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尘从没想过,两人间的相遇会是这般猝不及防。而且他的笑容中,泛着些许苦涩。
反观那位虽然以灰纱遮面的昔日天上天第三美人,倒是眼中无波动,面目平静。就连那笑容,也是一闪而逝。熟悉她的诸葛尘知道,那抹笑容发自她的真心,而在幕后暗杀自己,也是真心。
诸葛尘从未遇见过世间其她女子如她一样古怪,心思说起就起,说落便落,两者间隔,也只在一线之间。
她曾经与自己说过,不甘心去做谁背后的女子。当时诸葛尘笑着与她说,当然可以,只要你愿意。不是情话,胜似情话。只可惜到了如今的分道扬镳,旧事重提难免有些矫情。
严寒雪夜,一男一女仅仅是四目相对,这在往来寻欢的男人眼中自然十分奇怪。什么时候往来青楼,还能谈的出真切的男欢女爱来?都是一方出钱,一方赚钱,愿打愿挨的买卖,又不丢人。要将这份虚无缥缈的情感当作了真心实意,才是天底下最大的讽刺。
很多人看了几眼,便嗤笑一声,不再去看了。不过倒是真有紧盯不放的,似乎瞧久了,就能明白其中的猫腻。
对于这些人,诸葛尘做的也干脆。回瞪过去,眼中含剑气,能杀人。那些人也不是真想挑起事端,悻悻然收回了目光,走入寻欢楼当中寻欢作乐去了。
两人当中,先开口的竟然是那名女子,她推开墙上的一道暗门,走入其中,还不忘回头邀请诸葛尘道:“外面冷,用不用进来喝杯茶,暖和暖和身子?”
诸葛尘搓着手,说了一句客套话:“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等他走入屋中,便见到了早就沏好的热气腾腾的清茶。身上积雪转瞬即化,有点滴水流留下。诸葛尘毫不在意,任凭其淌到身边。
他闻着屋中的清心茶香,朗声说道:“这是中土茶山的吧,算着日子,已经有几年没有尝到这个味道了。这要是喝惯了茶山茶水,这要我还怎么在这座天下久留啊!你说对吧,张匀雅。”
他轻轻道出这个名字,结果面前那个绝美女子却不为所动,而是将茶杯推到桌子中间,以一根修长手指蘸上一滴茶水,点在了自己的眉心上。
类似于这样的行为,最早是诸葛尘开始做的。只不过他是闲来无事瞎弄罢了,没想到张匀雅却认为颇有用处。即便到了如今,仍有这个习惯。
“你既然喜欢的话,送你一些也无妨。茶叶而已,值不了几个钱。当然要是咱们诸葛大公子善心大发,肯花钱买的话,那就更好了。”张匀雅轻柔的笑着,像是降临凡尘的仙子一般。倘若不是诸葛尘,而是换一个人在这里的话,八九不离十已经沦陷在了女子的眼眸中。
好在诸葛尘熟悉对方的性情,就像熟悉自己一般。只不过对方的心思,诸葛尘懒得去猜,当然费尽力气也猜不出来。
诸葛尘将杯中清茶饮尽,没有去提壶续水,而是将桌子银盘当中的蜡烛放在手中,开口说道:“你知道的,我境界全失,不能从芥子中取出钱财。所以白送我些也卖我些,余账欠着,我可不希望下一次我来找你还是因为你动了杀我的心思。”
张匀雅刚想开口,便被诸葛尘伸手打断:“不必解释,该说与不该说的,马尚书都告诉我了。我也不想怪你,你不是个喜欢记情谊的主,我可不一样。来见你,也不是为了复仇如何。这很不像我吧?没办法,如今到了这座天下,很多事情办起来,不能像以前那般简单了。”
“你是什么样的人,我也再清楚不过。”张匀雅轻声说道:“那几年共度的岁月,我不会忘,也不敢忘。只是你得认命了,如今的你,绝不是皇城子的对手。”
“但他还是重视我,这就我,与他的差别。”诸葛尘回答道:“倒是你,甘愿沦为棋子,是我万万没想到的,不然我也不会输给......这苍天。”
他突然改口,是因为想到了一件事。自己神王体的一切起因,从不是因为天上天某个人。甚至连圣人,也不能将他拖入局中,除非是人仙才行。且不说人仙根本对他不会生出这样的想法,光是有李惊云的庇护,他便能够无忧。
所以一切的一切,说到底都是他自己“咎由自取”。当然了,也会有那位上一任神王住持的“功劳”。他说过要将神王厄运带入坟墓,一位杀力足可比肩人仙的修行人,以自己的性命破除而成的天道,诸葛尘当然违抗不了。
“你还是这样,无时无刻不对自己抱有不能让人理解的自信。”张匀雅开口说道。
茶杯当中有雾气腾起,弥漫在两人之间,遮住了彼此的视线。诸葛尘的目光透过来,看着张匀雅的脸。都说人面桃花相映红,但只要容貌真的无可挑剔,即便是朦胧之间,也极具美感。
诸葛尘轻轻一笑,挥散了自己脑海当中的其它心思,转而去思索王大雪究竟会带些什么留着两人晚上喝酒。
而在之间,张匀雅看着诸葛尘脸上缓缓浮现的笑容,叹出一口气后开口说道:“诸葛,你能不能听我一次劝,就留在这座天下吧!等你的境界失而复返,再有几十年,着另外的一座天下,你也会是由你掌控?何必重返天上天,去争夺已经从自己手中溜走的东西呢?”
