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晚饭,夏朝颜把剩下的饭菜打包好,想出门找个垃圾桶扔了。
“你去哪里?”青年原本看着炉火发呆,她一动,他也跟着回过神,“外面风雪很大,天色又黑,会迷路的。”
“我去扔垃圾。”夏朝颜这么说,拉开门走出破旧的小屋。
外面的确很黑,没有路灯,暗色的天幕下,只能看见就近的雪花,落在脸上是彻底的寒意。
这地方有垃圾桶吗?要去哪里找啊?还是说,找个地方随手丢了算了?夏朝颜纠结:随手乱扔垃圾不是好孩子的行为,还是等明天早上天亮了再找地方丢吧。
这么想着,女生果断转身回屋。
小木门开了又关,隔绝了屋子里透出来的光线,整个村子再次陷入彻底的黑暗中。
风雪吹动枯草的簌簌声中,有几个黑影迅速移动着,往小屋包围过去。
“找不到地方扔垃圾。”夏朝颜坐回到炉火边,双手抱着膝盖,看着跳动的火焰,问道,“这么多年,你一个人在这个村子生活,不会觉得无聊吗?”没有网络,没有伙伴,没有亲人,一个人在荒草丛生的村子,独自面对日升日落……换作她的话,只怕早就被逼疯了。
青年摇头:“习惯就好。”
习惯?这种事情怎么可能习惯?夏朝颜现在脑子还有些糊,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的话。说实话,未经过她的允许,这个男人把她带回到外婆曾经居住过的村子,她心里虽然觉得不开心,但想着自己或许离真相更进一步,居然也没有觉得多生气。
“也不知道霍老师现在怎么样,有没有很担心我……”
听到女孩的碎碎念,青年道:“那个男人,是你的爱人?”
“嗯。”夏朝颜认真点点头,“他是我的救命恩人,也是我这辈子最爱最爱的人。”
“因为他救过你的性命,所以你最爱最爱他吗?”
“你那么爱我外婆,是因为我外婆救过你的性命?”夏朝颜没好气地反问道。问完又有些心虚:好像他一开始会对霍老师那么执念,的确因为他救了她……如果霍老师没有救过她,她还会爱上他吗?这个疑问在脑子里转了一圈,没有得到答案。
夏朝颜丧气——哪来那么多如果,就算霍老师没救她……啊,苏尧不是说过吗,无论哪个平行空间里,自己和霍老师都会相爱。就算没有救命之恩,她肯定也会再次爱上霍老师。
等等,为什么突然开始纠结这个问题?夏朝颜继续垂头丧气:这里好冷啊,还是霍老师的怀抱最温暖,好想他。
“你觉得,我很爱你的外婆?”思考了片刻她的问题,青年道,“我对她的感情,算是爱吗?”他自己似乎也很迷茫,“我以为,我是恨她的。”
“恨她?你为什么要恨她?”夏朝颜道,“我外婆抛弃你,选择我外公,你觉得她背叛了你,所以恨她?”
“……背叛?”青年呆呆看着火炉,喃喃道,“对啊,她背叛了我……”
“拜托,那不叫背叛吧。”夏朝颜道,“你们那个时候还没有结婚呢,恋爱自由,婚姻自由,懂不懂?”嘴上义正言辞地说着,眼睛却闪躲着不敢看他。
的确,无论有没有结婚,在那场感情里,她的外婆都是先负于人的那一个,眼前这个男人是被辜负的人,他有权力指责外婆的背叛和伤害。但是,外婆毕竟是她的亲人,无论如何她也不可能坐在这里任他责难而无动于衷。
“恋爱自由?婚姻自由?原来……原来她根本没有爱过我吗?”被她一句话带偏,青年更加迷茫,“她和我在一起,是因为父辈的婚约?”
“你们的婚约是父辈定下来的?”
“嗯……阿兰父母早逝后,我父亲把她养在身边,后来她便随了我们家的姓氏。”
“那可真是……”夏朝颜道,“其实我很想问一句,你和我外婆的婚事,有没有问过她的意思?”
