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起、落叶黄。小户人家愁冬至,薄粥一碗饮凄凉。大户豪门忙贴膘,砂锅白肉滋味长......
但凡是四九城中秋风急、枯叶落的时节,街面上唱莲花落的叫花子差不离都得打着牛骨板儿大玉子,拖腔扯调地吆喝起来这段《秋凉调》。唱词上头虽说出入颇大,可意思却都还差不离,就为了应四九城中一俗——贴秋膘!
这要是照着老规矩而论,每年立秋那天,各家各户都得以悬秤称人,把称量出来的体重与立夏那天称量过的体重对比,体重要轻了叫‘苦夏’,必定就得进补贴膘。小门小户之中不拘好歹,当家的小媳妇、姑奶奶怎么着也得从过日子的用度中挤出来几个小钱儿,好赖不拘掺和上各样杂菜炖上一锅肉食贴秋膘,而讲究些的人家里就得正经备上白切肉、红焖肉,炖鸡、鸭、鱼各色菜肴成席进补。
搁在天子脚下四九城中,旗人爷们原本就人数众多。以往吃着旗饷、靠着铁杆庄稼活命的时候,讲究的就是个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各样好吃好玩的只管享用。虽说大清国倒了秧子之后,旗人爷们大多落魄潦倒,可那些个吃喝玩乐上头的讲究却也一样都没叫丢了,反倒是在民国政府沿袭自大清国的那些个无例不兴、有例不灭的规矩之下发扬光大,生生就把个立秋吃肉贴秋膘的老礼习俗一路吃到了冬至的日子之前!
(如同清末时期两江流域官场规矩,每年的州县衙门过年封印开席,必定要叫吹鼓手去厨房客串厨师,且宴席上还必定要有豆芽菜。究其来由,是某年有一帮吹鼓手忙碌完了之后无事可做,去厨房帮忙掐过豆芽,居然也就因此而成例,遵循近百年之久。天使奥斯卡所著《篡清》一文中,亦对此故事有过记录)
既然是要借着贴秋膘的老礼习俗吃喝高乐,那也就不论是在八大春、八大居这样的四九城中有名字号。又或是便宜居、砂锅居这样的实惠所在,席面上总还得备上一份砂锅白肉应景。哪怕是在各路书寓、红楼之中传条子叫出堂席面,那也得有个小脸盆大小的白肉火锅热腾腾端将上来。
借着夜色遮掩,相有豹站在一条黑漆漆的胡同里边,背靠着一棵树叶都掉光了的老榆树,斜棱着眼睛盯住了一处压根都瞧不见太多光亮的小楼。而在离着相有豹不过十来步远近的宅门旁,另外两个精悍汉子也都紧紧攥着手里边的短枪硬火,浑身上下都绷住了一股子劲头。只等着不知会从何处而来的一声令下,立马就能如离弦之箭一般勃然而发!
伴随着一股冷风吹过,相有豹像是叫那冷风灌进了衣裳似的。猛地打了个寒战。一双手也像是要把衣裳拢得更加紧些似的。不紧不慢地抬了起来。
也就在相有豹一双手快要拢到一块儿的瞬间,从相有豹靠着的大榆树后边,门房老徐那如同死水般冰寒不动的声音幽然响了起来:“相爷,是我!”
快要拢到一块儿的双手微微一滞。相有豹一边缓缓地重新垂下了胳膊,一边头也不回地低声笑道:“徐爷,您这悄没声地就到了我身后,可是当真把我给吓了一跳!”
脚底下丁点动静都没发出来,门房老徐穿着那身像是多少年都不换的长袍,慢条斯理地走到了相有豹身边,眼睛盯着那幢压根都瞧不见太多光亮的小楼:“相爷就甭拿着这些个片儿汤话哄我玩了!方才我要再慢个片刻开口,怕是相爷袖子里的要命家什,此刻都攮进了我老徐的脖子?”
轻笑一声。相有豹低声朝站在自己身边的门房老徐应道:“徐爷手里头倒是从不带家什,可徐爷您手上的功夫,也真不是吃素的吧?”
将双手朝着身后一背,门房老徐不置可否地朝着那幢小楼努了努嘴:“相爷,今儿这事由可是您头一回替我们同志社办事。是成是败,可就全看您火正门中的功夫路数了!”
微微一点头,相有豹也不再与门房老徐多说什么,只是伸手从怀里摸出来一支一寸来长的竹哨儿,叼在口中轻轻吹了起来。可说来也快,任凭相有豹如何吹动那只竹哨儿,开了七窍窟窿的竹哨儿上却连丁点的动静也没发出.......
差不离将那竹哨儿吹了有一碗茶的功夫,相有豹方才从嘴角上摘下了那竹哨儿,扭头朝着站在自己身边的门房老徐点了点头:“徐爷,估摸着是成了事儿了,请您手底下的兄弟进那楼里去瞧瞧吧?”
眼中精光一闪,门房老徐却没招呼离着自己只有十几步远近的两名精壮汉子,反倒是朝着相有豹低声说道:“相爷,有个规矩我还得跟您先说在前头——我同志社中办事,从来都只有成与不成两样,再没有那些个估摸、也许、大概齐之类的说法!劳烦您给我个准信儿?”
把那竹哨儿朝着怀里一收,相有豹很是带着几分自信地模样看向了门房老徐:“徐爷,我这儿也跟您交个实底儿!我们这靠手艺吃饭的碎催,从来是有十分的本事、说三分的话,手拿把掐的事儿也都不敢朝着死了认账,就怕是哪天一个磕绊之下,闹出来些丢人败兴的事儿。可既然您都这么问了.......只要是您今儿保准了那幢小楼中的人物吃的是白肉火锅,那这会儿功夫怕是已然躺下了!”
