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刚蒙蒙亮,大栅栏力巴行把头(注1)顾小辫儿就已然从热被窝里钻了出来,胡乱拿飘着碎冰茬子的隔夜井水擦了把脸,边打着哆嗦边喝了一大碗自家媳妇赶早熬出来的棒子面粥,也就裹紧了身上那件勉强还算得能见人的大袄出了门。
打从小日本占了东四省,从关外逃难进关求活的难民自然不在少数。有那些原本就搁在直隶、河南有老宅、亲眷的,自然是拖家带口投亲靠友。而那些早年间就闯了关东求活、老家里再也没了骨血留存的主儿,有些就在这四九城中一猛子扎了下来。有手艺的吃口手艺饭、没手艺的也就只能奔了大栅栏朝墙根儿一蹲当了力巴,打熬气力挣一口活命粮食。
买卖行中有句老话——玩意扎堆儿不值钱!
这能买卖的各样玩意尚且如此,更何况这卖力气吃饭求活的力巴?
打从大栅栏人市上猛不盯多了好几百号关外来的力巴,四九城中原本就有的那些力巴顿时间就觉出来了僧多粥少的意思。尤其是这些个关外来的力巴抱团扎堆儿,也都不朝着四九城中力巴行里交挑费、问规矩,才不过是三两个月的功夫,两拨力巴已经闹过了好几回动手抢活儿、末了倒是吓跑了主顾的场面。
眼见着两拨卖力气挣饭吃的苦人儿为了争一口牛马食打得头破血流,甭管是四九城中力巴行中的把头,还是那些个关外来的力巴中推举出来的主事人物。全都觉着不能这么僵持下去了——真要是两拨人见天儿在大栅栏打得血肉横飞,谁还敢奔了这大栅栏人市上招力巴扛活儿?
那就得是个一拍两散伙的场面不是?
这也还就亏得四九城中有那面慈心善的善长仁翁不忍心看这苦人儿相争搏命的场面,站出来居中调和之后,四九城中力巴行的把头和那些个关外力巴挑出来的主事儿一合计,方才订下来个规矩——大家伙一块儿搁在大栅栏人市上揽活儿,可分单、双日子口儿。逢单日力巴行把头搁在人市上露脸揽主顾,遇双日关外力巴主事人物在人市上出头寻东家,买卖好坏由天定。生意到手靠本事,谁也都讹不着谁!
老话说无规矩不成方圆,可有了规矩之后,要守着这规矩办事却也为难。但凡是逢了单日子,四九城中力巴行的把头不论刮风下雨都得起来个大早,脚下踩着风火轮似的直奔了大栅栏人市上,嘴里跟含了蜜似的拢着那些位来人市上寻力巴扛活儿的主顾。但凡要有一样伺候不周全、叫那来寻力巴扛活儿的主顾直奔了蹲在墙角压根也不吭气的关外力巴,四九城中原本的力巴一双眼睛里都能生出来钩子,直愣愣就照着这些个力巴行里把头身上划拉——少一趟活儿就少一口嚼裹。一家老小可就指着这活命呢!
就这么折腾一天下来,一天都没落着闲的嗓子眼里就跟叫小刀来回划拉一般钻心价疼,肚子里觉着空落落找不着北。可倒是啥也不想吃。就琢磨弄一壶凉水痛痛快快灌下去寻个舒坦。再等得从揽着了活儿的力巴手里收过了挑费回返家中,连衣裳都顾不上扒拉下来便是倒头大睡!
整整三个月功夫折腾到头,原本大栅栏人市力巴行七位把头活活累趴下仨,还有俩年纪大点的也都明里暗地的露出来些要金盆洗手、退隐江湖的意思。眼瞅着好不容易攒起来的大栅栏力巴行这就要散了摊儿,年纪最轻的顾小辫儿也只能一咬牙、一跺脚,硬撑着接应下来这逢单日赶早出头揽主顾的辛苦差事。
顶着清晨时分刺骨的小北风。顾小辫儿身上都还没走出几分热乎劲儿,大栅栏人市已然隐约在望。使劲裹紧了身上的大袄,顾小辫儿才要闷头接茬朝前走,身后却猛地传来了个带着几分戏台子上京韵念白味道的声音:“前面那位爷,劳驾您留一步?”
诧异地转过了身子。顾小辫儿眯着眼睛朝身后不远处出声招呼自己的那账房先生模样的人物瞅了几眼,立马便一蹦老高:“易先生。您这么这么大早上的就出来了?”
含笑朝着忙不迭朝自个儿打躬作揖的顾小辫儿回了一礼,那账房先生打扮的中年人依旧是拿捏着一口带几分京韵念白意味的嗓门朝顾小辫儿说道:“我就说远远瞧着像是顾爷您的模样,这才冒失出声招呼!顾爷,咱们这可有日子没见了,家里都好?”
朝着易先生连连拱手,顾小辫儿飞快地接口应道:“都好都好!自打五年前您赏了我那药方子,还给了我十块大洋的药钱,我照方抓药、还真就把我媳妇给救活过来了,这不......去年还生了个大胖小子!原本我是早该寻着您谢过这救人活命的恩情,可您也知道.......就我这力巴行里的碎催人物,哪儿就能轻易见着您呐?”
朝着几近语无伦次的顾小辫儿摆了摆手,易先生温声应道:“顾爷,这事儿也就是应了那句老话——药医不死病、佛渡有缘人。要不这么大个四九城,怎么就叫您搀着病人跟我家老爷走了个对面、您府上太太贵恙,也刚巧就是我手里那药方子能治的呢?这要叫我说呀,咱们这还真得说是有缘分!”
