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不离就在谢门神领着火正门中小徒弟出城的档口,相有豹也换上了一身四九城里力巴扛活儿时候穿的敞怀大袄,脑袋上再扣了顶破口翻花的粗布夹棉帽子,肩膀头上扛着一根磨得乌油油的竹杠子,悄没声地打从火正门二进院子里的小角门溜了出去。
虽说珠市口儿大街上这些屋子在火灾后几乎是原样重建,可不少犄角旮旯的地方到底是跟往日里有些许不同。原本打从小角门出去之后就是笔直一条傍街胡同,现如今倒成了七歪八扭一股羊肠。尤其是傍街开着的胡同口,更是叫几家明里暗地悄悄扩开了门脸的商号挤在了招牌认旗后边,寻常人要不贴着墙仔细踅摸,倒是压根也瞧不出来这街面旁边还有个胡同口戳着?
就手拿扛在肩头的竹杠子挑开挡路的认旗,相有豹伸手压了压脑袋上的帽子遮挡住半拉面孔,拢手勾头地从胡同口闪身而出,径直朝着珠市口儿大街上一处新修的茶馆走去。离着那茶馆还有老远,相有豹已然瞧见了大马金刀坐在茶馆里一副迎门座头上的段爷。
人都说龙困浅滩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寻常人要是叫暗地里算计没了职位、钱财,再打从北平巡警局局长的金交椅上一把撸到了珠市口儿大街上巡街,那怎么也得有个心头不服、气脉不顺的悲催模样。可瞧着段爷这副见天儿坐在茶馆里迎门座头上、就着四样点心喝茶的惬意做派,到真得佩服段爷这拿得起、放得下,天塌了都只当被窝盖的场面上爷们的气魄!
左右瞧瞧街面上并没看见扎眼的人物,相有豹拖沓着脚步慢悠悠晃到了茶馆门前,刚想要抬腿朝着茶馆里边迈步,段爷身边跟着的那俩没走的碎催已然如同二虎把门一般,猛不盯地从门扇后转了出来。挺胸凸肚地挡住了相有豹的去路。
上下打量着拢手勾头、一身力巴装扮的相有豹,段爷身边的一个碎催很有些不耐烦地伸手朝着相有豹肩头推了过去,口中兀自骂骂咧咧地低叫道:“长眼睛了没有就朝着里边闯?这地界也是你一个力巴能进去的不是?想解渴了去寻大碗茶茶摊儿,舍不得钱儿的对街就有饮马的槽子,凉水管够!”
微微抬起了脑袋,相有豹打从段爷身边那俩碎催之间留下的空挡里瞧着大马金刀坐在茶馆里的段爷,压低了嗓门朝那开口呵斥自己的碎催说道:“这位二爷。劳驾您跟段爷禀告一声。就说是本家亲戚在外边实在是混不下去了,这才奔了四九城中投靠.......”
话还没说完,端坐在茶馆里的段爷连瞧都不瞧一眼在茶馆门口被手下碎催挡驾的相有豹,喝到了嘴里的一口热茶已然狠狠喷到了地上:“呸.......还他妈本家亲戚?我姓段的这辈子差不离就是个天生地养活的命。哪儿就能踅摸出来这些个便宜上门亲戚了?麻溜儿的哪儿来的回哪儿去,段爷现如今走背字儿,手底下可养活不起那些个闲人!”
眼瞅着堵在了茶馆门口的俩碎催就要动手哄人,相有豹只得略略提高了几分嗓门,朝着连看都不看自己一眼的段爷叫道:“都说是穷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现如今段爷您在四九城里吃香喝辣,哪儿就能拿着我们这些个穷亲戚不当数儿了?您这还有点儿人情了没有?”
耳听着相有豹说话扎人,段爷顿时瞪眼瞅向了叫手底下碎催堵在了茶馆门口的相有豹,口中兀自闷声喝道:“嘿......头回见着上门求告打秋风的主儿还这么豪横的?你这倒是哪家的.......”
话说半截。段爷已然看清了换了身打扮站在茶馆门口、正朝着自己一个劲儿挤眉弄眼的相有豹。顿时便转悠着眼珠子转了口风:“噢......还真是门本家亲戚!进来说话吧!我说掌柜的,楼上给我开一雅间儿!”
虽说对段爷这前倨后恭的做派很是不解,可堵在茶馆门口的俩碎催却还是依着段爷的吩咐让开了道儿,眼瞅着相有豹低头耷脑地跟在了段爷身后,朝着茶馆楼上走去。
茶馆原本不大。楼上的雅间也只有一南一北门对门的两处,彼此间都还隔得挺远,压根也都不怕有人听见自己在雅间里说话的动静,倒还真算得上是个僻静聊天的好去处。
静等着茶馆里的掌柜亲自送上茶点后退出了雅间,依旧是一副大马金刀做派端坐在桌子后边的段爷顿时换上了一副苦笑的模样,朝着站在雅间门口的相有豹说道:“我说相爷,您今儿打扮成这力巴模样来寻我姓段的......这倒是唱的哪一出啊?”
