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冬日,雪意恹恹。
叶崇然穿着朝服候在养心殿外,预备来请示运河事宜。
朕从背后见他身形愈发嶙峋,心里难得起了些愧疚。
莫名就想起当年初见时。
他那意气风发的少年模样。
......
叶家的势力,不单单只有叶宝元,前朝中的叶党官员,更是不胜枚举,各占其位。
叶家若想昌盛百年,就不得不往太学中塞些自家人,待日后科考,这些叶家子便会首当其冲的杀入春闱。
届时老臣子退去,新学子进来,叶家血脉,便能在朝中生生不息,绵延不绝,从而保住澧朝第一大氏族之位。
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便是这个道理。
这个道理朕明白,叶家人则更清楚。
那年朕还是太子,正是选伴读的时节。
朕挑中叶崇然的理由,是因为太后也挑中了他。
叶家这一辈得力的子嗣不多,叶宝元在太学选人的第一日,朕便得知了她预备要选的人。
游鱼处来报时,只说这人是个病秧子,文章虽是拔尖的,但瞧着实在是个活不长的模样。
彼时朕还在问贤殿坐着看书,一听这话,没忍住就笑了出来。
“瞧着就活不长,却是个什么面相?”
楚楚静立在御书房中,小小的个头,连游鱼处的乌锦衣都撑不起来。
这孩子年岁不大,幼时是在武堂子里长大的。
当年玉点儿得了先皇首肯,替朕物色游鱼处暗卫,头一个挑出来的,便是楚长林。
而楚楚,正是楚长林的小妹。
她因家里没爹没娘,见楚长林要走,便哭着喊着也要和哥哥一起走。
问其原因,她只说若哥哥走了,就没人护着她了。
武堂子里那些男孩子要打她,还要抢她吃的。
玉点儿看着这个毛丫头,跪在地上一声声喊着要哥哥。
不知为何就心软了,厚着老脸来朕跟前求恩典。
彼时前朝有先皇,后宫又有太后,朕虽有东宫之名,手边却并没有几个可信的人。
是以便对玉点儿说道。
“武堂子出来的,即便是个丫头,想必也是练了两天功夫的,你且让她料理了皇后宫里那个叫玉泉的小宫娥,就是曾经给子戎脸色看的那个,若她做的干净,便许她和她哥哥一齐留在游鱼处,若做的不干净,本宫这里也不养闲人”
玉点儿即刻去传了话。
而后三日,这丫头便得了手。
那小宫娥被干净利落的推到了井里,当场就死透了。
楚楚既成了事,朕自然没有食言的道理。
自她进了游鱼处后,朕竟发现,她身上的许多好处,是她哥哥没有的。
就好比今日,朕问她什么是活不长的面相,她眨巴着眼睛想了想后,便说。
“唔......回太子殿下,这个人的模样倒是俊,就是死气沉沉的,脸色特别不好,那天奴婢去城外草庐盯他,就发现他在榻上冻的打摆子,屋里连炭火都没有烧,原以为他当夜就会冻死,却不想他今日竟还能爬起来,还哆哆嗦嗦去给自己抓药吃,但他那个药八成是乱抓的,都是挑便宜的买,什么人参党参一类的补药,他看都不看”
这一年楚楚刚十五,脸上稚气还未脱,回起话来总是说的活灵活现,细致入微,实在是个做探子的好手。
朕捻了捻手里的菩提珠,觉得这人倒是很好拿捏。
不论是给两个银子,还是给两帖药,都不愁使唤不动他。
但若只是施恩也不妥,若叶宝元那头儿利重,他定也会摇摆不定,吃里扒外。
楚楚还在案前站着,玉点儿又端着参茶进来了。
“殿下”
朕点了点头,回眸看向窗外残雪,思索许久后,才说道。
“你走一趟太学里,找到这个学生,给他吃些不受罪的药,再同他讲明,只要他乖觉,日后便不会有饥寒之迫,反而会有一番封侯拜相的荣光,若他不肯相就,也别逼他,只看他造化吧”
玉点儿将参茶搁在书案上,颔首称是。
楚楚则站在一旁,有些好奇的问道。
“殿下,什么是......不受罪的药?”
