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还是凌夜获得自由后,第一次出远门。五大仙门、四大世家,联合举办的新人试剑会,他随队伍护送凌府少主和参赛之人,就在那时,他第一次看见了柳眉。当时,柳眉还是个尚未及笄的少女,参加的未满十五岁的少年组。她击败了塞北韩庄的天之娇女,余晚霜,击败了凤府七公子,凤无及,击败了凌府少主,凌戈……这三人,天下仙门都称为天才,都败于她一人之手。她击败了所有对手,最终获赐名剑,雪魂。
那一刻,她就像一道耀目的光,直直的扎进凌夜黑暗的心底,让他无法忽视,无法忘记。借助凌府的鸦神殿,他一直关注着这个少女的信息。她经历的许多事,他都清楚,他无数次想要伸手,却不敢靠近,眼看着这道光,堕入黑暗,他甚至有一丝庆幸。也许不接近是对的,自从迷踪竹林一相见,他就无法再把控自己的心。
“娘……娘……”
睡梦中,她低低的呼喊,额头沁出了细密的汗珠。他重瞳点亮,欲行窥梦之术,却猛的被反弹了出来。
凌夜微微一惊,见她已经睁大眼睛,醒了过来,却一动不动的向天上望着。
“眉儿?”凌夜轻声唤了唤。
没有回应,却看到有泪,从柳眉的眼角滑落。
“眉儿!”凌夜急促的再次唤她。
这一次,柳眉抬手,遮住了双眼,低声道:“我仿佛忘记了很多事情,也想起了很多事情。这是梦吗?为什么它那么真实?”
凌夜轻声问:“你梦到什么了?”
广袖遮面,袖子下面传来柳眉潮湿、轻缓的叙语:“我想起了我娘。她为我梳头,对我说,我们族类,一生只寻一个伴侣,所以也要求那个相伴之人,一生一世、一心一意。她说兽族虽放浪不羁,但若真对一人交付真心,就难以改变。她说这些,到底是何意?”
凌夜静静听着,此刻,安慰道:“或许,这只是一个梦。”
“我也不知。”柳眉一挥广袖,坐起身来,道:“这些记忆很真实,似乎是被遗忘了很久的过去,又似乎只是一个梦。在梦里,我很快乐,很真实,仿佛这九年来漂泊世间,才是一个虚无缥缈的梦。还有……”
凌夜问:“还有什么?”
柳眉想了想,才道:“我好像看到了自己的真身,浑身鳞片。可是很模糊,我娘在一旁,似乎在说,有一片鳞片是连着心的,只有真爱之人,才能让它消退。”她晃了晃头,又道:“太模糊,也许是我看错了。”
“别想了,休息吧。”凌夜从旁说。
却见柳眉扶着他的手臂,一溜就下了床,落地时脚下一软,跌了下去。被凌夜旋身一把拉住,一扯拉入自己怀中。那样子,似乎是酒力未过。
柳眉又是一抬手,勾住了凌夜的脖子,直直的盯着凌夜的脸看。
“你,看什么?”凌夜的脸又微微的热了。
柳眉娇笑道:“告诉你一个秘密。”
凌夜一凝眸,就见柳眉凑进来,附在他耳边说:“你长得可真好看,比苏师兄还好看。”
一向不关注容颜,视容颜为累赘的他,第一次感激上苍给了他这样一张脸,能让他有一处胜过苏慕白。虽然这显然是她酒后未清醒之语。
怀中人松了手,又一跃而下,落到了地上,歪歪扭扭的走到桌边,坐下,倒了一杯水饮下。端着空杯子兀自道:“人人都道苏师兄是天之骄子,我不过是他一段孽缘,是他仙途的劫。这话又何尝没有道理?”
听得此话,凌夜心头剧震。半晌才言:“能得你真心,是他之幸。”
柳眉苦涩的摇头:“我也自觉配不上他。”
凌夜也坐了下来,问:“为何这么想?”
她咬着茶盏,许久才低低的说:“苏兄他,什么都好。”
凌夜明知她未醒酒,却忍不住想让她说更多,引导性的问道:“你又有何不好?难道你在意自己是妖?”
“怎会!”她抬了头,鼓着腮帮子看着凌夜,道:“我并非觉得妖就低人一等。只是……”
她垂了眸,有些幽怨道:“他的想法,未必跟我一般无二。无水城,是什么地方,我很清楚,一个个都喊着以除妖诛邪为己任。苏兄竟接纳了我,我其实挺感动的,可是,这不是他固有的想法,而是迫不得已的改变,这个想法有多坚定,我不知道,万一有一天他不这么想了呢?”
她颓丧的趴在了桌子上,继续道:“他笑起来,很温暖,就像和煦的阳光。在他面前,我总觉得自己的过往是污浊不堪的,我还有时生一些不受控制的邪念,总觉得不配拥有他这样的笑容。众人眼中,他近乎完美,我成了他唯一的瑕疵,一块巨大的瑕疵,大到可以遮蔽他自身的光芒。夜,你觉得,我真的可以跟他一直在一起吗?”
“我,不知道。”凌夜冷声答。他的神色一点一点加深,眼中隐约有血丝。
“那,你可曾喜欢过一个人?”柳眉又问。
凌夜一愣,看着她期待的小眼神,终是答道:“有。”
“真的?有多喜欢?”
凌夜又是一凝,一声哂笑,然后平静的回答:“我这一生,只为她一人拼命。我以命护她,不论要对抗的是人,是妖,是神、魔、仙君,或是天。”
柳眉震惊了:“没想到,你竟能如此喜欢一个人。”她低下头,有些怅然若失,许久才道:“我也有喜欢的人,我以为,我为他失了原本的自己,已经是十足十的喜欢了,却不及你。”
凌夜难以察觉的叹了一口气:“你和他在一起开心吗?”
“开心。”柳眉目光朦胧,托腮道:“在他身边时,觉得时时刻刻想要在一起,可真的离开了,虽然还是想他念他,却又仿佛可以放下了。”
凌夜凝视了她许久,默不作声。
窗外风声渐响,嘎吱一声,凉风推窗而入,带着雪花片片,卷入房中,落在她空空的杯盏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