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一处面南背北的阳坡地,掘一座冻土重翻新坟茔,口外道上威风了一辈子的阿傍爷,也就在这么个还能算得上是风水俱佳之地入土为安。
也都还得说是天意使然,就在这坟茔左近地界,居然就有一块半人高的牛头石,让相有豹与韩良品搬过来做了阿傍爷坟前墓碑。为防有人寻踪报仇、掘墓鞭尸,也都压根不敢在墓碑上写下阿傍爷的名讳与生辰、忌日,只能是有着韩良品用手中一对银牛角在牛头石上刻下了当年阿傍爷纵横口外时留下的暗记花纹,勉强算得上留了个念想。
回头看看烧锅位置冲天而起的大火,相有豹朝着那牛头石制成的墓碑一拱到地,这才朝着跪在坟前的韩良品温声说道:“韩爷,阿傍爷的身后事,搁在眼面前能料理的,也都料理得了。我这儿也都不跟您说那些个没用的片儿汤话,只是当着阿傍爷的面儿要问您一句——您往后,如何打算?”
赤红着双眼,韩良品再朝着阿傍爷的坟头磕了三个响头,方才慢慢地站起了身子:“自然是......”
不等韩良品把话说完,相有豹却是朝后退了半步:“韩爷,您可是要琢磨明白了!当着阿傍爷的面儿,我相有豹答应过的话一定就得做到、接应办的事儿一定就得办成!韩爷,哪怕您真就是打算把我糊弄开了,自己再去寻菊社的晦气,您倒是也真敢糊弄阿傍爷?”
狠狠一咬牙。韩良品扭头看向了站在一旁的相有豹:“相爷,甭管您怎么说,这杀父之仇,我必定得报!要不然,我这心就跟在油锅里煎着似的,烧得难受!”
叹息一声,相有豹却是回手指了指烧锅方向燃起的熊熊大火:“韩爷,我这儿问您一句——您也好歹是口内口外都闯过的人物。您见过哪家烧锅是这么个做派?”
眼神一凝,韩良品脱口叫道:“那烧锅压根就是个幌子,里头一点儿烧酒都寻不出来,估摸着就是菊社拿来当暗窑的去处,自然是.....”
伸手从怀里摸出来个长方型的纸盒子,相有豹抬手将那纸盒子递到了韩良品的眼前:“韩爷,您知道这是什么不?”
看也不看相有豹递过来的纸盒子,韩良品涩声叫道:“这不就是那烧锅里的日本人拿来祸害我师父的白面儿,您还留着这个干什么?!”
回手把那纸盒子塞回了自己怀里。相有豹指点着烧锅方向说道:“昨儿晚上我去替阿傍爷寻些酒菜、吃食,当时就觉着不对劲——怎么这么大个烧锅里边,酒坛子到全都是空的。就连周遭左近都闻不着一点儿酒糟的味儿?等得今儿天亮了仔细一瞧。这才知道这烧锅里头另有玄机!”
看着相有豹一脸凝重神色,韩良品倒是很有几分心不在焉地应道:“您都瞧出来什么了?”
翻手从袖子里抖出来一小块黑漆漆的烟膏子,相有豹捏着那块黑漆漆的烟膏子举到了韩良品的眼前:“韩爷,您瞅着这烟膏子,这可不是平日里在烟馆里头就能瞧见的熟烟膏,反倒是刚刚割下来的生烟膏子。压根就不能拿着就抽!我在烧锅里头仔细踅摸了一遍,找出来堆放着生烟膏子的地方就有好几处。在一些个机器左近,我还找着了刚打从那机器里头配出来的白面儿!韩爷,这烧锅压根就是菊社里头制白面儿的工坊!四九城里越来越多的白面儿,怕就得有一多半儿是打这儿做出来的!”
抬眼看了看烧得冒火突烟的烧锅建筑。韩良品依旧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既然咱们能把那烧锅给毁了,也就算是断了菊社里头一条财路。接下来的事儿。还得是寻菊社里头那些日本人的晦气!”
摇了摇头,相有豹却是掰弄着手指头数算起来:“韩爷,估摸着您是没算计过这里头的进出开销——生烟膏子在直隶、山东左近,可都是寻不着好货,只能靠着打从云南、甘肃、再就是口外朝着四九城里运。这来去路上的挑费、漂没折算下来,谁家买卖还能舍得把这生烟膏子练成了白面儿再卖出去?我这儿再跟您说句旁的——就借着咱们斗牛这挡子事儿,菊社里头可是派了人跟着驼行把式跑了趟口外。明面上说的是去踅摸上等的犍牛,可私底下倒是想弄明白驼道上头的路数?韩爷,您把这几件事搁在一块儿琢磨琢磨?”
瞪圆了眼睛,韩良品嘬了半天牙花子,却还是重重地摇了摇头:“相爷,您但凡叫我琢磨些砸响窑、灭家宅的事儿,我磕巴都不带打一个就能有主意。可这牵扯着生意买卖、掙多赔少的事儿......”
