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蓝宫。
腊月寒冬,下了一夜的雪,庭院里的梅树在一夜之间尽数开了,伴着寒风和飞雪遥遥传来浓郁的梅香。
敞开的木格子窗前,慵懒地坐着一名紫衣轻袍的男子,清秀的脸庞有些苍白,眉梢已经沾染上了些许碎雪,看上去有些凄『迷』。他只着了一件单薄的里衣,下身裹着狐狸皮,半个身子都探出了窗外,隐隐『露』出的肩头尚有血痕,落雪和梅花瓣儿稀稀落落落在窗前,落在他蓝紫『色』的发丝上,带着些许梦幻般的寂寥。身后是他解开的锁链,冰冷地躺在地上,地上还残留着昨夜石变留下的尖锐黑石和血肉碎片,一片狼藉。
案几上的紫砂壶里冒着腾腾的热气,水沸了,他却忘乎所以地望着探进窗内的一枝红梅发呆。
又是一年寒冬,他还能再度过几个寒冬,再看见几次这样的美景?
花无常在,生命总是从繁华走向衰落的,而他呢,他在向哪里行进?
“水开了。”悄无声息从身后转出一名黑衣少年,这个少年约『摸』二十年纪,黝黑的肤『色』,面『色』冷峻,身上的黑『色』锦服下依稀能看见凸出的肌肉。他俯身跪坐在白衣男子对面,埋着头,立着的衣领便遮住了他半张脸,他躬身提起紫砂壶,沏了茶,又为对面的人倒了一杯,他倒茶的动作显得有些拙笨,溅了几滴滚水在对面男子的手臂上。
紫衣男子回过神来,淡淡笑了,望望天,房顶无洞,又望望身后的窗和门,窗紧闭,门敞开着,尚有飞雪飘落,白衣男子微微有些诧异:“列,你总算学会走正门了。”
被唤作列的黑衣少年似有若无地吹着手中茶盏中的茶,眼也没抬地道:“省得每次帮你办了事,还要在本来不多的酬劳里扣除修葺屋顶和窗户的费用。”
紫衣男子哈哈大笑,眉间的阴郁渐渐散了,含笑道:“不这么做,你能乖乖走门吗?不过就算这样,你也不听啊。”
“没办法,习惯了。”不知想到了什么,黑衣少年眼神有些不自然,微微飘忽着,握着茶盏的手微微发白。
他抬起眼仔细打量了眼前带着淡笑的男子一番,蹙眉道:“伤好了?”
紫衣男子脸『色』微变,脸上的笑瞬间消失,轻轻点头。
黑衣少年也不多说,只是低头饮茶。
紫衣男子收了戏谑,问:“突然过来,可是查到了什么?”
黑衣少年饮了口茶,眉头微蹙:“我倒是听说秦知意在没有成为白玉城的玉石巨商前经常漂洋过海,他那大半个家业也是因此而来,西海是个宝库,秦知意能在短短两年时间垄断白玉城乃至整个梦泽的玉石商业,他必定有不可为外人道的法门,或者一笔巨型的财富。以我之见,你想知道的事情,或许他那里有些眉目。”
“秦知意?”紫衣男子有些为难,“这个人和父亲是故交,白玉城的经济命脉全靠这个人支撑,他的生意可是做到西境的沧罗,甚至东境诸国去了,几乎覆盖整个魇境,我怎敢妄动?而且,你可知道我交给你的兵马,都是由他提供军饷的,此人不可得罪啊。”
“你想多了,我不是要你动他,打听点事,不至于闹出什么矛盾来。”黑衣男子惊讶地看着他,忍不住摇头道。
紫衣男子一愣,失笑道:“也是,看来是我神经太过敏感了。”
他举起茶杯轻轻呷了一口,忽又皱眉道:“可我总觉得,只要和那件事情扯上关系,总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以前几次不都这样吗?”
“想要知道秘密,自然是需要付出代价的,死亡不过是最平常的代价罢了。如果你不方便,我可以替你去办。”黑衣男子道。
“不,”紫衣男子当场回绝:“还是我去办吧,你还有更重要的事。”
“那,如果没有其他事,我先告辞了。”说着,黑衣男子起身,忽又转头对紫衣男子道:“白蓝诺,你当真不后悔?”
被唤作白蓝诺的男子一抬首,迎上黑衣少年清冷的眼,那是一种隐藏着狼锋利目光的眼。良久,他点点头:“我从不后悔将一切交给你,我相信的是被那块血玉选中的人,紫川城守护这个秘密上千年,如今为了这个秘密,我紫族已经沦落到隐姓埋名的地步,我死后,这个秘密便被埋葬了,可我并不想它被埋葬。”
“这个秘密到底是什么?”黑衣少年驻足,回身问,脸『色』冷峻。他身上背负着同样的秘密,为了这个秘密他司城一家也毁于十年前那场浩劫,他也沦落到『迷』途岭与野兽为伍才得以存活。那年,他才五岁,刚刚记事,记下的却是全族的血海深仇和血腥可怖的黑夜!
