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复帝才一回宫,尚且来不及考虑如何处治春归呢,就被圣德太后请去了慈宁宫,他当然不知自己已经被生母“出卖”,完全没有心理准备,冷不丁地听圣德太后问他“意欲何为”时,都没反应过来嫡母问的究竟是何事由。
“怎么?皇上借我之名,把小顾扣留禁内,难道转眼就把这件事抛之脑后?还是打算在深宫禁苑让堂堂二品大员的内眷落得个暴病而终后,才肯告诉我让我这嫡母来替你背这黑锅?”
弘复帝脸色一时大变:“阿母怎么知道……”
“怎么知道,当日梁孝贤假传我口令留下小顾时,就被我那妹子听见了,回去便告诉了阿舒,阿舒已经有些日子没见小顾,便趁着入宫向我问安的时机打算和她好好叙旧,她一问起,我才知道竟有这么奇异一件事故!我又没法子询问皇上为何做此异事,只能去问张娘娘了,张娘娘受不住我的逼问,才说了实情。
我也不瞒着皇上,我可不愿老了老了替你背这口害杀无辜的黑锅,所以把前因后果都告诉了赵迳勿,要是哪天他媳妇莫名其妙在宫里暴毙了,可别怪错我。”
弘复帝被训得满面涨红,连忙起身持礼:“儿子怎敢累及阿母声誉,便是……真决定了处治顾氏,儿子也会先向迳勿说明。”
“看来皇上还真是听信了陶氏一面之辞,打算着要用这等莫须有的罪名私下处死官眷!”王太后神情越发凝重。
“阿母,儿子已经自知……虽有丹阳真人的灵丹妙药续命,怕也支撑不了多久时候,六郎是儿子好不容易才选定的储君,而这件事……着实也是无从察证,儿子为免万一,只能先斩断祸根。”
“询儿要真是这般德行败坏之徒,没了小顾,日后就不会色令智昏了?”王太后也是又气又急:“皇上,你自来心性仁厚,可如今也要草菅人命吗?!迳勿与小顾夫妻情深,迳勿又是你认定的国之栋梁新君膀助,你夺人妻室性命,还让迳勿怎么甘心为你的江山社稷效忠尽力!还是说你为了区区才人的一面之辞,甚至已经决意舍弃良臣志士,为的就是提警太子切勿耽于美色!”
“儿子会说服迳勿,以大局为重,舍私情效君国!”
王太后便彻底放弃了说服,摆摆手道:“那么皇上便去说服吧,看看你择中的良臣志士,会否如此的负心薄幸,眼里只有功利而无情义,舍私情效君国?皇上扪心自问,社稷江山归属秦姓,皇上从前是当真不知身边隐患么?可至今为止,皇后还居后宫之主,长孙尚有郡王爵位,皇上能不能舍下私情斩绝后患!”
并不管弘复帝是去是留,王太后便先拂袖而去了。
“娘娘就真不再劝阻皇上这等不智之行了?”萧宫令很是着急。
“该劝的我都已经劝了。”王太后长叹一声:“光有我劝阻无用,接下来还得看迳勿和六郎……但愿陶氏是在胡诌吧,六郎这时可千万不能犯糊涂!”
——
册封大典之后,太子尚要等择吉日才会真正迁入慈庆宫,而这天他也是刚一回府,便被龚望神秘兮兮拉去一旁:“迳勿乔装来见,已经在我住处等待殿下多时了。”
太子这才知道了两日之前发生的一件完全不在他
意料当中的险祸。
“我这便去见父皇,为春归澄清……”
“秦询你给我站住!”兰庭一把抓住太子的胳膊,忍不住低喊出声。
在外放风的龚望听闻,心里都是一惊:赵都御这是怎么了?究竟发生什么事故,他乔装改扮偷潜入太子府不提,这时竟然直唤太子殿下的名姓?这还是我认识那个泰山崩于面前都凛然不动的赵迳勿吗?
“你是真想害死内子吗?你这样冲去皇上面前替内子求情,岂不坐实陶氏之说?是,你确有那等心思,这事也不怪陶氏谤毁于你,可内子何辜?我今日来见,便为阻止你万一听闻风声后一时冲动造成无法挽回的恶果!”
“那么迳勿你是要让我眼睁睁看着……”
“你就给我眼睁睁看着!”兰庭逼近一步,声色俱厉:“我若预料不差,即便没有居心叵测之徒参涉此事,皇上应当也会故意走漏风声让你知情,你听好,必须按我今日之言应对,切记不能让皇上看出你一点心思,否则……”
兰庭松开了太子的手臂:“算我有眼无珠,辜负先祖之托。”
大约一盏茶的时间,兰庭才告辞离去,龚望连忙将兰庭当作自己的私交送出太子府角门,等他折返的时候,竟然瞧见太子仍在他的那间小厅里发怔,龚望忍了几十忍还是没能忍住心里的好奇:“殿下……不会是和赵都御吵翻了吧?”
“我若是要夺你心头好,你会否也和我吵翻呢?”太子神情颇有些恍惚。
龚望讪笑道:“有什么心头好能比得上太子殿下在我心里的份量……”
“比如,你爱慕之人。”
龚望:???
