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阁楼没多久,夏朝颜抱着被子枕在男友腿上睡着了。等她睡熟,青年小心翼翼地拿开她的手,把她抱在怀里的杯子展开盖在她身上。他轻轻抚着她的头发,低声道:“朝颜,你还记得那些话……”
——我是个自私的人,还请你纵容我,百年之后,让我先走一步,好不好?
他当时会说这话,只是为了安慰听那花店老板的话后哭得稀里哗啦的她,她咽下眼泪,认真点头做了回答——“好”。他那么说,不过是想止住小女孩的眼泪,小姑娘这么娇气,就算是百年之后,他也不忍心留她一人在这纷扰时间,忍受孤独寂寞,独自死去。
“傻丫头,我一定活的比你长久,我早就习惯了一个人……就算是一个人,也没关系。可是你要是一个人,没人给你盖被子,没人给你读书,你肯定会哭鼻子……”
东方逐渐泛出白色,村落的清晨远离了城市的喧嚣,安安静静,可以听见野狗窜过草丛的声音。
睡得太迟,生物钟也没什么作用。到了平日里起床的点,少女只是挣扎着翻了个身,喃喃念叨一句梦话,继续睡。
霍清珣把她放到床榻上,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纸——这张纸压在那个盒子的最下方,和日记黏在一起,应该是同时被放进盒子。昨晚夏朝颜让他上去把盒子抱下来时,他趁着间隙检查过盒子里的所有东西,最后从里面把这张纸挑走。
青年展开纸张,静静看着上面细腻的字迹,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
“阿昶,我怀孕了,必须离开这里。我在村子外面认识了一个男人,他告诉我可以跟着他一起离开黎疆,去往一个叫做槿城的地方,我答应了他。我知,我离开后,村里人肯定会诋毁我的名声,我不在意这些。
阿昶,我只想告诉你,我这一生,除了你,不会再爱上其他人。我永远不会背叛你,并且会尽我最大的努力,保护我们的孩子。阿昶,如果你无法离开村子,我会守着我们的爱情,在千万里外,祝福你的平安,如果你还能重获自由,请你一定去槿城寻我。”
关于万俟兰这个人,最初听到关于她和万俟昶的故事时,他对她是怀有三分敬意的——在那个女子社会地位卑微的旧社会,在这个与世隔绝思想落后的村落,万俟兰为了自由、为了自己和心爱之人的骨肉,鼓足勇气踏出村落,跟着一个不算熟悉的男人去往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她把她的后半生都堵在了自己的这个决定上,这是一场豪赌,没有足够的勇气是没办法作出决定的。
身怀有孕嫁入闻家,还能走到闻家当家主母的位置,没有任何负面新闻和报道,和整个上流社会圈子里的名媛小姐们打成一片……这中间所要忍受的委屈和承担的压力,作为身处同样圈子的旁观者,他可以想象。
离开村落二十几年,为了救裴琸毅然回到村子,和愚昧无知的村民周旋,最后成功带走裴琸——她心中有着一种悲天悯人的大爱。这种感情,他是没有的,但是这不妨碍他推崇怀有这种感情并把它付诸实践的人。
可是,当他看到这封信时,他发现,自己以前的那些想法,还是太单纯了些。那个女人,是个有手段的,她不止把她的手段用在槿城闻家的勾心斗角里,还用在了曾经的爱人身上。
她留下这封信,在信中表明自己的心迹和不得不离开的理由,甚至,还说出了此生不会爱上别人这样坚定不移的话。她很清楚万俟昶是个什么样的人,那个男人看到这张纸,这些话,必然会放下对她所有的怨恨和责怪,远赴槿城寻找她。
他相信,她在离开村落,离开黎疆的时候,是怀着为他守身一辈子的想法。只不过后来,终于还是沦陷在闻煜不求回报的柔情攻势下。她背弃了自己写下的关于爱情的誓言,这点在他看来无可厚非。
无依无靠的女人,怀着身孕,失去爱人,离开家乡,漂泊在外。有个人对她无微不至,照顾她、体贴她、哄她开心。漂泊久了的心,再倔强,也不可能逃得过这样铺天盖地的温柔的网。
除非远离这样的男人。可她是闻煜名正言顺的妻子,在闻煜身边寻求庇护,怎么可能远离他。
她爱上了闻煜。
她在爱上闻煜的同时,忘了万俟昶吗?没有。她不仅没有忘记万俟昶,她还在坚持着,不肯放下和村落有关的一切。那是她出生的地方,处处都印刻着她成长的足迹,那里有她最初的爱恋,埋葬着对她而言最深入骨髓的感情。她不肯忘记,很正常。
可是,为什么在十四年前,重新回到这个村子的时候,却没有带走这些东西?在她已经放弃坚守承诺,爱上闻煜之后,为什么不把自己当年留下的东西一并带走?如果让万俟昶看到这些,知晓闻凛的身份,那么偏执的男人,怎么可能轻易收手?
