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林群舞这场戏,的确重要,但重要程度远远不能算是转折点;可是,蓝礼出人意料的表演却赋予了这场戏不可取代的意义,更重要的是,赋予了整个故事、整个设定、整个人物至关重要的关键重量。
不过,现在就已经足够,可以到此为止了。欧格斯知道,自己必须在事情失去控制之前,中断拍摄。
“卡!”
欧格斯的反应速度稍稍有些迟缓,但还是及时扬声结束了拍摄。隐藏在四周的工作人员纷纷现身,用手势示意全体演员,表演可以结束了。
陆陆续续地,群众演员们都停止了表演,蕾切尔和亚里安妮也都相继停止了舞动——持续高能高频的跳舞,非常消耗体力,两个人都有些气喘,一边摘下耳机、一边喘着粗气,但紧接着就察觉到了现场的异常气氛。
蕾切尔不明所以,朝着导演和助理的方向投去了视线,却没有得到答案,只是察觉到了他们的眼神——准确来说,现场大部分人的眼神都朝着同一个方向望去,蕾切尔顺着视线转过头去,然后就看到了蓝礼。
沉浸在音乐之中尽情舞动的蓝礼。
“怎么回事?”蕾切尔的脑海也浮现出了问号,这场戏之中,蓝礼是不需要跳舞的,台词结束也就结束拍摄,那么,现在蓝礼到底在做什么?而全场视线全部集中在蓝礼身上,处处都透露着不正常的气息。
欧格斯的心脏微微收缩了起来,他可以清晰地察觉到不对劲:蓝礼那忘乎所以的跳舞似乎正在宣泄负面情绪一般,大汗淋漓、筋疲力竭也依旧拒绝停止,就这样忘我地舞动着,仿佛正在燃烧着生命。
“停下!卡!停下!全部都停下!蓝礼!停下!”
欧格斯越来越恐慌、越来越紧张、越来越迫切,厉声呼喊到,却依旧没有能够打断蓝礼,他不由站立了起来,试图上前,不想被椅子绊到了脚踝,踉踉跄跄地往前扑了一下,周围的工作人员也是一片混乱。
但欧格斯却已经顾不上自己,随意地摆脱了前来搭手帮忙的人,满脸焦急地朝着蓝礼不断呼喊着,“停下!蓝礼,停下!求求你,停下!”那急切的声音也染上了一丝痛苦的哭腔,泄露出了内心的脆弱。
蓝礼,似乎走火入魔了。
那激烈的舞步、那疯狂的沉浸、那挥洒的汗水、那泛红的脸颊……蓝礼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无法自拔。
即使欧格斯呼喊,也没有能够阻止蓝礼。
整个片场经过短暂的慌乱过后,就再次安静下来,鸦雀无声的安静,所有视线都这样惊愕而错杂地注视着蓝礼,却没有人敢上前打断蓝礼,唯恐自己的轻举妄动就可能让蓝礼分崩离析,在眼前灰飞烟灭。
那种苦涩、那种痛楚、那种落寞,还有那种悲伤,在寂静的森林里蔓延着。
跳着,跳着。
就这样一直到精疲力竭,然后,蓝礼终于停了下来,却是膝盖一阵发软,整个身体摇摇欲坠地无法站稳,连连往后踉跄了两步,在泥泞颠簸的地面上,重心彻底失衡,眼看着就要直接摔一个四仰八叉。
“嚯!”
就在蓝礼即将摔倒的时候,他感受到身后涌现出了一股力量,牢牢地支撑住了自己,如同拐杖一般。
转过头,蓝礼就看到了马修那张熟悉的面容,他的嘴角上扬起一抹浅浅的弧度,眼底闪烁着些许微弱的光芒,却让整个表情都变得鲜活生动起来,“谢谢。谢谢你每一次都将我从灾难边缘拯救出来。”
短短一句话,却差点就让马修眼眶里的泪水挣脱束缚,他用尽了所有的自制力,这才控制住了汹涌情绪。
不是泪水,而是笑容,残留在蓝礼嘴角和眼底的,是笑容。但这抹心碎的笑容却包含了太多太多。
“你应该学会自己避开那些灾难。”马修压抑着汹涌的情绪,平静地说道,假装什么事情都不曾发生。
蓝礼的嘴角高高上扬起来,“我也希望如此。但有什么办法呢?我似乎天生就不知道应该如何闪躲。”满嘴苦涩就这样泛了开来,但蓝礼却立刻振作起来,借助着马修的力量,重新站立起来,“还有工作需要完成呢。”
“蓝礼?”马修的声音抑制不住地波动起来。
蓝礼满脸淡定地转头朝着马修露出了一个笑容,“整个剧组都在等待着我呢,今天的拍摄工作必须完成。你应该了解我的,不是吗?”说完,蓝礼就转身朝着欧格斯的方向走了过去。
的确,马修了解蓝礼,他知道蓝礼是不可能改变主意的;但今晚,马修却真心希望蓝礼能够暂时放下工作。
可惜,蓝礼没有。
蓝礼的脚步在欧格斯的面前停了下来,展露出一个畅快轻松的笑容,“怎么样,这场戏整体效果可以吗?”