“当然有!”青年眉头拧得更狠了,“如果她不愿意,为什么……”为什么还要跟我许下约定,为什么要和我做那样的事……是了,他一直看不透她的真正想法,一直都是。
祖辈的事,夏朝颜不是当事人,没办法给出明确的答案。听着青年自言自语,她只是静静听着,没有接话——不能否认,曾经年少时,外婆肯定爱过这个男人,他们之间肯定也有过一段快乐时光。可是更不能否认的是,外婆嫁给外公后,生活得很幸福。
这个男人爱得再深,于她外婆而言,也只是过去式。
有风从破开的洞里不停的灌入,呼啸着,似乎能把整个屋顶掀了开去。今晚的风很大,和那晚一样,吹得他睁不开眼睛。
“在那里,真的在那里!”
“别让他跑了!吃着村里的,穿着村里的,如今居然想抛弃村子另寻出处!”
“就说他被女人迷了心智,失了魂魄,堂堂观星使,真是丢死人了!”
那个晚上,天幕很暗,阴云密布,狂风肆起,眼看一场大雨将至。他按照约定的时间,等在约定的地点,等着带他的小女孩一起离开村子,去看外面的大好河山。
他等了一个时辰,从满心期待到惴惴不安,再到惶恐无措……他不知道她为什么没有来,是不是还是收拾,是不是遇到了什么脱不开身的事,是不是……不愿意和他一起离开了?他很想即刻去往他家里,找到她,问个清楚,可是又怕自己离开,会和赶过来的她失之交臂。
他疑惑着,迟疑着,惶恐着,最后,没等来约定好的小姑娘,等来了父亲和其他的村民。
无数的火把远远近近,火把下的阴影把那些人的脸衬的模糊不清,除了他。
他站在一片火光里,迷茫地看着满脸怒火的父亲和神色各异的族民,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你在等她?”父亲的声音沙哑,强装的冷静里难掩沉痛,“她不回来了。”
“为什么?”被抓个正着,他反而无比冷静——她不会来了,她出什么事了?父亲威胁她了吗?还是说,她已经被他们软禁了?亦或者,她已经死了……
他在心里做着最坏的打算,甚至想着,如果她死了,他就立刻自杀。她那么害怕孤独,一个人在黄泉路上,必然很难过,而他,不希望她有一点的不开心。
“她选择留在村子,不会离开。”看出他的想法,父亲嘲讽地冷笑道,“阿昶,你要带她走,你要离开村子,你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吗?去了外面的世界,你要怎么生活?你要在何处安家?你难道准备靠着一腔热血去游历四方不吃不喝?”
“我……”
“显然,兰儿比你聪明,也比你现实——她知道,跟着你一起出去,最后只有饿死的份,所以她用你的行踪,和我换取了在村子里的衣食无忧。”在他心里无所不知的父亲,自然也知道他的软肋,“我还答应她,只要她告诉我你的行踪,她可以给她一笔钱,让她平安离开村子。”
“她……她答应了?”
“她若是不答应,我怎么能找到你?”父亲冷笑道,“到了这一步,你还要出村子?还要放弃观星使的位子,和那个女人私奔?”
他不知道父亲后面说了些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村子的。他只知道,他被人押着,路过她家门口时,看到她抱着奚熙家年幼的小子,不知说到什么,笑得开心。
看到他后,她脸上的表情微微凝滞,但很快,她对着他点点头,抱着孩子往里屋去了。她看他的眼神那么客气,带着几分愧疚,无比疏离,仿佛他们从不曾相爱……
“喂,你有没有听到我说话?”夏朝颜一个问题问了三遍,没有得到回应,少女伸手戳了戳青年,再次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嗯?”沉浸在回忆里的青年被她戳回神。他定定看着她,道,“你说什么?”
“我说……”夏朝颜不厌其烦地重复道,“你的名字。”
“万俟昶。”
“这名字真拗口。”评价完名字,夏朝颜开始问正事,“十四年前,有人给我外祖母写过一封信,是你吗?”
“你知道?”万俟昶坦率地承认,“是我。”
“不是说外婆离开时和村子里的所有人都闹翻了吗?你怎么会知道闻家的住址?”夏朝颜道,“还有啊,你们都那么多年没联系了,你为什么要突然给我外婆写信,让她回黎疆?你不觉得你这样很过分吗?”
“过分?”青年淡淡道,“和她以前做的事相比,这算什么过分?”逃跑被抓后,等待他的是什么,她一无所知。他所承受的痛苦她也不闻不问,直接跟着那个男人离开葛月,离开黎疆,一别二十多年……和她的所作所为相比,他的一封信算得了什么?
