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搁笔的时候,静玄正好也放下了手里的书,他听见暖阁外一墙之隔,北风刮地而过的一片森冷之音,但静玄在微笑,使他有如突然就从当时当季脱身,到了桃李争艳的时光里。
随着静玄一步步挨近,更觉春风拂面,身心遍布和暖。
她点评他的画工,他用心铭记着她所说的字字句句,直到她提到李伯时,说他笔走颇有龙眠居士的风格,静玄的神情就忽然有了那么一丝的黯然。
李伯时的画作,她曾经收藏过,极其珍爱欣赏,但最终还是随着那封绝交信,归还了原主。
张洇渡的眼角又生泪湿,不过没有因为愤怒激赤,他仍望着晴天浮云,笑容也像凝固着:“我知道她仍然难以走出那段伤情,再用力也掩饰不住痛心,可我能做什么呢?我没法说服龚望回心转意,我没法成全静玄,我听她自嘲,说竟然会对身外之物心生贪图,我突然就说出不值得扼腕叹息的话,我说我家也珍藏有李伯时的画作,除了李伯时外还有不少名家的佳作,我邀请静玄一同去书房赏看。
阿爹虽也爱收藏名家书画,不过他并不懂得鉴赏,他也不常去那处书房,但因为私藏价值不菲,所以书房是加了锁的,寻常并不允许家人随意出入,不过对我例外,我有钥匙。静玄原本还不想去,但是我坚持,是我硬拉着她去。
有时我会去书房取出藏品和好友共赏,但那回是我第一次带外人进去,书房里不仅有字画,靠墙的架子上还陈设有不少赏瓶瓷器,有那么一樽梅瓶,看上去毫不起眼,静玄却偏偏注意了,我还是踩着椅子才能够上,却发觉梅瓶竟然拿不下来,我用力一扳,暗门就打开了。
墙壁上突然出现门洞,连我都吃了一惊,静玄也是又惊又疑,她拉着我出去,她说暗室里一定收藏有珍贵之物,她毕竟是个外人,不便窥看。但我非要拉着她进去,我觉得外人二字格外刺耳,突然认定只要拉着静玄进入那间暗室,我和她就不会有如始终隔着距离了。”
龚望听到这里,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一时竟也弄不
清楚自己究竟是低估了静玄还是高估了张洇渡,总之在他看来这个偶然触发的机关,打开的是静玄的欲望入口,女人再次使用欲拒还迎的方式,她实在无法摆脱机关之后那条“捷径”的引诱。
但龚望不会再点醒张洇渡,因为对张洇渡而言,醒与不醒而今没有任何差别。
张洇渡的笑容也终于一点点的消褪了。
“静玄死在我的面前,杀死她的凶手喊我十三爷,我甚至还认得他,我知道他是阿爹信任的人,阿爹赶到后把一切都告诉了我,他说攸关张家的存亡,阿爹让我不要胡闹……静玄连眼睛都没闭上,她躺在我的怀里,像无声的质问我,她说张洇渡,这就是你的真心和爱慕吗?我对你来说究竟是什么人?你要怎么安排我的死?自尽还是暴毙?原来我来一趟人间,没有谁真正待我不离不弃。
我认罪,不是因为这样做自己就能好过些,我只是想让你们都明白静玄的无辜,不要对她心存偏见,不要在她死后还猜测她是个怎样的人,她至死都是冰清玉洁,未蒙丝毫烟土尘垢,其实我早就应该追随她而去了,我原本想的是,我先把龚望送去她的身边,奈何桥畔,幽冥黄泉,我和龚望都在,她可以再做一次抉择。”
龚望:……
你问过我愿不愿意再被抉择吗?好朋友?
“做人不能太轻浮,龚少爷这回牢狱之灾说来也不冤枉,就全当吃个教训吧,以后别看谁都敢调戏了。”周王拍拍龚望的肩膀,语重心长的做了总结。
龚望:?
是我错觉吗?殿下这是在记恨?我难道一不小心调戏过周王妃?!呵呵,是我在胡思乱想吧?一定是这样!
张洇渡也被带了下场,到此,无穷苑命案实则已然告破,但兰庭并没有结案陈辞,他回到主审位,再次轻轻一拍惊堂木:“丁无穷,你为何伪供?”
丁无穷原本已经放下去的一颗心顿时像被穿在钓钩上的鱼饵,“呼悠”一下又被拉了起来。
“小人、小人……小人能在临安县立足多亏张老爷资助……”
“你只是向张况岜告贷,连本带利早已还清了借款,怎至于助张况岜陷害无辜获死?丁无穷,你可以狡辩,不过本官便会将你一同移交给锦衣卫审讯了。”
丁无穷“扑通”的一下栽倒,久久都不敢抬起头来,他就这样面朝黄土腚朝天的判断了一阵利害,终于决定实话实说——再怎么也不能被张家卷进谋逆这等大罪啊,那他一家老小恐怕都活不成了!
“小人是被张况岜要胁!小人刚来临安时,因为蚀了本钱心情烦躁,那段时间着实是……一蹶不振借酒浇愁,有一日饮醉了酒,就、就、就……失手杀了个妓院的仆婢,小人逼于无奈,才想到求助张况岜,是张况岜替小人摆平了这桩祸事,还借了小人本钱,资助小人开了无穷苑,小人在临安渐渐站稳了脚跟,才能把妻儿老小都接了来……张家的小少爷状告龚少爷,张况岜就用那桩旧案威胁小人,小人一来对张况岜的确心存感激,另外,也真是害怕杀人的事给捅漏了,好容易才安定下来的日子又再一塌糊涂……”
这世上也许不是太多穷凶恶极的人,但有的是为了保全自身祸害无辜的人,他们往往不会承认自己的阴恶,仿佛一句逼于无奈就能够让一切罪行趋于合理,且这一类人往往还会获得大众的“理解”,他们会说,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像张洇渡到底还是赢得了“痴情”的认同,多数民众其实都忽视了就算只究无穷苑这起单纯的命案,造成的其实还有另外数条人命。
丁无穷当然没有因为坦白就获释。
“临安衙堂前,原本也挂有明镜高悬的牌匾,但本官看着只觉荒唐,所以让人摘了下来。自今日始,这方牌匾便挂于县衙大门上方,这不是张显日后临安父母就一定能够执法公正,只是寄望将来的一县长官能够时时自省,接受一县父老百姓监督执事,使此号牌,终有一日虽不悬衙堂而在民心,不表一人而示官体。”
“妙啊!”龚望再度与有荣焉。
但他这回没有引来周王的调侃,他一侧目,看到的是周王凝重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