选了块石头拂去了上面的积雪,相有豹拽着韩良品坐到了那块石头上,自己才有在韩良品对面的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韩爷,都甭管是黑白两道上头的路数,从来都是杀头的买卖有人干、赔本的生意没人碰!能天高地远从关外把生烟膏子运到四九城左近,再把这生烟膏子制成白面儿,这里外里细算起来的本钱可真不小,哪怕是再有家底子的黑白两道人物,也都没胆子拿着钱这么烧!再加上菊社那铺面平日里做买卖的手面、私下里让人去摸驼道底细的路数数算,我觉着菊社背后戳着的......没准还真不是一两个有钱有势的日本人,闹不好菊社就得是日本国的买卖!”
难以置信地瞪着一本正经的相有豹,韩良品好半天才像是听懂了相有豹话中的意思,磕巴着朝相有豹叫道:“相爷,您是说......这菊社背后戳着的,是整个日本国?那可不能够吧?一个日本国支应着的买卖,还都是赔钱的买卖。您说这日本国图的什么?”
掰弄着手指头,相有豹一一数算着说道:“多了的咱们不去想,没根底的事儿也不琢磨,只是咱们俩眼面前都能瞅见的——我火正门的异兽图和调教各类玩意的买卖、四九城里南货独一份的买卖、眼瞅着就能在四九城里开张,且都把四九城里私烟馆子都净扫过一遍的白面儿买卖,哪一样要能吃成了独食儿,那都得是日进斗金的场面!”
瞧着坐在自己对面的韩良品连连点头、凝神沉思的模样,相有豹微微松了口气。这才接着方才的话头说道:“就这么个背后戳着日本国的买卖主家,咱们真要是照着平日里撞响窑、灭家宅的路数朝上撞,怕就算是得手个一回两回,到了还得是大败亏输的下场!我说韩爷,您可是在阿傍爷眼面前发过誓的——菊社里头有一个算一个,您可是要把那帮日本人斩尽杀绝?”
抬眼看了看相有豹,韩良品苦笑着点了点头:“相爷,您这话里话外的意思,不就是叫我甭急着寻菊社里头的人报仇么?”
把脑袋摇得像是拨浪鼓一般。相有豹正色说道:“韩爷,这回您可真就是听错我这话里头的意思了!人都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可我倒是真觉着有仇不过夜才是正经爷们办事的路数!只不过......咱们得琢磨个合适的法子才好!”
朝前探着身子。韩良品急声朝相有豹叫道:“相爷,这时候您就甭卖关子了!我知道您主意多,您倒是给我撂句话——我该怎么收拾菊社那帮子日本人?!”
从怀里再次摸出了那装着白面的纸盒子,再把那块拢在自己袖子里的生烟膏子一块扔到了韩良品怀里,相有豹朝着那生烟膏子和白面儿一指:“说到头儿,还得着落在这两样东西上头!菊社里边那些个日本人。就这些天玩了命的要把白面儿弄进四九城里开买卖,就连斗牛场面上押注的那点银子都动上了心思,这就指定是他们腰子里揣着的银子经不起糟践了,正着急上火的要弄钱维持场面呢!韩爷,就这口外道上的商队往来。有叫您瞧上了眼的......您拾掇得下来么?”
伸手重重在膝头一拍,韩良品顿时来了精神:“这话我还真敢就在我师父坟前说——虽说我师父从来都不叫我当真动手去碰关外驼道上那些个商队。可也从来不拦着我试过巡风瞭哨、暗地埋桩的手段!再经过了昨晚上动手见血、秤量过了这些个日本人私底下的本事、斤两.......截走那些菊社驼队里运着的货不敢说,可毁了他们......不过是手拿把掐的事儿!”
同样伸手在膝头上一拍,相有豹也朝前微微探出了身子:“您在口外断了他们财路,我在四九城里也不能闲着——那新火正门离了您操持斗牛,怕是再没人能撑得住门前场面。既然能有了这回斗牛的赌局,那往后也就还能有斗蛇、斗蝎、斗鸡之类的场面!您顾着釜底抽薪,我管着扬汤止沸,菊社就是有再大的能耐,那一锅汤水也都翻不起个浪花儿,咱们还就不信弄不垮个菊社的买卖!”
“等得把菊社买卖弄垮、弄黄,到时候咱们再慢慢想辙收拾那些个乱了方寸、丢了架势的日本人?!”
“就是这么个道理!韩爷,我这法子虽说不能是立竿见影,可这钝刀子割肉,不是更能叫人疼得没着没落么?!”
“相爷,我说......您这脑子里头到底是怎么长的,这一转眼的功夫就是个主意?这回,我可算是当真服了您了!”
“韩爷,我这也就是瞎琢磨出来的笨主意,管用不管用的还不敢说!倒是有个事儿,我还得搁在您面前多嘴说一句——阿傍爷可是有交代,那座您知道地方的关帝庙里......”
“相爷,得您提点,我这也不会再打那硬碰硬去撞菊社响窑的主意。您放心,我这就动身去寻我师父交代的那地界,也好瞧瞧我师父到底交代的是啥事儿?还有个事儿,我这也得在您面前说一句——我从庄院里撞出来的时候,那头斗牛身上已然叫我使了手段,估摸着一两天功夫就得趴窝,再派不上旁的用场。可那张异兽图的残片,如今可是拿捏在南沐恩的手里头,您要是想取来,可还得费上一番功夫?要不......我再陪您走一遭?”
“啊?这可还真是.......人算不如天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