“小心眼的男人……”夏朝颜嘟囔完,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闻家的地址……只要是我想知道的事情,总会有知道的办法。”万俟昶道,“至于为什么写信给你外婆……”男人嘴角扬起一抹奇异的笑,低声道,“我们村子,从祖辈传下来的,一种祭典。”
“祭典?”夏朝颜警惕:那封信上好像也提到过什么祭典?外婆回黎疆和这个祭典有关系?
“每隔四年,下第一场雪的时候,我们会为守护村子的神明大人献上最珍贵的祭品,以此来祈求明年的丰收和平安。”
“第一场雪?”夏朝颜脑子里浮现出外婆关于雪的那些描述……外婆不喜欢祭典,所以连带着也不喜欢雪?可是祭典,怎么听都是举村上下欢庆祈福的日子,外婆为什么不喜欢呢?想到十四年前发生的事,想到失踪的裴琸,夏朝颜拢着眉头,一字一句问道,“你们所谓的最珍贵的祭品,是什么东西?”
“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比鲜活的生命,更加珍贵?”青年笑了声,感叹似的说道,“神明大人喜欢的,自然是留着热血,会说话,会活动的,活生生的人。”
“你们……”猜到这个可能,夏朝颜摇头道,“你们就是一群疯子!”在古代,也不是没有用活人祭神祭天的例子,只不过十四年前……文明已经高度发展的年代,居然还有村子会用活人来进行祭祀,想想都觉得毛骨悚然。
“难怪外婆要离开村子!”夏朝颜凶狠地说道,“这样的村子,也只有你们这种神经病才呆的下去!”
“神经病?”对于她的咒骂,青年一副无所谓的模样,“你外婆也曾是村子里的一员,每年的祭祀她都会参加,若说祭典伤害了无辜之人,那村子里的所有人,包括你外婆,都是帮凶。”
“至少我外婆在反省,在面对大环境无能为力的情况下,她在反省,在努力反抗!可是你们其他人呢,你们什么都没做,还在为自己的愚昧无知感到沾沾自喜!”夏朝颜冷冷道,“就凭这一点,你就配不上我外婆。”
“反省?哈哈,努力反抗?”听到她的话,青年失声笑道,“小女孩,阿兰反省了,努力反抗了,可是结果呢?有用吗?祭典有取消吗?没有结果,口头上的反省有什么用?无能为力和力不从心,难道不是纵容伤害的最大借口?”
“你、你这就是强词夺理!”夏朝颜指着他说道,“正因为无能为力,所以才会愧疚,才会反省,这是良知!”
“良知有用的话,后山祭坛也不会有那么多无辜之人的白骨。”
“那是因为你们其他人已经没有良知了!”夏朝颜道,“在一群人的无知面前,一个人的良知有什么用?!”
“呵,你也说了,在无知面前,良知,是没有用的……”青年嘴角的笑容慢慢化为苦笑,他低声喃喃道,“没错,良知,是最没用的东西。”
最后的几个字散在空气里,被呼啸的寒风吹散,夏朝颜猛然一个激灵,恍然:“你十四年前给我外婆写信,是为了救裴琸?!”
她终于意识到哪里出了问题——她一直觉得这个人在村子里位高权重,祭典肯定和他脱不开关系。可是就像他说的,一个人的良知,如何敌得过一群人的无知?他阻止不了,只能求助外人,而这个世界上,既可以帮助到他,又不会伤害到村子其他人的“外人”,只有外婆——裴琸得救了,虽然最后还是没能躲过飞机失事而重伤,但至少他从村子里被带走。
“可是不对啊,外婆离开村子那么多年,为什么你到了十四年前,才给她写信?”想想还是不对劲,夏朝颜道,“从外婆离开村子,二十多年时间,难道村子里没有举行过祭典?你……”
“怎么会没有?”青年自嘲地道,“四年一次,绝不荒废——这是祖宗留下来的规矩。”
“那你……”
“我病了,病了很多年。”青年毫不避讳地说道,“没有参加祭典,没有主持祭典,也没有见过祭品……我在暗无天日的屋子里,病着。”
没有问他是什么病,夏朝颜点点头道:“果然,你也是不喜欢那种祭典的人,你看你都承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