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神弦怔怔望着眼前满脸带笑的少年,半晌才回过神来。
他腾地站起身,愤愤不平地朝地上吐了口吐沫,恨声道:“他娘的!弟兄们在巴州厮混时,就常常受那些世家权贵的鸟气,没想到来了钩陈院这等新起的炉灶,竟然还是逃不过给他人做垫脚石的贱命!”
此言一出,周围的一百弓弩手尽皆面露怒色,纷纷出言鼓噪:“既然哪里都是一样,倒不如回巴州去,总好过抛家舍业、离乡背井!”
“就是就是,还不如回家守着爹娘和浑家过日子!”
纷乱吵嚷之中,李神弦只是默默听着,脸上神情阴晴不定。
这个满脸横肉、狼腰猿臂的汉子方才自称巴州姬姓李氏,又有家传绝艺傍身,明显出身大族,偏偏又对所谓的世家权贵不屑一顾,更带着一股世家子身上罕有的匪气。
或许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他才能得到一百巴州弓弩手的衷心拥戴,几句话就能撩拨得他们义愤填膺、鼓噪不休。
在听任军汉们宣泄过怨气之后,李神弦忽地一摆手,厉声喝道:“够了!”
于是,林中立时又安静下来,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他那张颇带凶相的脸上。
齐敬之从头到尾只是静静看着李神弦,就像是在看一只急于巩固权威、守护领地的山中老猴王。
在少年看来,李神弦方才的言行就是在向驺吾军都督府的少年营尉宣告,在场这一百巴州弓弩手只认他李神弦一个!想要只靠一枚令牌、一面小幡就让他李神弦和麾下弟兄俯首听命,那是做梦!
果然,就见李神弦死死盯着齐敬之,咬牙冷笑道:“刚才我老李从树上栽下来,是遭了你小子的暗算?”
此言一出,弓弩手们再次群情耸动,虽然慑于李神弦的威势不敢咒骂出声,却用刀子一般的目光在少年身上剜来剜去,那架势仿佛只要此事做实,立刻就要将少年千刀万剐。
齐敬之恍若未见,只是洒然一笑:“不错!我虽然有把握接下李兄的第二箭,但难保不会受伤。咱们此前无冤无仇,今后极可能还是同袍,实在犯不着以死相拼。”
“嗯?”
李神弦很是意外,显然没想到齐敬之承认得如此干脆,先前积蓄的气焰反倒被消去了不少:“你小子倒是实诚!”
这世上总有一些人,乍一看极难相处,然而真要对了脾气,反而比大多数人都要好说话。
李神弦就是这种人。
他拧着眉头沉默半晌,忽又嘿然一笑:“我老李也不藏着掖着,即便刚才没有遭你暗算,我也顶多再射出一箭就会真正力竭。”
他猛地抬起头,一对虎目中除了审视,还带着点儿别的意味:“麟州齐氏……你是宗室?”
齐敬之自然是摇头否认:“我修行之前曾是山中猎户,勉强混个温饱。”
“猎户?”
听到这两个字,李神弦的眉头悄然舒展了几分:“我巴州李氏连同此地的一百弟兄,也大多都是山中猎户!”
他上下打量着少年,似乎是在判断他话语的真假:“齐兄弟能开几石弓?”
齐敬之赧然一笑:“我只是偶尔用一用阿爷自制的软弓,平时打猎多靠陷阱。对了,有一回我还用网笼抓住了一只偷饵食的赤狐,竟是个生了灵智的,只可惜不会说话……”
当下少年比比划划,将曾经遇到过的狐锯树、虎褪皮等奇事讲述了一遍,如何设下陷阱、如何杀狐剥皮、如何在树顶担惊受怕、如何等天明下树追击,又是如何撞上虎精、如何胜而杀之……
他隐去虎精的根脚不提,只将其余经历娓娓道来,当真是妙趣横生、丝丝入扣,听得弓弩手们好似身临其境,时而哈哈大笑、时而惊呼连连,顺带着对少年的敌意也消散大半,更对他不肯舍弃老魈、毅然上前拼命的举动很是敬佩。
军伍中厮杀汉们的恩怨爱憎,就是这般分明。
李神弦的神情明显柔和了许多,抬手拍了拍齐敬之的肩膀,赞许道:“齐兄弟身手了得、义气干云,只做个营尉实在是屈才了。”
就这么一会儿功夫,这汉子对少年的称呼便悄然变化,从“你小子”改成了“齐兄弟”。
齐敬之哈哈一笑:“我与李兄相比也不过稍胜一筹,我做营尉是屈才,李兄定也是感同身受了?”
