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淮第一次苏醒,距离事发当日已经过去五天时间,病房里空无一人。他的视线在房间里转了一圈,厚重的眼皮重新阖上,继续昏睡。等他再次醒过来,坐在他身边的是翻着数学书做题的裴励。
发现他清醒,裴励放在手里的笔,语气很淡然:“林淮哥哥,今天过了你要是再不醒,爸爸估计要气得拆医院了。”一句话介绍了现在的情况,少年认真道,“你饿不饿?要不要吃东西?”
他摇了摇头,张了张嘴,发现长时间的昏睡让他一时间找不到发声的方式。
“那你渴不渴?”少年继续一板一眼的问道。
他觉得好笑的同时,内心愈加焦灼。反复尝试了两遍,终于断断续续发出声音:“……悦溪……没事……”
“悦溪?”这个名字这几天一直在他耳朵边盘旋,裴励转着手里的笔,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义兄,好奇道,“林淮哥哥,那个夏悦溪是你什么人?你自己伤成这样,最先关心的却是她。”
她是他什么人?林淮一愣,眼神转黯。她不是他什么人,只不过是因为他,她才会被林祁利用,卷到麻烦里去……
“她比你还惨。”没有得到回答,裴励压低声音,幽幽地说道,“为了保护你,她替你挨了五刀。我们去的时候,血流了一地,也不知道是你的还是她的。你倒还好,她当时就没气了……”
裴励话未说完,发现床上躺着的男人神色陡变,挣扎着准备起身,他慢悠悠地补充道:“还好我们送医及时,捡回了一条命。”
紧绷的身体撕裂了胸前的伤口,痛感刺激着神经,林淮长长呼出一口气,抬手按在胸口,低声道:“阿励,你在报复我吗?”他颓然放松了身体,陷在病床里,喃喃道,“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要去救我?”
“啧,我可不是救你。”男孩收起笔合上书,似笑非笑地说道。“我救的是夏家三小姐,看到你伤得那么重,顺便把你送到医院。”当他接到电话独自一人出门后,蔚蓝是最先发现不对劲的,然而作为下属,她不敢私自行动,思来想去还能通知他。“还好半夏在你手机里安装了定位装置,不然……”后果真的不堪设想。
“谢谢你。”裴励的性格他还算清楚,此刻只有他一人在这里,林淮没有掩饰自己对夏悦溪的关心,“悦溪她,怎么样了?醒了吗?夏家的人有没有……”若不是他,她不会被牵扯到这么危险的恩怨里来,她的亲人肯定恨透了他。
“她比你早醒,虽然现在还不能动,不过可以吃东西了。伤在后背,除了没法躺着,别的没太大影响。”裴励简单地说完,忽然低声道,“不过你弟弟就很惨了。”
“我弟弟?”林淮微怔,恍然他说的是林祁。青年自嘲地勾了勾嘴角,“他怎么惨了?”他想杀了他的,可是当真正面对那张脸,当他跪在他面前痛哭流涕说一些忏悔的话时,他还是犹豫了——就是那短短几秒钟的犹豫,差点害了他自己。
“他不是插了夏悦溪好几刀嘛,朝颜姐姐知道后,跑去他的病房……”裴励故弄玄虚地顿了顿,大眼眨巴眨巴,显然是等他猜——在这个时候,少年才会表现出孩子的那一面,提醒他自己面前坐着的这个少年还只有十来岁。
林淮轻轻笑道:“夏朝颜做了什么?”他记得夏悦溪跟他说过,她和自己那位大姐姐之间关系并没有特别亲近,比起有着学院换着的大姐,她和继母带来的二姐反而更像亲生姐妹。他当时觉得小姑娘傻得可爱,果然没过多久,她又跟他说,二姐变成了她同父异母的亲姐姐,她反而觉得两人疏远了。那时小女孩抱着膝盖唉声叹气,感叹自己家里的变故。他在一旁听着,大概对夏朝颜的性格有所了解。
听起来是个和他很像的人,然而他心里清楚,他们是不一样的——和他相比,夏朝颜要更加的果决和狠心,没有迟疑,没有心软,步步为营,她回夏家以后的每一步,全是算计——她是个合格的复仇者,而他只是被过去桎梏的囚徒而已。
“她把苏娴揍了一顿,又用碎玻璃片把林祁扎成了刺猬。”这个情况他也是从守在门口的保镖那里听说的,但并不妨碍他脑补林祁的凄惨模样。少年打了个哆嗦,撇嘴道,“听到林祁的下场,爸爸很担心她也会这么教训你,为此把门口的保镖从四个换成了八个。”
“不会的。”夏朝颜真要教训他,只怕八个保镖拦不住。林淮道,“她做事看起来冲动任性,实际上她在动手前已经考虑得很清楚——什么人可以动,动了以后不用被追究责任……就算只是因为裴家,她也不会在这个时候跑来找我麻烦。”
“她就那么肯定林祁是可以动的?”裴励不解,“苏娴那么不讲道理的人,要是真把她告了怎么办?”
