脸麻木的看着两个觥筹交错的人,这是什么情境?
“迳勿,你可算是回来了,快些来坐,我跟你讲,咱们这回可是名声大振了!”周王看来极其兴奋。
莫问更加一脸谄媚赶忙过来,做出欲抱赵副使大腿的模样。
兰庭:……
于是他才知道了自己错过的一桩“好事”。
是莫问小道担当主讲:“登门相求的龚员外,虽然不像费小郎一样出身贫苦,看得出家境很是富裕,但也确然遭受了莫大的冤情,他家儿子乃三代单传的独丁,而今养到十七、八岁,知书达理,原本也
是前途似锦的少年郎,怎知飞来横祸,竟被冤入死狱,连龚员外这样的大户,祖上还是当过官的人家,居然都状诉无门,眼睁睁就要看着儿子被处斩决了,正是听闻殿下与大爷,当然还有小道古道热肠,联手破获了费姑娘这桩命案,使真凶落网,所以才登门相求,寄望咱们再次主持公道……不过,小道经过施术,并没有招来那死者的亡魂,想必是虽然死于非命,却并无怨恨转世挑胎去了,这起案子小道竟然没法援手了。”
莫问话说到此睨了一眼满面凝肃的春归。
没办法,说“无能为力”的是大奶奶,他自然就没有底气逞能了。
不过就算没什么重要作用,跑跑腿或故弄一下玄虚的辅助还是可以的,赵副使从来大方,周王殿下看上去也不缺钱,得些打赏总还是大有希望的,他不贪心,不需要龚员外倾家荡产相报,一锭金元宝也就足够了。
周王的兴奋点当然和莫问小道大不一样,他一把扯过兰庭坐下:“这桩案子,涉及张况岜张家,证供龚员外之子杀人者正是张况岜的儿子张洇渡,我当然会一口答应下来,这样咱们就能名正言顺接触张家人了!”
“二弟已经同那龚员外说明身份?”兰庭问。
“那倒没有……”
“那龚员外缘何确信咱们有那大能耐为他主持公道?”
“自然是听说了咱们为费姑娘一案,竟然能请来童提刑察实。”周王拍拍兰庭的肩膀:“也是迳勿你脑子转得快,设定了咱们乃是童提刑故交之后的身份,即便仍然隐瞒身份,插手此案也显得顺理成章。”
“龚员外,可是龚敬宜?”兰庭又问。
“正是!迳勿你竟知道临安县中有这号人物?”周王问。
春归抬眼去望天上的太阳,心道这又什么惊奇的,连我都知道临安县有这号人物了好不?
她忍不住道:“事先收集江南四省的众多大户富贾情况,临安县的一摞中,龚敬宜就名列其中,只是他并非商贾,祖上虽为官宦,可三代之内也无人入仕,不过家资丰厚,龚敬宜捐了个员外闲职。”
周王:???
他明明过目了那些资料,可着实对龚敬宜此人毫无印象。
“龚敬宜连秀才都没考上,其父也是屡屡落第,他们一家早就淡出了朝堂,龚敬宜虽是临安大户,声望却不显,更不曾欺霸平民,所以二弟不曾留意他的情况也属正常,不过毕竟龚敬宜不比普通门户,家中独丁若真被冤入死狱,为何他没想到向渐江提刑司诉冤呢?”兰庭微微蹙着眉头。
周王显然回答不了兰庭的疑问。
“我得先见一见龚敬宜。”兰庭道:“龚敬宜既是居于临安县城,咱们仍在毫末庄也多有不便,今日还是应当向葛公拜辞了,不如咱们便‘转投’龚宅。”
“迳勿今日去见娄藏,是否也不顺利?”周王方才醒悟过来。
“的确不顺,不过这也在意料之中。”兰庭道:“咱们也确有必要在临安县多逗留一些时日。”
于是才把他今日与娄藏的谈话如实详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