这么重要的东西,就藏在床铺下面,他不觉得她会忘记。那只有一个可能,她是故意留下来的。她怀着让人捉摸不透的心思,把这些承载着她深厚情谊的书信留了下来。她希望万俟昶能够看到这些东西,在她再次离开村落以后的某个日子。
为什么会这么执着?细细想来,那个女人心里,除了对往事的怀念、对初恋的牵挂和对当年无法履行承诺的愧疚以外,难道没有任何怨恨吗?怀上闻凛的时候,她自己也还是个孩子,却已经要独自一人承受生育的痛苦,她对万俟昶,难道没有一丝怨恨吗?
先前他是不确定的,可是看到这封信以后,他可以肯定自己的猜测——她有多爱他,就有多恨他。恨他守着这个贫穷落后的村子,没有去槿城寻找她;恨他任她一人流落在外,不闻不问。
她留下这封信,大概在幻想着男人看到信时,痛苦绝望的模样——我深爱过你,一直坚持在等你,可是你没有在意,你没有来。我爱上了别人,我们的孩子叫别的男人“父亲”,这一切都是因为你放我在外漂泊,没有来寻找我。你现在后悔已经来不及了,我已经爱上我的丈夫,我们再也回不到以前。我们会走到如今这一步,都是你一手促成的。
这个女人,把她的爱很都都写在了这张纸上,只等男人来打开箱子,被一箭穿心。
他是佩服她的,可是看到这封信以后,他同情她,也厌恶她。如果说少女时代还有着女孩儿的娇宠和任性,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写下日记和信件,希望为爱情做最后的努力——这样的举动他会叹一句无奈后,赞一句执着。可是在已经为人母的中年,再次回顾少时的感情,是不是应该学会成熟和理智?
看着手里的这封告白信,霍清珣笑容转冷。他几乎可以想象到,夏朝颜看到这封信时,会是怎样的愤怒和失望。一边和深爱的丈夫花前月下,享受着丈夫带给她的优越生活,另一边,却又留下写给前男友的信,希望前男友能明白她对“爱情”的坚持和无奈……
她无法做到像信上所说的一辈子守着一个人,在有机会撕毁诺言减少伤害和误会的时候,偏偏又把这封承情信留了下来。
朝颜嘴上说着自己的外婆在对待外公的感情时太过分太理所当然,指责着外婆不该三心二意当断不断。但是她知道,对于万俟兰,她更多的是尊重和敬佩。她明白万俟兰当年的无奈,也知晓很多事不会因为她的决定更改,在朝颜心里,依然爱着她的这位外婆。
可她若是知道,在万俟兰到了有能力改变感情迷局的中年,仍然选择了和两个男人纠结着当断不断……
他的小女孩已经吃了太多苦,受了太多的伤害,他很庆幸她活成了现在这般骄傲明媚的模样,自然也不希望让那些不必要的人和事伤害到她。
信纸飘到火里,转瞬被火舌一舔而尽。霍清珣看着跳动的火焰,有片信纸的灰烬飞了出来,飘荡着落在他脚边,他看了一会儿,抬脚把灰烬碾碎在木质的地板上。
大堂的门被人扣响的时候,夏朝颜懵懵懂懂地爬起身,揉着眼睛四下看着,看到坐在榻边的青年后,她蹭上去搂着他的腰,趴到他怀里重新闭上眼睛。
原本准备起身去开门的霍清珣不得不坐回到原地。青年扶着女孩的头发,轻声道:“朝颜,有人来了。”
“嗯,我知道……”夏朝颜含糊不清地嘟囔着,环在他腰上的手收紧了些。霍老师的腰手感真好,没有一丝多余的赘肉,但也不是那种瘦地皮包骨头的生硬,紧绷的肌理瘦劲有力,却不夸张……总之,她最喜欢了。
察觉到女生的手指隔着衣服不安分地在他腰上揉捏,青年身子微微僵住,下意识扣住她的手臂,无奈道:“朝颜,有人来了。”
“我知道……”她重复一遍,手指安分下来,埋在他怀里喃喃着,“霍老师,下回我要在上面!”
