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如何做到心死神活、炼猿为泉,《授秘歌》中给出了三种法门。
其一,修士审视内心诸般欲望杂念,将其中最为炽烈的那一种培育成形,化为独属于自己的心猿。所谓心猿,形体因人而异,未必就一定是猿猴之形。
之后再借助第三境神变修行中的形变之劫,将心猿炼入自身心相、外显于神形,则心猿所代表的那种欲望杂念非但不能为害,还能如猴王一般,助修士压服和统御其余诸般欲念。
这种方法虽有些取巧,但最易施行,只是修士的容貌难免要有所改易,譬如毛发滋生或者多出条尾巴之类,乃至性格上也不免发生变化,为志向远大的道门真修所不取。
其二,修士在第三境道种九转的过程中接受灵台之外雷劫罡风的淬炼,并将雷劫罡风铭刻为本命神通,时时运转、随心而发,则一切心猿自然俯首帖耳、不敢造次。
这法子最是堂皇正大、绝无后患,但也最考验修士的心性胆量和悟性天资,同时对所修习的功法也有要求,非有大勇气大智慧大机缘者不可行之。
其三,修士在第四境铸成丹鼎、点燃道火之后,直接跃入鼎中焚炼自身,将道种炼成金丹大药,自然而然纯阳羽化,内无阴质、外祛百邪。
这法子就没啥好说的了,能走到那一步的就没有寻常之辈,炮制心猿自是不在话下。
齐敬之看得暗暗咂舌,没想到“虎吼猿鸣、水清河静”这短短两句话,竟然横跨了第三境、第四境这两个大境界的修行。
同时他也算是看明白了,他现在要做的并不是压制心猿,反而要放纵之、喂养之、培育之,等到将来自己境界到了、心猿也成了气候,再一举镇压、化为资粮。
“嗯听上去怎么有点儿像是杀年猪啊……如此一来,这第三境的道种大修士、第四境的道火大能,岂不都成了养猪的农户、杀猪的屠子”
就在他瞎琢磨的功夫,黄小二已经将五具选锋黑甲的尸身尽数唤起,奈何漫山遍野都成了血焰心猿们的嬉戏之所,哪敢轻举妄动,就只能眼巴巴地看向少年,尤其是少年手里的大红嫁衣。
齐敬之嘴角上翘,立刻将手里的亡人衣尸收回了天地玄鉴。
他拍了拍空无一物的两只手掌,转身面朝出山的方向,双眸中燃起炽烈的火光,已经全力催动了心相。
随着少年伸手遥遥一抓,位于那个方向的血焰心猿们由近及远,体内皆有心烛丁火析出,朝着他的手掌汇聚而至,原地只剩下不成形体的冤煞血气,缓缓消散于空中。
没了这些到处纵火的血焰心猿,出山方向的火焰登时大减,再不复先前的骇人声势。
这时候就能看出,那些已经被引燃的树木和荒草中同样有着少量尸气留存,从而进一步压制了火势,而在对付尸气方面,心烛丁火这种阴火的威力,也确实比不上若木赤火那样的阳火。
黄小二见状神情一松,连忙向少年告罪一声,运使起“走影”之法,以自身阳气牵引着五具尸身直奔山外而去。
等它们走得远了,齐敬之收回目光,又花费了一番功夫,在这片山林中奔走飞掠了一圈,将剩余的血焰心猿尽数料理干净。
散逸开来的野狗子血羽煞气作为无主之物,倒是有一大半都便宜了银煞风母烛台,不但补上了近些日子以来的消耗,还大大赚了一笔。
其实若是齐敬之什么都不做,等那些被作为薪柴的野狗子血羽燃尽,血焰心猿们同样会自行泯灭,只是时间上会变得难以把控。
齐敬之并不愿意在此地枯等,也不想因为火势的肆意蔓延而引发什么难以预料的异变,更没有仅凭一己之力就将禁水之北的山川草木彻底犁一遍的狂妄念头。
他虽然接受了寿光侯阳圣卿的建议,又或者说是蛊惑,率军先行渡河,但并不打算只靠着自家这两千骑孤军奋战。