朕笑了笑,将手中菩提挂在她纤细的腕子上。
“不能说,说了菩萨要生气”
至此,叶崇然便成了朕与叶家,与皇后之间的棋子,只是可惜,朕当年若能早知他品行。
或许,便不会给他用这“不受罪的药”
......
回忆戛然而止,如今的叶崇然,已加封了当朝左相。
太后吃香至荼蘼之境,而今自顾不暇,早已挟制不住他了。
朕先一步进了御书房,叶崇然跟在古相后头,亦快步走了进来。
“天寒地冻,古相年岁大了,你身子也一直畏寒,何故不进殿里等着?”
叶崇然跪地行礼,闻言未曾起身,只是拱手道。
“陛下日理万机尚不顾及气候阴冷,臣等怎敢僭越至......”
朕听不完他这起子套话,便伸手将人从地上拽了起来。
“从前看你好,是觉着你在朝上有话直说,该谏则谏,当辩则辩,从不给那些老臣做脸,如今是怎么了?封了相反而学会说这些套话了?”
叶崇然浅浅一笑。
“微臣惶恐”
古相在御书房里,有一把先皇赐的螺钿椅,此刻便站在螺钿椅前,笑呵呵看着叶崇然道。
“叶相少年英才,居高位却不轻狂,实是难得的好品性”
因着殿中没有外人,朕也难得起了玩笑的心思,便顺着他的话道。
“是,品性好就罢了,难得的是模样也好,这般品貌,若是叫璞王见了,只怕他要冒着大不韪,来朕跟前要一回人了”
叶崇然闻言一愣,少见的变了脸色。
“微......微臣死罪,怎敢攀污了王爷”
朕大笑起来,并未细想他这陡然无措的神情,只以为他是不喜断袖。
“你攀污他?他那个浪荡子的做派,即便是断了袖,也只配在楼子里跟那些油头粉面的小倌儿胡混,你且莫怕,谅他也不敢想你的帐”
叶崇然又作揖,只道是不敢。
若彼时朕知道,他日后同子戎有一段死生不弃的缘分,想来也会觉得唏嘘不已。
然而世上种种,若都能未卜先知,那这人生,就太无趣了。
叶崇然是个妥帖人,做事十分精细,在大理寺那一半年,也长了些不能见光的邪门手段。
不论朕交给他多难办的事,他总能想法子把事办成,而后既不邀功,也不求赏,只道本分而已。
朕常常都觉得看不透这人,直至后来有一日宫中酒宴。
朕吃了酒后,下了偏殿更衣,他手里则抱着两本户部的帐,在殿外候着朕的朱批。
朕难得醉酒,乍见了他这般恭敬的模样,忽然就想起了当年的下药之事。
于是支开了身旁的宫人,借着酒意问道。
“崇然,你可怨朕?”
叶崇然闻言垂眸,轻叹一声后,便撩袍而跪,叩了一个极诚心的首。
“陛下有陛下之责,崇然有崇然之命,当日赐药,乃是陛下于社稷间所做权衡,并非是真心加害于崇然,如今崇然有幸加封相位,乃是陛下做了伯乐之举,施恩于崇然而已,是以,崇然待陛下,只有感念,无有怨言”
朕只是笑。
“当真贤臣,当初,你若一心靠稳叶宝元,她未必不能寻来名医治你,即便下毒牵制,也未必会是这......”
叶崇然一笑,仰面看向朕。
“陛下肯为太平江山死,那崇然,也愿为百姓安乐亡”
殿外寂静,鸟雀不闻。
“好......说的好......”
朕拍了拍他的肩,又直起身子,晃晃悠悠走出了偏殿。
没想到一路走来,唯一一个懂得朕的人,竟是叶家之子。
果真是天意弄人,造化难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