“……”这丫头怎么一睡醒就满脑子色色的东西?不过,她若是想体验一下,换种姿势也不是不可以。心里这么想着,霍清珣温热的手掌扣在她后颈,不答反问,“你想在什么上面?”
他摸猫一样揉着她的后颈,女生舒服地闭着眼睛,满足地叹息一声,认真道:“当然是在你上面。”比起在他的掌控下接受欢爱带来的欢愉,她更希望能右自己主导,给他带去快乐。
“唔,也不是不可以。”他撩开她的头发,低头在她侧颈靠近肩膀的地方落下一个吻,没等女孩儿回话,他拖着她的腿,抱着她站起身,走去开门。
在两人亲热的间隙,等在门外的裴琸黑着脸,再次狠狠敲了敲那扇似乎一碰就会碎的大门,依然得不到回应。
“他们是不是还没起床?”阿芜打着哈欠,小声道,“昨晚睡那么晚……”
“就算夏朝颜成了睡美人,霍清珣也不会这么大意,对我们的敲门声不闻不问。”说到这里,裴琸忽然生出一丝迟疑:那两个家伙,不会在做什么少儿不宜的事吧?青年思来想去,越想越可能,忙回身对阿芜道:“阿芜,我看你没睡好,我在这里等,你回去再休息会儿。”
他倒是无所谓,阿芜还是个孩子,而且是个刚刚恢复成正常人的小孩子,可不能让这种事迷乱了她的思想。
“我不困,可以和你一起等。”阿芜当然不可能知道他在脑补什么,她牵着他的衣角,不想一个人回去休息。那个小阁楼是她以前的家,现在那里已经没有她的亲人,她不想一个人呆在那里,无所事事的等待。
女孩拒绝得干净利落,裴琸噎了一下,开始思考要用什么样的借口把她支开。正在他如临大敌的时候,残破的大门“吱呀”一声被人拉开。
裴琸条件反射把阿芜拉到身后,这才抬头看向开门的霍清珣。
四目相对。
裴琸:“霍清珣,你身上是长了个树袋熊吗?”我说你,开个门还要把女朋友抱着,炫耀啊?虐狗啊?欺负我没有女朋友吗?!
“哦,朝颜还没醒,我不放心把她一个人扔在屋子里。”霍清珣脸不红心不跳的说着情话,“毕竟,如果可以的话,还是一刻都不要分开,就最好了。”
裴琸:“……”
“当然了,这种情侣间的事,裴少你是不会懂的。”看青年吃瘪,霍清珣笑眯眯地补上一刀。
裴琸:“……”这下他可以肯定,霍清珣就是在故意怼他。不就是在大清早敲了他的门,打扰了他的好事吗?他们两个小情侣什么时候没有亲热的机会,就急在这一时?真是斤斤计较。
“进来吧。”霍清珣领着两人进屋,扯了被子把夏朝颜裹好,放到椅子上,转身给裴琸和阿芜倒了两杯茶,“这么早过来,有什么事吗?”
“她什么时候能彻底睡醒?”裴琸抬起下巴指了指蹲在椅子上打盹的夏朝颜,没好气地说道,“今天忽然发现了一件事,想和你们说说。”
“很重要?”
“很重要。”
“哦。”霍清珣放下茶杯,抱起夏朝颜上了二楼。“我带她去换件衣服。你们稍等。”
裴琸:“……”她没长手吗?还要你抱着去换衣服?今天真不该这么早过来,强行被喂了一嘴的狗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