诸葛尘没回答她,而是自言自语道:“亲手粉碎那些本该成真的琉璃梦,让别人的厚望落空,再一点一滴拾起,还能有比这更快意的事情吗?当然有了,不过在我诸葛尘的江湖,放在这当下很足够了。张匀雅,别再劝我了。没看见我,不过只是提一两句罢了。事在人为,人在心中。这里不变的话,任别人说多少也没用。”
屋中闷热,白衣脱下外罩狐裘,随手将其放在一边。
两人无言,便喝茶。
那茶壶也不是寻常物件,两人已经喝了这么多,仍不见底。
诸葛尘开口说道:“我其实很奇怪,当初咱俩在这座天下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是早有预感还是怎么,特意安排了那么一出戏给我看?”
张匀雅点了点头说道:“是皇城子的意思,他推演的能力,你是知道的。包括这一次你境界全失,也是他与我说的。”
“所以你二话不说就办了?”诸葛尘反问道。
“就算我不做,也会有别人去做的,不是吗?”她说出这个无情的事实,却不去看诸葛尘。说到底还是她有些畏惧白衣目光,自斩神王体之后,其中剑气没了压制。在诸葛尘大怒之时,少有人敢不把目光移走。
诸葛尘深呼吸一口,算是平复了自己的心境。却是如此,以那位皇城子的性格,总会给自己留有后路的。即便是退,也干净利落,与一往无前无异。正因为熟悉这位老对手,诸葛尘便没多说什么。
他的目光停留在张匀雅的脸上,好半天才说出那句早就想说出的话:“人生若只如初见。”
“何事秋风悲画扇?”张匀雅回答道:“我也听说过的。”
“哪来的那么多若与如果?”诸葛尘破口大骂,旋即披上自己的雪白狐裘:“下一次要是还有再见的机会,我希望我只是来还账的。而不是再来说这些狗屁话,尤其是不希望你再做暗算我的事。咱们两人间的情分差不多也用尽了,真要再为我演这么一出戏的话,我就只能勉为其难的对你动手了。”
“你要杀我?”张匀雅笑着说道,像是一只狡黠狐狸一般。
这一笑,让诸葛尘有些失神。早年间,她就是这么笑给自己看的。只可惜了,这样的笑颜,已经不属于自己了。好在诸葛尘没什么可以失望的,因为不值得。
“当然不杀你,不忍心。”诸葛尘轻笑着说道:“但废你境界,让你安心在这座天下老实的相夫教子,也能满足一下我的恶趣味。”
张匀雅笑个不停:“那我就只好赖上你喽!”
诸葛尘伸手拿走张匀雅递过来的那袋茶山茶叶,将鼻子凑上去闻了闻,随后露出满足的笑容:“随时欢迎。”
他打开房门,外面的雪下的已经小了很多。落在诸葛尘的身上,虽然不化,但也不能再让他白了头。
他回过头去,与张匀雅轻声说道:“再见了,在这座天下,也只有你算是我的故人。想说的其实不少,但话到嘴边,却变了味道,还不如不说。”
张匀雅想了想,再次露出那抹甜甜的微笑:“要是真有那么一天,我不在皇城子手下了,诸葛你还会重新接受我吗?”
诸葛尘摊开手,但似乎因为耐不住严寒,又重新缩了回去,一切尽在不言中。
世间万事,哪有那么容易重回起点?
白衣挥了挥手,走上大街。他的背影并不落寞,但不知为何,张匀雅却是一阵心疼。
她走回屋中,才发现余了的那半盏茶。随手泼掉,这位绝美女子的脸上,泛着心酸。
......
一路走来,家家户户的灯火也都熄灭了。回去王家别院剩下的路上,只能借着月光而行。好在虽然下雪,路却不滑。不然跌倒在地,以诸葛尘如今的体魄,想来应该经受不住。
回到王家,诸葛尘才发现大门虚掩。反正在这京城之中,敢闯王家的应该一个没有。即便深夜门户大开,也没人敢把贼心打到王家家主坐镇的此地。诸葛尘推门走入,蹑手蹑脚的从里面将门关上,拉下门栓,踱步像屋子当中走去。
出了管家一人,王家别院再无闲杂人等,自然也就没有如别的世家一般深夜持烛,照亮道路的吓人。谁知道就知道一片漆黑中,小径旁的丛中突然蹿出一道人影,将诸葛尘下了一个半死。得亏他如今没了境界,不然千万道爆发而出的剑气下去,那人不死也得残。
诸葛尘定睛一看,原来是王大雪,他当即破口大骂道:“找死是不是?要是我还能如往日一般挥洒剑气,你就已经被万箭穿心,成为筛子了!”