“跟你手中的秘密应该是有关系的,所以我才将那块血玉交给你。”白蓝诺看着他几度变化的眼神,淡笑道:“司城一族和紫族本是同族,我都以为司城一族因为这个秘密已经随着倥偬城的覆灭而消失了呢,列。”
“可我并不知道我守护的秘密是什么?”黑衣少年司城列沉『吟』道,他的脸上闪过黯然。他已经不记得司城一族覆灭的惨剧,如今的倥偬城是一片恶灵肆掠的荒城,犹如鬼蜮,至今为止那里也无人敢踏入,而可笑的是他们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守护什么,却可以倾尽所有。
“大概这个秘密的守护人都是不知道秘密是什么的吧,我也跟你一样,什么也不知道,只知道守住这块玉,纵使用我紫川城所有子民的鲜血来换,也得守住。”白蓝诺道。
黑衣少年一惊,眼中闪过冷厉的光。
用紫川城所有子民的鲜血来换也得守住这个秘密?
司城列恍然。
——难怪!倥偬城为此愿意付出一座城池,原来守护这个秘密的人都有这般觉悟。
“既然这块玉这么重要,你还将它交给我?”司城列奇怪道。
白蓝诺苦笑:“我紫族已经没有能力守护了,不如交给有能力守护的人,况且,你也知道,紫川城那边,已经被一股奇怪的力量控制,我怕是没有那个能力查清了。既然梦泽流传着得血玉者得天下的传说,那我何不成全一个信得过的人。”
司城列抬头,不解:“你的意思是,紫川城被人控制,是为了这块血玉?”那他是否也该做些什么?
白蓝诺点头:“我猜应该是吧。沧罗国不是近日也发生了大事吗?”
“什么大事?”
白蓝诺看着黑衣少年的眼睛,慎重道:“前段时间沧罗那边发生了一件大事,与沧罗国共存六千年的将军府毁了。”
司城列一震,“锦氏灭族了?”
白蓝诺点头,“很不可思议吧,人人都说,先有锦再有镜,没有将军府就没有沧罗国。那么庞大的家族一夜之间化作灰烬,连我也有些不敢相信。”
司城列饮了一口茶,语气很是淡然,“倥偬城不也是一夜之间毁灭了吗?”
白蓝诺沉默了一瞬,又道,“你知道沧罗国给锦陌扣了一个什么罪名吗?”
司城列摇头,等待下文。
“幽昙使者的寄宿体,所以被处以了火刑。”白蓝诺莫测地笑了笑,“我听说似乎是因为锦家世代守护着一个秘密,大祭司曾试图从锦太夫人那里挖出这个秘密。”
“又是因为一个世代守护的秘密而灭族?”司城列脸『色』凝重起来,“难道也与这枚血玉有关?七年前,倥偬城不就是因为这块血玉的秘密,毁之殆尽吗?”
白蓝诺赞同地点点头,“所以我紫川城既然也有这样一个世代守护的秘密,那么只怕也会落得如倥偬和锦氏一族的结局。”
白蓝诺担忧地望着紫川城的方向,那里是他的家,是他的故乡,如今他更名异『性』隐匿在这陌生的城池,甚至不能再踏入家一步,只因他的家已经换了主人。
“列,倥偬究竟是怎么灭的呢?”
司成列摇头,“记忆一片空白,我一直以为我是狼养大的野孩子。若不是你,我永远也不会知道我的另一重身份。”
“所以,我们还是同命相连的人啊!”白蓝诺笑道。
司城列没有回答,他知道,白蓝诺有两年空白的记忆,那段记忆关乎着白蓝诺如何死里逃生,如何变成如今这副模样的秘密。为了找回这段记忆,白蓝诺压上了所有的筹码,依旧无所获。
司城列也是尽力了,他漠然转身离去,然而他还是在白蓝诺回首失神之前顿住脚步,再次问:“白玉城最后一支精锐将在三日后计划乔装出城,三日后,白玉城便会成为有名无实的空城,你若反悔,还有机会。”
白蓝诺笑容渐渐收敛,这么快吗?
他转动着手中的茶盏,望着窗外铺天盖地盛开的红梅,仿佛看到了刀光血影,百姓殇离,然而,这也是他最后一件能为紫川城所做的事了吧?将紫川城交给同宗的司城家,也抵过被异族的荼毒,只是,他就这样放弃了白玉城……
许久,见那个一贯冷漠的黑『色』身影仍然在等待他的回复,他轻叹了一声,道:“不会反悔,三日后按计划进行,我只希望你能答应我,尽量减少流血,那,都是我紫川城的子民……”
司成列轻轻点头,道了句:“放心。”
可,回答他的,是一片残影卷起的细雪,司城列还是那样来无影去无踪。白蓝诺握着渐冷的茶盏,无力地仰头望着天,雪花落在他白皙的脖颈上,仿佛就那样融进了他的身体里,可是,他知道,血『液』在加速流转,他的时间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