“苏娴色厉内荏,林望不放话,她没有胆子告夏朝颜——夏朝颜背后可是牵扯到夏家沈家,林望不傻,能小事化了,他不会故意闹大。”林淮道,“更何况,这次事关林祁,稍不小心,进去的可能不是夏朝颜而是林祁——没有查清真相之前,哪怕夏朝颜把林祁打到半死,林望训斥几句也就过去了。”
“啧,为人父,弄成这样真是心累。”裴励感叹完,发现林淮神色变得无奈,陡然反应过来面前这位也是林家的血脉。他尴尬地清了清嗓子,站起身道:“林淮哥哥你醒了,我去告诉爸爸。”
裴励说完正准备收拾书本,发现林淮的目光越过他,看向他身后:“我知道你会来。”
嗯?裴励下意识回头,青年对着他点点头,温声道:“小励,能麻烦你在先出去吗?我有些私事要和林淮谈谈。”
裴励的目光在两人身上转了一圈,随手把书本塞进包里,拎起包,对林淮道:“那我先出去了林淮哥哥。”又看向不知何时进来的青年,礼貌地问好,“珣少,好久不见。”
“嗯,好久不见,小励长高了不少。”霍清珣摸了摸少年的脑袋,“我已经跟裴爷打过招呼,晚上不忙的话一起吃个饭吧。”
“好。”裴励没有拒绝青年的邀请,“你们慢慢聊。”他拎着包出门,低声对门口的保镖吩咐道,“仔细注意着屋子里的动静,淮少有任何闪失,我唯你们是问。”林淮伤得重,霍清珣挑这个时间点过来,不知道是为了什么。而且听林淮说早就知道他会来,难道他们之间有过什么合作或者约定?
房间里,霍清珣随手拉了把椅子在床边坐下,视线在伤员身上停留一瞬,似笑非笑地说道:“啧,你这次摔得真惨——算来算去,还是栽在林祁手上,有点出乎我的意料。”
“……”这人闲来无事跑来看自己笑话的吗?
“说起来,你也不算栽在林祁手上。”霍清珣嘲讽完,又自己推翻了上一个结论。他淡淡道,“你这次会弄得这么狼狈,完全是因为被人掐住了软肋——软肋这种东西,就算是在自己最信任的人面前,也要有所隐藏,你却把你的软肋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林祁会从夏悦溪入手,我一点也不惊讶。”
“她不是我的软肋。”林淮下意识否认霍清珣的话,冷声道,“林祁要对付的人是我,我本不该把她牵扯进来。”
“你也知道你不该把她牵扯进来。”霍清珣毫不掩饰语气里的讥诮,“林淮,我问你,你安排人挑拨林祁和夏悦溪的关系,林夏两家解除婚约后,你本可以离夏悦溪远远的,你为什么还要和她走得那么近?”
“你……是为了夏悦溪而来的?”林淮神色古怪地反问道——这人什么性格,怎么可能为了夏悦溪出头?青年转瞬想到他的女友,喃喃道,“还是,为了夏朝颜?”
“不然呢?”霍清珣挑眉道,“你以为我是专门来看你的?”
“夏朝颜自己为什么不来?夏悦溪是她的妹妹,不是你的妹妹。”林淮道,“据我所知,夏朝颜和夏悦溪感情一般,谈不上什么姐妹情深。”
“不要小看了血缘的关系——你对林祁恨之入骨,面对他时还是会出现犹豫。朝颜和夏悦溪之间只是没有那么深的姐妹情谊,又不是仇人——妹妹出了事,她关心不是很正常?”霍清珣稍作停顿,不知想到了什么,嘴角勾起温柔的弧度,继续道,“朝颜那孩子只是不擅长表现,对夏悦溪,她还是很看中的。”不然也不会跑去教训林祁。
“夏朝颜人呢?”这两人形影不离,今天怎么只来了一个?