于是,齐敬之站在这片残火未熄、浓烟缭绕的深山焦土之上,翻手取出了一具路煞尸。
黑漆漆的石碑落在黑漆漆、光秃秃的焦土之上,碑顶悬着一盏白惨惨的纸灯笼,碑前还蹲着一只黑色石狗。
“路煞尸,迷途之忧、歧路之苦,徘徊于道、为人指引,善恶参半、生死殊途,性寒、味辛、无毒,障眼目、挡煞气、通幽冥、定方位、传消息。”
原本按照齐敬之与孟夫子在王都时的商议,这具路煞尸应当放置于禁水关内,只是少年在亲眼见到禁水之北的险恶形势之后改变了主意,觉得还是应当先虑败后虑胜,将这处幽冥兵道的路口藏得更隐秘些为好。
此地遭了这样一场极特殊的火灾,无论是焦土之景还是残留的气息都堪称可怖,短时间内应当没有野兽和异类愿意靠近。
等到都城隍衙门为开拓禁北冥府而准备的鬼将阴兵到了,就更加不用担心。
齐敬之站在路煞尸前,眼见黑色石碑上头只有指北的箭头标记了一处地名——绣岭无常谷。
大齐王都之南、东西绣岭之中有许多人迹罕至的清溪幽谷,这所谓的无常谷便是都城隍衙门选定的立碑屯兵之地了。
齐敬之略作思量,伸出左手在石碑上十字箭头的中央位置轻轻一抹,那里便立刻出现了五个铁画银钩的大字——禁水血尸岭。
有天地玄鉴在,在路煞尸上刻字这种小事,只需他动一动念头便可达成。
至此,两具路煞尸之间的联系便算是建立成功,可以互相瞄定方位、传递消息,只不过若要建起一条可供通行的幽冥兵道,尚且需要一物。
齐敬之打开虎君玉盒,从中取出了一张三尺长、两尺宽的黄裱纸。
这张黄裱纸以云纹描边,上头写有密密麻麻的黑色文字,散发着松龄县特产松烟墨的独特香气。
“嘿,孟夫子这送礼都送到都城隍衙门去了。”
齐敬之拿眼一扫,见黄纸上的黑字无非是“关隘无阻、见此放行”之类,此外还盖有“大齐阴司”“都城隍”“威灵君”三颗方形大印。
此物便是大齐都城隍衙门开具的所谓“冥途路引”了,原本应该是专门给予某个特定的死灵,让它在踏黄泉、入轮回时不受沿途鬼神的阻截乃至刁难,如今却是被用来与路煞尸一起开辟幽冥兵道。
齐敬之略作端详,便将这张“冥途路引”往面前的路煞尸石碑上一按。
黄纸才一接触石碑便无火自燃,细碎的黑色灰烬飘落在下方的焦土上,与黑漆漆的地面融为一体。
齐敬之静静等了片刻,见路煞尸并无异动,即便是透过心烛丁火看去,也只是泛起或黑或白的朦胧微光,所谓的幽冥兵道更是不见踪影,便忍不住又将银煞风母烛台取了出来。
“燃!”
银煞血焰登时绽放出阴冷的光华,以少年为中心,将石碑、灯笼、石狗以及周围的一小块焦土都染上了一层血色。
下一刻,原本毫无动静的黑色石碑猛地膨胀开来,向着上方和两侧飞速扩张。
齐敬之眼皮一跳,连忙飞身急退,呼吸之间就已经立身在三丈开外。
再抬眼看时,只见在原本石碑的位置上赫然出现了一座高大而厚重的石门,足足有三丈高、两丈宽,几乎堪比一座城门了。
这座石门乃是两扇对开,眼下却是门扉紧闭,窄窄的一线门缝之中漆黑一片。
门上无匾,只悬挂着一个巨大的白纸灯笼,此刻同样散发着血红色的光晕,与少年手里的烛火交相辉映。
这座石门孤零零地矗立在深山之中、焦土之上,若是齐敬之愿意,大可以绕到石门的后方,总之看上去极为诡异。
就在少年好奇打量的时候,一声好似呜咽的犬吠响起,原本蹲在石碑前的黑色石狗缓缓人立而起,变成了一个穿皂衣、戴高帽的黑色狗头人。
那高帽上写着四个白惨惨的大字:“天下太平!”
