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亥当孟治为师长,是因当年孟治为学政,元亥乃孟治亲自选拔的秀才,且后来元亥高中状元郎,入仕之初孟治仍然不忘提携,于是元亥当任淮安同知,虽非孟治属官,不过当得公派前来金陵时,仍然不忘登门拜访,对孟治一直敬重有加。
“不久前,孟尚书却私服前来淮安,约元某密见,游说元某既然对先期于江南四省试行的税政怀有异议,理当召集淮安大户富贾联名抵制,甚至暗中拉拢淮安府学生员抗议,以百姓之利策谏朝廷收回成命,举劾赵副使因权夺之欲,毁君国之利,居心叵测图谋不轨,以致激发江南民心浮乱,罪犯祸国殃民。”
这话既是孟治亲口所诉,那么便绝对不是袁箕可以嫁祸的了。
春归问:“元同知拒绝了孟治?”
“当然直言拒绝。”元亥道:“元某虽不赞同赵副使的策谏,不过既为命官,执笔驳谏是为命官本份,怎可行为违抗朝廷政令鼓动生乱暴力抗法之罪?原本元某已经打定主义,所书谏策被朝廷驳回后,纵管心中不服,也当奉行御令以尽臣子之职,或者拜见殿下及赵副使当面探讨,尝试说服二位根据切实时势,与元某一同谏言彻底废除公派粮长,从此由地方官衙或者户部负责征运赋税,总之元某所思所谋皆为正道,万万不肯行奸邪之途。”
说到这里,元亥神色也更加凝重:“怎知孟尚书却道,殿下绝无可能得储,且必然会因元某公然驳批试行税制,针对打击,谤害诬陷元某罪犯贪墨不法,唯有依他之言,元某才能自保,元某当时又惊又怒,实在不料孟尚书竟然会阳奉阴违,卷涉进储位之争,为一己私欲行叛逆之恶,元某力劝孟尚书悬崖勒马,并告诫孟尚书,若然江南四省当真发生抗法之事,元某必定会举告孟尚书及钱柏坡一众党徒,不但贪墨枉法,且骟动民乱罪同谋逆。”
元亥当时虽然惊怒,不过到底还顾念这么多年的师生之谊,自然不会立时检举孟治,还期望着孟治只是一时糊涂,被他一番怒斥后能够恢复清醒,莫使大半生的廉洁清名,为这一时间的贪欲之心毁于一旦。
他没有想到自己等不到孟治幡然悔悟的那一天。
“替我施针镇痛的那位郎中,正是孟治引见。”元亥沉声道:“我有脾热旧症且日愈加重一事,孟治一直知情,便替我打听得淮安府擅长脏腑内科之症的郎中柯全,这两年间我每当犯疾胁间郁痛,便是请柯全施针开方。”
春归有些明白了:“相比钱柏坡与方栋梁,元同知其实认为孟治更有嫌疑?”
“元某也是死后才有觉悟,一旦已动权欲之心,明知若有闪失便将晚节不保的人,怎会因为几句劝斥便悔悟止步?孟公他……他于元某固然有提携之恩,然君国社稷为重,元某不该为其瞒罪,元某之罪,已经以死抵偿,但盼……周王殿下与赵副使能够清察江南四省贪宦奸臣,使民心不生疑乱,真正承继皇上与赵太师许阁老等等,中兴盛世免天下苍生陷于浩劫之志,元某纵然,魂飞魄散亦无遗恨。”
元亥这番话让春归有如挨了一记重锤,胸口但觉沉闷不已。
因为她突然恍悟
元亥和她从前接触的亡魂都不一样,元亥根本不像拘于妄执而无法超脱,就像他这时提起钱柏坡和孟治,着实没有激烈的恨意,但他却像是坚信自己会魂飞魄散,这是为何?
春归的脑子里一片寂静。
她也没有再追问元亥。
因为答案她其实已经清楚,但疑团并没有解开,追问元亥不会有任何作用,反而可能导致元亥被迁怒,当真落得个魂飞魄散的下场。
“孟治的事,顾宜人打算怎么告诉迳勿?”周王打断了春归的沉思。
“还是借小道之口吧。”春归答得着实有些心不在焉。
“你觉得孟治真是内奸?”周王神色凝重。
“不能再心怀侥幸。”春归叹了声气:“接下来我会想办法与孟家女眷接触,看看能否找到破绽。”
“可这个时候接触,会否打草惊蛇?”
“元同知既尊孟治为师长,且殿下又已经下令责察此一命案,我向孟门女眷探问方才符合情理,要若无动于衷反而会泄露已生提防。”
周王颔首:“确是如此。”
“那么据元同知所言,临淄王党意图鼓动民闹一事,殿下可有对策?”