盯着相有豹看了号一会儿,门房老徐方才轻轻点了点头,抬手朝着不远处那俩攥着短枪硬火的壮棒汉子摆了摆巴掌。伴随着老徐巴掌一动,那俩在黑暗中等了许久的壮棒汉子立马冲着那幢不远处的小楼撞了过去。在小楼前的围墙外略略一停、听了听动静之后,那俩攥着短枪硬火的壮棒汉子翻身越墙而过。不出一碗茶的功夫,那幢原本都没太多光亮透出的小楼窗前,已然有一盏灯火反复明灭了三回。
很有些惊讶地打量了几眼站在自己身边的相有豹,门房老徐缓缓开口说道:“相爷,看来火正门中的手艺还真是出挑拔份儿?您能跟我说说,您是怎么在那白肉火锅里头下了毒么?”
再次摸出来那竹哨儿吹了几下,相有豹一边将紧紧靠在大榆树上的身板微微左右摇晃着,一边却是带着些狡黠的模样低声朝门房老徐笑道:“徐爷,这一行有一行的规矩路数。也都有各自挣钱吃饭的门道绝活儿!变戏法的不掀帘子、卖丹药的不露方子,您且容我卖个关子?”
眼瞅着小楼下的院门轻轻打开,从胡同中不断窜出的黑影飞快地冲进了那幢小楼,门房老徐微微点了点头:“行,这事儿倒也不必强求!只不过......相爷,有件事倒是得跟您交代明白了!”
靠在树上的背脊始终在轻轻地左右摇晃,相有豹低声应道:“徐爷,您吩咐?”
抬手指了指不远处的小楼,门房老徐沉声说道:“眼面前这幢楼里有四个人,其中三个是跟菊社扯上了勾连的四九城中人物。另一个却是今儿刚进了四九城中的日本人!托相爷您的福。这四个人不出三天就得在永定河里露面!”
身子骤然一僵。相有豹瞠目结舌地看向了门房老徐:“徐爷,这事儿......来之前,您可真不是这么跟我交代的!您不是说,只要是能把这小楼中的人物弄倒了。得着了他们手里头的一样物件就成么?怎么这一转眼的功夫,这就成了.......徐爷,这可是四条人命啊.......日本人倒也就罢了,那可还有仨四九城里的爷们呢?!”
像是没听见相有豹低声急叫,门房老徐却是猛地抬头看向了相有豹背靠的那棵大榆树,一双手也猛地较上了劲头!
忙不迭地朝着门房老徐连连摆手,相有豹再次低声急叫道:“徐爷您手下留情,这树上下来的两条小龙是我火正门中蓄养的傍身玩意,调教了小两年才能勉强拿出来见人。您可千万甭给毁了.......”
似乎是颇有些通了人性的模样,从大槐树上悄没声滑下来的两条不过一尺来长的青色小蛇像是感受到了门房老徐身上的杀意,猛地从树枝上掉落下来,恰巧落进了相有豹的衣领中。
微微打了个寒噤,相有豹一边伸手轻轻拍着滑到了自个儿胸前取暖的青色小蛇。一边长长地吁了口气,很是带着几分后怕地看向了门房老徐:“既然徐爷您都瞧见了,我这也都不瞒着您.......小龙进宅都喜欢盘梁绕柱,但凡是见着了些热气就喜欢探首流涎(注1)。再得着了我这青龙哨儿的催发,自然是.......要不我怎么就跟您说,这小楼中的席面上只要有个白肉火锅,咱们今儿就能成事呢?”
耳听着相有豹颠三倒四地一番说辞,门房老徐却像是恍然大悟般地点了点头:“闹了半天是这么个缘故?这蛇类盘梁绕、探首流涎的本性到不稀奇,奇的却是数九隆冬将至,这两条青蛇居然还能这么活泛的听调听喝?相爷,您火正门里的手艺,倒是当真有出彩的地方!”
忙不迭地朝着门房老徐连连拱手,相有豹一脸后怕模样不减,口中更是一迭声地低叫起来:“徐爷,您交办的差事,我这儿也算是全须全尾的给您办成了,您贵人事忙,我这就告辞了!往后再有什么事由,可是跟我火正门中扯不上勾连........”
冷笑一声,门房老徐只顾着地朝着那幢小楼走去,口中却是朝着相有豹撂下了一句话:“相爷,您今儿这份投名状,倒是很有几分意思!从今往后,咱们可就当真是一家人了,就算是有什么事由,那也是不分彼此!您可千万记着,明儿上珠市口儿大街上海联升杂货铺,取两包红糖点心,自当是给您头一回出红差挂花得彩、祛邪迎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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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蛇类在住宅中生活时,通常都喜欢盘绕在梁柱上栖身。在习惯养镇宅蛇的南方地区,这样的情形已然屡见不鲜。也因为蛇类有这样的生活习性,通常在室内烹饪食物时,住宅主人都会先将盘绕在屋梁上的镇宅蛇驱走,以免镇宅蛇被热气熏蒸时,不自觉地吐出口中蛇涎,滴入屋梁下方的菜肴当中,尤其忌讳在室内烹饪蛇肉。即使是在如今的南方某些地区,也还保留着蛇肉不入宅烹制,必须在室外架起锅灶料理的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