王大雪笑着挠头,赶忙与诸葛尘道歉,可瞧见诸葛尘的脸色转好,还是哼哼两声说道:“谁让尘哥你那般胆小,多大的人了,还信鬼神。”
诸葛尘作势要打,但巴掌却没有落下,等收了手,他才苦口婆心的说道:“是否敬鬼神,其实无所谓。可修行人心中要没点约束,是会让凡人遭殃的。不过我胆小归胆小,下回可千万不要做这种蠢事了。”
王大雪点了点头,从自己的怀中取出一壶酒,得意洋洋的说道:“尘哥你有所不知,这么一壶酒,可是市面上都难买到的稀罕货。为了你,我可是特地从家主那里给它偷了出来,就为了今日赏雪饮酒。到时候家主要是问起来,你可千万别说是我拿的。不然他要是知道自己的宝贝进了你我腹中,有我一顿好打。”
诸葛尘笑着点头说道:“放心吧,你以为谁都与你一半,说话做事都不经过脑子?家主那边,我肯定惜字如金,但你自己得留神,可别说出去,自己讨打。”
“尘哥,你这话可就伤人了啊。”王大雪轻声说道。
雪在月下,闪着银光。若不仔细看的话,就好似一颗颗小珠子,虽不能照亮前进道路,入眼雪白也算是一道美景。
诸葛尘弯下腰来,抓了一把雪在手中,揉成雪球,抛向天空又接住。
他随口与王大雪问道:“大雪啊,皇帝寿诞,邀请你了吗?”
王大雪一拍脑门,这才想起来有件要紧事忘记了,便亡羊补牢一般说道:“当然了,而且不仅是我,皇帝知道尘哥你在京城中,还特地指名道姓要咱俩一起前往。而且据家主说,在朝堂之上的千家宴上,咱们两人的位次极高,就连有些官居闲职的二品大员也排在咱俩的后面。”
诸葛尘佯装吃惊,可心里却清楚得很。那些闲职官员,为了大衍的国力富强已经奉献了自己的一生精力。如今垂垂老矣,在皇帝的眼中自然没了什么价值,退位自然也在情理之中。不过只要不去做过河拆桥的事情,就不能说如今的大衍皇帝只知御人而心中无情。
当然了,这些事情,诸葛尘是肯定不会与王大雪说的。只有当他亲身经历并牢记心中,未来的王家才会在他手中更上一层楼。诸葛尘再如何,终究是个外人。除非迫不得已或是小事,王家家事他不好太过干涉。
反倒是对于他们两人在寿宴上的位次,诸葛尘没有想到。按道理来说自己一位朝廷闲散供奉,就只是挂名而已,怎么赶鸭子上架,也给自己推到了台面上?如此一来,岂不是逼迫自己在众人的意识当中成为大衍的人?
诸葛尘无奈一笑,好一个手段高明的皇帝。
境界全失入京,也不让他消停。
走进屋中,看着满桌的好酒好菜,诸葛尘食指大动。他点燃其中取暖用的炉火,又转身将窗子大开。雪还在下,只是小了许多。不过那份雅致还在,借酒赏雪的心情没有削减就好。
他看向王大雪,示意他也坐在窗边。王大雪嘿嘿一笑,打开那壶从王家家主那里偷来的酒,霎时间屋中酒香四溢。连诸葛尘这种喝惯了仙人酒水的修行人,也不禁道了一声,真是好酒。
可还没等两人开始去喝那壶酒,王家家主便笑吟吟的推门走入,瞧着这两人竟然有如此闲情雅致,王家家主也走过来开口说道:“正巧肚子饿了,混点酒菜吃。”
可当他拿起那壶酒来,脸色瞬间就变了。
这一壶酒,他珍藏了许久,是准备再过十几年,等到更加香醇的时候再喝的。可没想到,被两个小兔崽子抢占了先机。他盯着两人,这才发现他们躲闪的眼神。
王家家主旋即一笑道:“既然开了,那就喝吧。总不能糟蹋了,大雪,等喝完酒,去我屋子里。让我看看你最近刀气有无进步,不然可配不上这壶酒。”
王大雪苦笑两声,自知自己今天晚上,恐怕是别想安然入睡了。
这些插曲过后,诸葛尘捧着一个小火炉,等双手暖和之后便开始喝酒。按照天上天的说法,好酒余着,才更有滋味。诸葛尘对此深信不疑,所以并未急着去喝。
反倒是王家两人,像是没喝过酒一般,两人痛饮,微醺不够,就差称兄道弟了。诸葛尘无奈扶额,这两人,说实话一个比一个不正经。有些时候诸葛尘都会心生怀疑,自己聊发的神经,是不是因为跟他俩相处的太久了?
不过人生难得一损友,更何况他还有两位,不过真到了紧要关头,他们也一定会为自己着想。
这才是最难能可贵的。
诸葛尘会心一笑,看着窗外,突然大笑起来。