把一直都扛在肩头的那根乌油油的竹杠子朝茶桌上一搁,相有豹很有些不客气地在段爷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提着茶壶给自己倒上了一碗喷香的龙井芽儿,却只是笑嘻嘻地看着段爷一言不发。
只一听相有豹把那竹杠子搁在桌上时发出的沉闷响声,段爷那短粗的眉毛已然是不由自主地挑动了好几下。等得再拿手指头轻轻一推那竹杠子,段爷顿时皱起了眉头,朝着坐在自己对面的相有豹说道:“相爷,您这是......上门来看我姓段的笑话不是?是.......眼面前我姓段的又在珠市口儿大街上巡街了,再不是四九城里能有一号的巡警局长!可我姓段的在四九城里厮混下来这些年,靠的是江湖朋友赏脸,凭的是义气胆量手段,虎死不倒威、丢命不丢脸!今儿这竹杠子,相爷您怎么拿来的,还就怎么拿回去吧!您贵人事忙,我这儿可就不送您了!”
慢条斯理地啜饮着滚热喷香的茶水,相有豹只等着段爷把那一大串场面话掰扯罢了,这才笑嘻嘻地朝着段爷挑了个大拇哥:“还得说段爷您是四九城里场面上出挑拔份儿的人物,哪怕就是现如今您一时走窄了道儿,可这份场面上的气魄倒是真能叫人佩服!这咱们也都不是一天两天的交情了,今儿我把自个儿捯饬成这样儿来见您,您横是觉着.......就这么一根长不过五尺、粗不过胳膊的竹杠子,我也能好意思给您当了见面礼?”
再次伸手戳了戳那根沉甸甸的、显见得里边塞了不少大洋、硬货的竹杠子,段爷禁不住眨巴着一双小眼睛朝相有豹问道:“那您这是.......怎么个意思?”
把茶碗朝着桌上轻轻一放,相有豹压低了嗓门朝段爷说道:“段爷,我可听人说.......您从这北平巡警局局长的金交椅上叫人弄下来,根儿可是打从菊社那边来的?”
很没好气地从鼻子里哼了半声,段爷顿时耷拉下了脑袋,爱理不理地朝着相有豹应道:“这事儿........势不如人、输赢早定,这会儿说道这个还能有啥意思?我说相爷,您有啥话就只管直说吧,甭跟这儿打哑谜叫我费脑子猜?!”
伸手在桌子上轻轻一拍,相有豹应声朝段爷说道:“段爷爽快!今儿我来见段爷您,一来是想问问段爷,这口恶气您是想出不想出?二来.......段爷,我这儿可还有一份天大的功劳,要当面给您送上!但凡您要是真能得着了这份功劳.......一个保不齐,北平巡警局局长那张金交椅,还就得是段爷您的!”
情不自禁地朝前一探身子,段爷飞快地眨巴着一双眼睛朝相有豹低叫道:“这出气不出气的事儿,且还两说!相爷您说的那份天大的功劳是怎么档子事儿?”
故作神秘地扭头看了看紧闭着的雅间房门,相有豹刻意压低了嗓子朝段爷说道:“段爷,我可听说.......您跟.......我这可就是听说——您像是跟金陵城里那些个同志社窑口里的人物有交情?!”
像是叫火烫了一般,段爷那肥硕的身板猛地朝后一仰,几乎是要扯开嗓门嚷嚷起来:“这他妈是谁搁外头胡吣呢?我哪儿就认识什么同........同志社的人物了?”
很是狡黠地朝着段爷微微一笑,相有豹慢条斯理地将身子靠在了椅背上:“原来这事儿是外头街面上的人瞎传?那既然这样......段爷,我就不扰了您喝茶歇晌了.......”
眼看着相有豹拿捏着一副要起身走人的模样,段爷一双小眼睛骨碌碌乱转个不停,脸上颜色也是青红骤变了好几个来回,终于忍不住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扎煞着胳膊摆出了一副阻拦相有豹的架势:“相爷,您这可不能把话说个半截子不是?!到底是怎么个事由,您跟我掰扯明白了,那我多少也能想想辙........这四九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我姓段的在街面上厮混了这些年头,那不多少还有几个能寻人递话的朋友不是?”
“那.......段爷,您该是知道畅罄园里新近来了几个南边的商贾?”
“这哪能不知道?不就是那几个跟菊社里头做老参、貂皮买卖,还叫菊社里头的人撺掇着要在百鸟朝凤拜凤凰的场面上出挑的外路空子么?”
“段爷,您这场天大的功劳,说不准可就着落在这些个外路来的空子身上了.......”
“到底是怎么个茬儿?相爷您倒是一趟把话说齐活儿了呀?这说一半、留一半的,这叫个费劲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