鸡啄米般地点着头,顾小辫儿一边胡乱答应着易先生的话茬,一边却是诧异地拿捏出了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好一会儿方才朝着易先生抱拳说道:“易先生,您平日里轻易都不出易府的大门,也就是端午、中秋、年除夕才跟四九城里外露一回面儿,今儿您这是.......”
温和地微笑着朝顾小辫儿一拱手,易先生不慌不忙地开口说道:“这不正好是有事要寻着顾爷您帮忙了么?知道四九城中力巴行现如今改了规矩。这才赶了个大早的来寻您.......”
瞪圆了眼珠子,顾小辫儿盯着满脸和蔼笑容的易先生看了好一会儿,方才如梦初醒般地讶然叫道:“易先生,您这是.......您逗我不是?可着四九城里数算下来,估摸着还没有易府一张二指宽的条子办不成的事儿吧?哪儿还用得着您亲自出头支派?再者说.......我顾小辫儿就一大栅栏人市上的力巴把头,我能给您办成什么大事儿呀?”
伸手指了指不远处赶早起来等活儿的那些个力巴,易先生和声朝满脸诧异神色的顾小辫儿笑道:“倒也不是什么旁的事由,就是想雇一些力巴扛活儿!”
“雇力巴扛活儿?敢情是易府里面有啥要归置修整的活儿不是?易先生您少待片刻。我这就给您寻手艺最好的力巴去.......”
手腕子一翻一拍,易先生分毫烟火气都不带地伸手轻轻在顾小辫儿肩头一拍:“顾爷您先甭忙,我这儿话还没说囫囵呢不是?以往四九城中力巴扛活儿,从来都是一天两顿饭、见月亮给工钱,可这回这活儿有点不一样,得是要出城干活,活儿没完之前不能回家!”
“活儿没干完不能回家?这.......以往倒是真还没有这样的活儿!易先生,这四九城中力巴从来是干一天、吃一天,手停口也歇的规矩多少年都没变过。真要是出城扛活儿的时候长了......怕是他们家里头真就没了嚼裹?”
“所以才寻着顾爷您来替我说话担保不是?我这儿先跟您交个实底儿——工钱照着平日里的规矩加三成。能去的先给一块大洋一家的安顿银子。早起见天光开工,晚上见月亮歇宿,一天三顿干粮、有见水的活儿。下水的一人再添四两老白干!”
“还有见水的活儿?得嘞。这年景能得着这么厚工钱的活儿,谁还不蹦着高儿抢来干呐?易先生您擎好吧,我这就给您.......”
“甭忙!顾爷您可千万替我把话说明白了——叫挑上的力巴这就得跟着领路的人走,去哪儿甭问、干啥活儿也甭问,活儿干完了回家,更是一个字儿也不能朝外说!等一些个场面上的事儿了了。一家还有一块大洋的闭嘴钱,该着给他们家里的安顿银子,也都有您一家家送过去!”
眨巴着眼睛,顾小辫儿略略琢磨了片刻,方才重重地点了点头:“易先生。您的意思我明白了!您只管放心,我一准儿给您挑那口风紧、手脚勤的力巴。平日里但凡沾着点儿偷奸耍滑、胡吹海聊毛病的,自然是一个不要!”
伸手从怀中摸出了个沉甸甸的小包袱,易先生双手将那小包袱递到了顾小辫儿跟前:“那就有劳顾爷您了!”
眼瞅着顾小辫儿接过了那装满了大洋的小包袱扭头狂奔而去,易先生方才慢慢转过了身子,朝着街边胡同口悄悄站着的相有豹与谢门神微微一揖:“二位爷,这寻力巴的事儿估摸着是办妥了,一会儿还得劳烦您二位带着这些选出来的力巴去城外地头?”
双双朝着易先生一拱到地,直起了身子的相有豹很是感激地朝着易先生说道:“这事儿还真是得亏易先生您出手,要不然.......”
微微摆了摆手,易先生却是和声朝相有豹说道:“这也就是个翻手可为的小事,不值当您二位当真!等这事儿过后,说不准我还得上您堂口中求一块主顾牌子、请火正门中助威师傅指点我伺候玩意的手艺呢!您二位只管忙着,我这儿先去清华园向水先生回禀一声,也免得水先生记挂!”
眼看着易先生转身而去,相有豹禁不住朝着易先生的背影挑了个大拇哥,自言自语般地说道:“瞧瞧人家这做派,京城易家怎么算计也得是出挑拔份儿的名门大户,可府里的大管事跟力巴头儿说话都是客客气气、丁点架子都不带,可见得主人家更得是谦恭温良的人物?”
重重地点了点头,谢门神闷声应道:“这才叫包子有肉不在褶上,真有本事的人物,走哪儿都不靠着皮相架势活人!有豹,一会儿我可就领着这些选出来的力巴去城外地头了,堂口里边.......”
“谢师叔放心,我这儿早做了预备了,保管出不了茬子!倒是城外地头的那活儿.......”
“七天一准儿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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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北平城中五行八作的把头人物,大部分把头的确是欺行霸市、胡作非为的人物,但也有穷苦人扎堆儿求活、公议公推出来主事的人物。通常这样的把头也是本行穷苦人出身,对行业情况了解得极其清楚,同时能言善辩、见识也较常人广博些许,在行业竞争中往往能替本行穷苦人争得较多的利益。
但在解放之后.......
呵呵.......大家懂的?
只能是叹一声——世事如棋局局新、人命如草处处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