这狗头人眼神呆滞、四肢僵硬,吐着一条鲜红的长舌,周身冒着阴森寒气,慢吞吞地走到齐敬之身前。
它俯下身,凑到少年方才取用“冥途路引”的那只手掌边嗅了嗅,旋即一声不吭地转身走向石门。
随着狗头人的靠近,那座看上去极为沉重的石门自行缓缓向内开启,露出了内里昏黄的天光。
齐敬之可不是头一次见到这种分隔两界的石门以及凶险非常的异界之景了,无极之野的境魔幻象且不提,从眼前这座石门内流淌而出的昏黄之色却是让他悚然而惊,回想起了曾经在九真郡白云宫见到过的黄泉。
当时他只是瞥了一眼,就立刻被黄泉的气息沾染,遭遇了远胜迷神之劫的可怖侵蚀。
亏得他在情急之下运转《虬褫乘云秘法》,险之又险地将那丝气息抽离,融入到烟霞羽衣之中,这才侥幸没有大碍。等到后来师尊炼制鹤履双翅,才将之彻底除去。
只不过今时不同往日,相比起当初的全无防备、手忙脚乱,齐敬之这一次的反应却是极快。
他侧头移开目光,不再直视石门之内的景象,同时双眸中的赤光烛火陡然旺盛数倍,几乎要溢出眼眶。
灵魄面甲和明光铁甲瞬间覆盖住少年周身,心灵相通的牛耳尖刀也自行跳进了他的右掌,刀身上蒙着一层五色焕然的慧光。
做完这些防护,齐敬之这才开始仔细检视自身,探查有何不妥之处。
“嗯,身上没有沾染黄泉气息的迹象,眼中没有残留浊浪翻涌、生灵沉浮的幽冥之景,耳中也没有鸟兽嘶鸣、男女哭喊的喧闹之声,灵台之上更是安然无恙,两只傻鸟各自玩得还挺乐呵……”
发觉不过是自己吓自己的虚惊一场,齐敬之略松了一口气,重又看向石门。
在这个过程中,那个黑色狗头人始终宛如一尊雕塑,静静地侍立在门边。
这家伙虽然能叫能嗅、能动能走,但周身阴冷至极,全无半点儿活气,比黄小二还更像是死物。
齐敬之缓步上前,目光在狗头人的高帽上扫过,心中不由暗道:“天下太平这四个字倒是颇为应景,也难怪这条幽冥兵道的另一头会被叫做无常谷,没准儿就是由那位传说中的范八爷管辖……”
片刻之后,少年在石门外止步,好奇地朝里头张望。
门内的世界似乎也正值隆冬,天色凝阴、昏风飒飒,黄沙迷漫、不见日月。
有鬼神主持的冥土神府是何模样,齐敬之并未见过,此时也就无从比较,只是觉得门内景象太过空旷荒凉,再加上他是隔门而望,总觉得被什么东西阻隔,无法真正看得分明。
于是,少年转头看了一眼狗头人,见这家伙依旧一动不动,便伸手扒住门框,而后将自己的脑袋探进了石门之内。
下一刻,齐敬之眼前的景物骤然清晰起来。
原来石门的这一侧是被安置在一座寸草不生的黑色山峰之上,周围焦枯冒烟的土石上似乎还染着深红色的血迹。
“嘿,我给此地取名血尸岭,倒也算歪打正着了。既然冥土的景物与人间有所对应……”
齐敬之心头一动,比照着人间方位,转头望向禁水所在的方向。
他的视线穿过漫天的风沙,隐隐望见了一条蜿蜒不知多少里的白色巨虫,尖尖的脑袋、细长的身躯,看上去似鱼又似蛇,头顶生着山峰一般的尖角,体表的白色硬壳上泛着粼粼的波光。
这些波光肆无忌惮地荡漾开来,化作一对对巨大的透明翅膀。
略一打量,齐敬之的目光便陡然一凝:“肃霜之神”
只见在那条白色巨虫的背上,此时赫然立着一头红眼长舌、通体霜蓝的大鬼,正抓着巨虫的一只翅膀奋力撕扯。
有意思的是,名为肃霜之神的霜蓝大鬼虽然也是身形魁梧,壮硕得像座小山丘似的,但比起白色巨虫就有些不够看了,甚至它撕扯翅膀的举动都没能引起对方的注意。
“也不知是真的彼此相差太过悬殊,以至于白色巨虫一无所觉,还是白色巨虫所代表的禁水野性正处于虚弱之时而无力反抗,又或者寿光侯阳圣卿行事谨慎,采取了日削月割、徐徐蚕食的策略……”
就在少年又开始瞎琢磨的时候,霜蓝大鬼似有所觉,眼中冒出两道粗大血光,朝着血尸岭横扫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