那从容不迫、云淡风轻的模样,就好像什么事情都不曾发生一般,刚刚在眼前上演的“女巫降世”仿佛只是自己的错觉,那些苦涩那些悲伤那些孤单和那些痛苦,所有的所有全部都不存在,只是幻觉。
“……”欧格斯不由微微张开了嘴巴,却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似乎大脑停止了转动,就这样愣在了原地。
可是,蓝礼的满头大汗和精疲力竭却正在讲述着另外一个真实:那些都不是幻觉,所有都是真实发生的,就连眉宇之间那抹挥之不去的疲倦都正在提醒着欧格斯,但蓝礼的反应又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刚才……你……我们……你……这……”欧格斯结结巴巴地无法组织语言,说了半天也没有能够说出一个所以然来。
反而是蓝礼明白了过来,“哦,刚才的表演?你不喜欢吗?我可以重新调整一下,如果你觉得不妥当的话。”
“不……不是……”欧格斯也不知道应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情绪,满脑子的汹涌情绪一股脑地全部冲过来,有点脑溢血的征兆,“但……为什么……我是说……呃……”
“噢!”蓝礼善解人意地点点头,“你是说如此表演的原因吗?”蓝礼丝毫没有避讳的意思,专业地解释起来,“整场戏所有人都正在跳舞,这本身就是一个象征,对吧?而大卫和孤独者领袖展开对话之后,他也同样感受到了森林的法则制度,其实和酒店没有太多区别,又或者说,和整个社会都没有太多区别,这让他产生了困惑,但更多还是茫然,就好像自己的想法被动摇了一般,于是,他和其他人一样,开始跳舞起来,就好像……”
“就好像他根本就不存在这个社会一样。”欧格斯把后面的话语衔接了下去,那种孤单和落寞的感觉终于找到了合理的解释,甚至那股汹涌爆发出来的悲伤,此时此刻都能够找到线索,欧格斯的整个思路都瞬间打开。
如果大卫感受到自己的格格不入,那种游离在社会框架之外的孤独和落寞,就好像被遗留在了世界的另一端般;那么,整个角色、整个故事、整部电影的格局都瞬间深化了起来,从一个角色窥见整个社会!
这恰恰是欧格斯创作剧本之初所希望达到的目标,而现在则通过一场无伴奏舞蹈的戏份呈现了出来。
欧格斯有些按耐不住自己的激动和亢奋,“稍等,蓝礼,给我一点时间,我重新观看一下镜头的调度。不对,这场戏的镜头调度不对,我们是不是可以用吊臂拍摄一个俯拍镜头呢?还是以中景制造出一个景框呢?”
此时,剧组工作人员们依旧有些懵懂茫然,事情的变化着实太过迅猛也太过意外,就好像来了一个急转弯,以为是一百八十度,结果是三百六十度,没有想到却是四百八十度,然后转着转着就直接晕了。
只有奥莉薇娅和威士肖等少数几个人,视线意味深长地落在了蓝礼身上,却没有再进一步追究下去。
马修的肩膀缓缓地耷拉了下来,看着镇定自若的蓝礼、看着胡说八道的蓝礼、看着安然无恙的蓝礼……马修却越发感受到内心深处伤痕累累的蓝礼,那些伪装,正在持续侵蚀着蓝礼的伤口,而蓝礼依旧拒绝妥协——蓝礼正在虐待自己,他却什么都帮不上忙,只能傻乎乎地站在旁边,亲眼目睹着这一切。
马修缓缓地闭上眼睛,在心底深处暗暗祈祷:上帝,请你务必听到我的呼唤,回应请求,拜托了。
然后,长长吐出一口气,马修的肩膀重新打开、脊梁重新挺直,再次坚强振作起来,一步一步朝着蓝礼和欧格斯的方向迈开了脚步:蓝礼需要他陪伴在身边,即使蓝礼拒绝承认,即使蓝礼假装没事,他也绝对不能离开。
蓝礼察觉到了身边的动静,转过头来,意识到是马修,露出了一个笑容,而后就再次回头看向了欧格斯。
马修意识到,蓝礼的反应太过敏锐了——平时在工作状况下,蓝礼必然是全身心投入,对于外界的变化都很难感受到;但今晚,蓝礼却如同小心翼翼的狐狸一般,四肢轻盈地踩在冰面上,竖起耳朵倾听着动静,任何一点点风吹草动都会让他竭尽全力地拔足狂奔,唯恐冰面似乎随时都可能崩塌。
这太敏锐也太紧绷了。
但马修却什么也不能说什么也不能做,只能默默地守候在蓝礼身边,等待着一个未知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