“教训另一个凶手去了。”霍清珣无奈道,“毕竟是她的家事,不适合我参与。”他是夏朝颜的男友,未来的丈夫,该给夏家留一点应有的秘密和颜面,有些事可以不参与的尽量不要去掺和,免得惹来长辈的厌恶。
“夏悦娆?”林祁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夏悦溪弄到仓库去的?若说还有其他帮手,他能想到的只有夏悦娆。“这次夏家准备怎么处置夏悦娆?”
“夏老爷子的意思是送她出国,找人看着,再也不接回来。”
“这么简单?上次在医院袭击夏朝颜,这次又帮着林祁算计夏悦溪差点害她丧命,夏家对她的惩罚,这么简单?”
“苏玫刚死,夏老爷子不想节外生枝。”霍清珣冷笑道,“离开华夏,可就没人能保证她的安全了。”
是了,霍家要教训的人,在哪里都是一样的。夏悦娆安安分分留在夏家,没人会去管她,她自己跳出来惹是生非,就怪不得别人找机会教训她。
“夏朝颜让你来找我,有什么事?”他对夏悦娆如何不关心——霍家不动手,等他伤好了,也会抽时间给她安排个结局,他现在比较关心的是霍清珣此来的目的。
“朝颜让我来探探你对夏悦溪的心意。”两人都是明白人,霍清珣道,“林淮,素我直言,你和夏悦溪之间,没什么可能。”
“我和夏悦溪?”林淮苦笑道,“我只把她当妹妹看待——那孩子才十六岁,我还不至于……”
“夏悦溪是林祁曾经的未婚妻,而你,是林祁的双生哥哥。”没有理会他的辩解,霍清珣道,“如今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就算你想要,夏家也不会愿意把女儿嫁给和林祁有关的人,更何况还是和他有着相同外貌的亲哥哥。再者,你一开始接近夏悦溪目的不纯,夏云泽要查你也不难——林淮,对于一个利用夏悦溪打击林祁,又差点害她丧命的男人,我想夏家绝对不会把女儿交到你手上。”说了这么多,总结下来就是一句话——夏悦溪不可能和你在一起,你趁早死心吧。
林淮:“……”他很想强调自己对女孩没有男女之间的情谊,他很想解释他只把她当做妹妹看待,然而面对霍清珣古井般的眸子,他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大概还是有一点点喜欢的吧?所以在林祁用她的性命作为条件来威胁他时,他毫不犹豫地选择赴约……可是就像霍清珣说的,只有那么一点点喜欢是不够的。夏家,林家,包括夏悦溪自己,在这些不确定的因素面前,他的喜欢什么都不算。“那孩子……只是把我当做林祁的替身。”
想了那么多,其实只是这一个理由已经足够他从她的生命里退出。林淮苦笑道:“夏朝颜想得太多了,那孩子对我的感情是很单纯的朋友间的依赖——在她眼里,林淮一直都是作为林祁的替身而存在的。”没有人会傻乎乎地喜欢上一个替身。
门外,夏朝颜撇撇嘴,拿出手机给霍清珣发了条消息。
“好了霍老师,我已经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你可以出来啦!”
林淮说他只把悦溪当妹妹看待,他还说在悦溪心里,他只是林祁的替身。哼,男人果然都是口是心非又自以为是的滚蛋。和男人犹疑不决的态度相比,夏悦溪难得的直率和坦然让她不得不刮目相待。
“林祁哥哥,对不起,我想,我已经不喜欢你了。”
女孩清醒后的第二天,林祁不顾长辈的反对坚持要见她,而她也答应了前男友见面的要求。“不在喜欢你”是女孩见到追逐了十多年的男人后说出的第一句话。
因为担心林祁会再次对夏悦溪动手,她听了夏爷爷的要求陪在妹妹身边,亲眼见证了女孩说完这句话后宛如决堤的眼泪。
那一刻她确定,在生死边缘挣扎过的小女孩,彻底和自己青春最单纯的爱恋,做出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