“稍胜一筹”这四个字着实刺耳,李神弦脸上的横肉抽动了一下,毫不犹豫地再次出手,接连狠狠拍在少年肩头,将那处的甲片砸得铿铿作响。
齐敬之不动声色地将右脚后撤半步,这才堪堪稳住了身形。
他连忙转换话题:“方才李兄说认错了人,不知兄弟们在此处埋伏,原本是要对付何人?”
谁知不问还好,他这一问,周围的糙汉子们登时发出一阵哄笑。
李神弦嘴角一咧,脸上横肉隆起:“自然是碰上谁就埋伏谁!”
“齐兄弟初来乍到,不清楚如今这钩陈院中的形势。这些日子以来,不断有来自大齐各处州郡的军汉奉命赶来。大伙儿互不统属,又是在本地横行惯了的,自然是谁也不服谁,整日里互相不是比试就是斗狠,非得分出个高下不可。”
“我老李不才,侥幸打出了些许威名,与另外几个硬茬子彼此奈何不得,就商量着每日轮值,给新来报到的刺头一个下马威,省得那些愣头青不安分,搅得大伙儿都不得安宁。”
“今日便是咱们一百巴州弓弩手轮值,没成想遇上了齐兄弟,还真是不打不相识!”
齐敬之点点头,对方所言乍一听很是让人绝倒,纯属吃饱了撑的,然而军中可不正是如此,从来是拳头最大、强者为尊。
念及于此,他若不经意地瞥了李神弦腰间一眼,却没瞧见钩陈院的令牌。
“君上把这些骄兵悍将放养在钩陈院不闻不问,更不授予军职,难道是想要他们自己先行决出高下?怪不得方才李神弦见到令牌和驺吾幡,竟会那般恼怒,以至于没忍住脾气口出怨言。”
“如此一来,任谁瞧见我这令牌,知道我已经内定了一个驺吾军都督府的营尉军职,怕都要视我如仇雠,恨不得杀之而后快了。”
念及于此,齐敬之便笑得愈发和善。
他回身指着斑奴的驺吾幡,轻描淡写道:“当日我这坐骑偶然得到一面驺吾幡,大司马正好在场,将之视为祥瑞吉兆,当即决定设置驺吾军都督府。此事不过是机缘巧合,与小弟其实没什么相干。”
哪知李神弦闻听此言,神情却陡然郑重起来:“原来竟是天授么?怪不得齐兄弟能得大司马青眼,先于我等凡夫莽汉得授官职!”
一旦看对了眼,这汉子对齐敬之的观感竟是来了个大转弯。
在他此时看来,眼前这少年单单是修为和性情就值得结交,更别提对方明显与大司马关系匪浅,这就不仅不能得罪,还得大力交好才行,尤其对方今日孤身而来,正是最需要人辅佐的时候,当真是天赐良机!否则他们一百个姥姥不亲舅舅不爱的巴州弓弩手,何时才能出头?
“哎呀,李兄谬赞,敬之愧不敢当!”
齐敬之却是连忙摆手,冷不防竟有一支四棱黑羽箭从袖口中掉了出来。
“啊呀!”
少年口中惊呼,连忙弯腰将羽箭抄在手中,又朝目光灼灼的李神弦笑道:“险些忘了此物!”
他凑到对方近前,以灵气将自己的话音约束成线:“好教李兄得知,这支羽箭乃是敬之炼化梅州将军煞所得,正所谓怜子之情、丧子之痛,直指命关、喜见夭亡……持此箭唤名射人,可以乱心神、夺寿算!”
说罢,少年竟是不由分说,把将军煞羽箭塞到了李神弦的手中,还不忘大声宣扬:“李兄神射、世所罕见,这支神箭合该归李兄所有!”