他是听见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殿下不会是、不会是……”好了好了,真不应该再追问下去了,这等秘辛知道得多了可有性命之危,龚望重重咽下一口唾沫。
“没有吵翻。”太子拍拍龚望的肩膀:“我和迳勿一样,都希望她能活着,尤其,不能让她受我连累。”
兰庭从太子府出来便直奔皇宫,他估摸着这时,弘复帝也才刚刚见过圣德太后,他不能拖延,不能让弘复帝作出处治的决断,他要立即上请面圣,不过兰庭也料到弘复帝不会立即召见他,于是他便跪于乾清宫前不肯拜辞,把高得宜急得一脑门冷汗,到底还是先劝兰庭往偏殿等候。
“赵都御为何事而来,我心里明白,所以多嘴劝赵都御一句,这件事情无论皇上怎么裁夺,这时声张惹人生疑对赵都御伉俪可是有害无益啊,故而赵都御还是在此坐候吧,我担保,只要皇上一回乾清宫,我立时禀报赵都御求见之事。”
兰庭当然不会为难高得宜,多谢一句:“有劳高厂公。”
弘复帝这时正在万岁山。
他从慈宁宫出来,立时就想到要“预审”春归。
而春归当被丢在万岁山的某处殿苑,一连两日无人过问却三餐饮食按时送到后,也总算是被人“搭理”了,她松了口气,只要不曾死得不明不白,那就说明还有一线生机。
哪怕是面对弘复帝这位生杀予夺者呢?
春归已经做好了准备,此时就算不完全也能在表面保持冷静,她懂得颤颤
兢兢除了会显示出心虚气短并不会有别的益处这个显而易见的道理,更加知道一个愚蠢怯弱的人绝对无法破解这出险局的实势,所以她仍以无可挑剔的礼节应对帝王。
弘复帝仔细打量着面前的女子。
她的确是年轻,固然经过两日软禁,虽得饮食果腹但绝对没有脂粉修饰容颜,可焕发的容光仍然未使她的气色稍现灰颓,眉目竟越发显出天然而生的明媚,风范仪态,姝丽夺目,可正因为她具备这样的姿容,才至于让自己不安和猜忌,从来祸水多红颜,自古君心忧色乱,太子到底年轻,难免心性浮躁,万一真为妄执所困,弘复帝着实不敢想象他精心择选的储君,结果因为左右有妲己褒姒之流,葬送社稷宗庙。
“朕闻宫人所言,顾氏你这几日被禁万春苑,尚且饮食无忌、安然自若?”弘复帝问:“你是真不知朕为何将你软禁深宫,所以才心怀侥幸么?”
仿佛凝聚杀气的三尺长剑已然出鞘,直逼咽喉命脉。
“臣妇当然明白已陷九死一生之珍珑杀局。”春归坦然。
“哦?那你说说你身犯何罪?”
“臣妇无罪,但臣妇猜到珍珑妙处,陶才人一面之辞已为皇上知闻,故臣妇才有此险劫殃难。”
“你倒真是个机警人,那么,你心中可觉畏惧?”
“畏惧若能求生,臣妇愿意畏惧,不过臣妇同样深知畏惧无用。”
“那这样说来,朕今日赐你鸩酒,你也情愿伏死了?”
“雷霆雨露俱天恩,臣妇不敢不从圣令。”
“不敢不从,说明心中还存怨谤啊?”
“是私己之怨,而非社稷之怨,臣妇明白社稷天下相较于匹夫私体,于君帝心中孰轻孰重。”
弘复帝冷冷一笑:“你既如此深明大义,那么朕再让你行为一事,想必你也是不敢违抗的,朕问你,你对你夫婿赵迳勿,情深情浅?”
“两心相许,此生不负。”
“很好,那你可能说服赵迳勿,舍你而重大局?”
“恐怕不能。”
弘复帝蹙起了眉头。
“同生共死,乃外子予妇之诺,且臣妇坚信外子绝非言而无信之辈,所以纵便臣妇不愿连累外子,恐怕也不能劝阻外子相随臣妇共赴黄泉。”
这回弘复帝沉默了良久,方才冷笑道:“你当真有如此自信?”
“权场利欲,多惑人心浮乱,臣妇不敢为天下人心担保,唯有外子之心,臣妇敢有此自信。”
“从来祸水多红颜,这话确然不错。”
“皇上此言,恕臣妇不敢苟同。”春归仍然平静,但她也仍敢据理力争。
这多少让弘复帝再一次意外了:“怎么,你也要为妹喜妲己之流平反么?”
“祸水多生愚狂,臣妇虽为红颜,却无愚狂之欲,所以红颜祸水四字,臣妇只能拒受。”
一个愚狂的人,一个怯弱的人,在此珍珑局中只能沦为弃子,春归只有押上性命孤注一掷。
她不会成为任何人的绊脚石,她的存在不至于引发祸殃无数,弘复帝心中才有将她重新放在棋盘上权衡得失的必要。
她不是求死,她在求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