“这件事迳勿其实早就想到了。”周王道:“但在迳勿看来,袁箕党如钱柏坡等等应当不敢亲自出马行骟动之事,太过明显,他们又不能完全控制言官舆论,如此行事无异于搬起石头砸脚,必定激怒皇上,引发许阁老等等暂时仍为中立的官员一致针对。”
“是了,所以孟治才会游说元同知,因为元同知并非临淄王党,由他挑头行事,临淄王党便可坐享渔翁之利。”
“更关键的是孟治作为临淄王党如此重要的内奸,暴露对于临淄王党又将是记重击。”周王这时也不得不认清事实:“他们必定力保孟治,那就只能把元亥灭口,且利用元亥命案,计划一石二鸟,袁箕出手,确然不同于我那二皇兄和成国公。”
然而周王并没有将这刻不容缓的局势向陶芳林透露些毫,于是陶芳林当在接到钱夫人的邀帖时尚且还在沾沾自喜,但这回她并没有再自作主张,还记得先征求周王的同意:“钱夫人的想法,是打算做媒,撮合方知府的闺秀嫁给曹国公的孙儿,妾身认为这不失为一件好事,若这事儿真成了,钱夫人感念妾身居中的作用,应当也会着力劝说钱尚书弃暗投明,钱尚书若然改投殿下,殿下岂不好比如虎添翼?”
更重要的是她立下一功,必得周王恩宠不说,又与钱、吴二姓建交,实力大增,也算是与出身高门的董妃之间缩减了一些差距,相比起那一世的顾春归来可谓云泥之别,顾春归当年既然都能被周王请封夫人的品阶,这一世为她请封更加易如反掌,以夫人之位相争凤宝,当然要比才人之位相争凤宝更加容易。
周王虽不清楚陶芳林心里这些有如异想天开的念头,却大抵明白她是什么目的,几乎没忍住冷笑:真是妇人之见,先不说钱柏坡打的就是过河拆桥的主意,搭上曹国公府笼络方栋梁后哪里还会搭理你这区区亲王侧妾,便是钱柏坡的老婆有这知恩图报的心思,她几句枕头风就能动摇钱柏
坡的立场弃暗投明?权夺之事都是如此容易的话,男人们仅顾着吃喝玩乐,只打发女人们去勾心斗角就足够了?
生活还真是容易啊。
陶芳林忙着和钱夫人建交,春归也按照计划去了礼部尚书孟治家中拜访。
孟治职属南京六部,不同于地方官员,原则上来说他其实仍算中央官员的体系,所以没有籍居地的限制,他祖籍便为金陵,妻族同样也是南京世族,不过孟治的妻子汪氏已经过世,而今内宅是长媳林氏当家。
巧的是林氏和春归竟然乡党。
不过两人年岁相去甚远,性情也不大投契,所以言谈就并不显得多么热络,在春归看来,甚至许多时候还会忽然发生尴尬的冷场。
但她当然不认为仅仅是因年龄造成的代沟和性情导致的悬差,造成这般“艰难晦涩”,林氏连长孙都能开口喊她祖母了,做为金陵孟门的宗妇,怎至于这般不擅交际?她分明是受到了叮嘱,已经知道了春归的来意,故而严阵以待谨言慎行。
也就是说林氏心中,必存惶惑。
“大奶奶可知元同知已然过世之事?”当春归实在无法用迂回的方式挑起这个话题,干脆就直接询问。
而今孟治尚且未曾致仕,故而在孟家林氏虽然已经是事实上的主母,但仍然为家里人称作“奶奶”,春归干脆也是“入乡随俗”。
“前日确然是听老爷和外子提起过,老爷十分痛惜,外子也是连连嗟叹,元同知只不过比外子年长几岁而已,没想到……”林氏倒是长叹一声,不过春归在她脸上完全不见悲戚之色。
反而是林氏的女儿孟三娘泫然欲泣:“真不知琼儿该多难过了,她可一贯敬重元同知,元同知虽然严厉,不过却一直将琼儿奉为掌上明珠,几乎有求必应,我那时听琼儿说起她家里的事,都直眼红琼儿能有个这样慈爱的父亲。”
“元同知的小女儿闺名琼儿,因有一年随着家中尊长来给我家老爷拜寿,在我家住了一段时日,和小女很是投缘。”林氏急急的解释了几句,分明不愿让女儿多说话。
春归却偏问孟三娘:“孟姑娘有多久没见过元姑娘了?”
“隔了半年多不曾见,还是新岁时琼儿随元同知来拜年时见过。”
“孟姑娘可曾听元姑娘说过,元同知那一段儿和谁结过怨仇?”
“顾宜人,这些事情闺阁女孩们哪里知道。”林氏有些生硬地打断了春归的话。
“我知道。”孟三娘却不理会母亲的阻拦,急急忙忙地开了口:“琼儿是随父母住在淮安府衙里头,她跟我说那一段儿方知府家的丫头时常挤兑她,陈娘子也时常为些小事责备她们母女,琼儿都听元同知讲了,是钱尚书让方知府为难他们家,还不是因为元同知惩处了钱家的人,钱尚书有意报复。”
林氏就越发急躁了:“顾宜人应当也听说了这些矛盾,用不着你这丫头多嘴,罢了,你也见过了顾宜人尽了礼数,这就回屋子里去吧,长辈们说话闺阁女孩本就不该打扰,我教给你的规矩你都抛之脑后了?”
这几乎都有了指桑骂槐的语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