再看李神弦时,这个巴州汉子已是瞠目结舌,丝毫没有掩饰心头的惊愕。任谁见了他此时模样,都能意识到那只所谓神箭的不凡。
齐敬之却是浅浅一笑,兀自有些难为情地道:“只是有一条,因为小弟炼制手法之故,这支箭应是无法对小弟起效的,而且若是与小弟相隔太远,其功效便有可能大打折扣,甚至变成无用的死物也未可知。”
他之所以这样说,便是因为高天丈人的灵性被天地玄鉴所拘,绝无可能反过来对付他这个天地玄鉴之主,而且将军煞羽箭与只是个承载之物的亡人衣尸相比,其异能明显与高天丈人的联系更加紧密。
总而言之,齐敬之有天地玄鉴在手,根本不怕李神弦亦或是别的什么人以此箭反噬于他,反而将军煞羽箭的功用一旦为人所知,乱心神的功效就算是废了,至于夺寿算……也与斩夺寿元的煎人寿有所重合,同样可有可无。
“这……这可是追魂夺魄、保命翻盘的沙场神兵啊!”
李神弦已经亲自尝试过这支羽箭“乱心神”的奇能,虽然对他这样的高手作用有限,然而同境界相争,生死也只在一线。
故而李神弦虽不知内情,但眼看齐敬之不过初见,竟慨然以此奇宝相赠,还对他这般推心置腹,一双虎目便渐渐泛红,脸颊和脖子更是早一步涨得通红。
他攥紧了手中的将军煞羽箭,先是举目环视周围的袍泽兄弟,又猛地看向齐敬之,咬着牙一字一句问道:“还请齐营尉给弟兄们交个实底,若是方才继续厮杀下去,最终结果如何?”
齐敬之虽不解何意,但仍是认真想了想,方才缓缓答道:“说句狂妄的话,若是李兄当真只能射出两箭,而诸位又死战不退,我单以本身刀术和修为拼杀,有把握在最长一炷香的工夫之内,将诸位尽数斩杀于此。”
他顿了顿,又指着李神弦手里的羽箭补充道:“若是用上其他手段……一盏茶足矣。”
李神弦自始至终都死死盯着少年的眼睛,见他眸光清正、不似作伪,更别提少年连那等珍贵的羽箭都随手相赠,更加没有必要欺瞒于他。
于是,李神弦长出一口气,决然躬身俯首,向齐敬之郑重抱拳行礼:“营尉这般给面子,李神弦自然不会不识好歹!”
“我老李这辈子还不曾服过谁,今日却是对营尉心服口服!从今而后,李神弦和巴州一百弟兄……唯营尉马首是瞻!”
这个性情爽直却又不乏凶悍狡黠的汉子一旦下定了决心,便是义无反顾。
“男儿仗剑酬恩在,未肯徒然过一生!”
“不过如此而已!”
李神弦猛地直起身,朝周围沉默无语的巴州弓弩手们一挥手:“还不随我拜见营尉大人!”
此言一出,一百条汉子竟是轰然应诺,纷纷推金山倒玉柱,单膝跪地、抱拳行礼。
霎时间,如雷吼声穿林而出,惊飞群鸟、响遏行云:“营尉在上,我等今后唯大人马首是瞻!”
这下子反而轮到齐敬之目瞪口呆了。
他原本只是觉得自己势单力孤,眼见李神弦和一百巴州弓弩手战力不俗、性情也算投契,便想要结个善缘,不成想头一次做这种事,没能把握好分寸,力气使得有些猛了……
面对这些厮杀汉的卖命投效,少年一时间难免有些愣神。
李神弦见自家营尉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也不招呼弟兄们起身,而是主动上前道:“按照大齐军制,营尉麾下当有五百虎贲战兵。我等巴州弓弩手却只一百人,尚有极大缺额,不知大人有何谋算?”
齐敬之回过神来,眼见李神弦和周围的军汉们目光殷殷、满脸热诚,一种被赶鸭子上架的荒诞之感油然而生。
他略作沉吟,忽地想起李神弦提到的那几个硬茬子,便即开口问道:“如今钩陈院中,都有哪些人能做咱们巴州弓弩手的对头?”
闻听此言,李神弦脸上登时露出狞笑,带着发自肺腑的不怀好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